殼 | 燒腦科幻

圖片發自簡書App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站在領獎臺上了。

但卻是他第一次在萬眾矚目與山呼海嘯之中,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這個也許可以彰顯他畢生最高榮譽的領獎臺上。

艾蘭獎——多么親切而熟悉的名字,不僅僅因為它與舊時有“計算機界諾貝爾獎”美譽的圖靈獎齊名,被整個業界奉為至尊,更因為,其名字本身,對這位剛剛跨過四十歲年齡、即將引領新一波科技發展潮流的年輕的AI專家——艾遠來說,意義深遠。

一想起永遠定格在三十年前他腦海中的那張面孔,青春而激揚,艾遠心里就隱隱作痛。那時候,父親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作為全球頂尖的AI專家,其剛剛取得的一項突破性成果,極有可能獲得當年度業界最高榮譽。

在他看來,也許這一生最不想記起的就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自此,父子永別,但,那又似乎成為他留存不多且擺脫不掉的記憶碎片中最清晰的一段。他也說不清,這個后來為了紀念父親而更名的獎項,對他到底是一種折磨,還是一種激勵?抑或是,一種宿命?

有一點倒很清楚,父親當年最喜歡別人稱他A博士,無論是姓名,還是所從事的事業,A似乎都已經成為獨屬于他的符號標識。

而現在,他成了這個符號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A博士,請問您此時此刻有何感想?”

“您覺得奇點真的已經到來了嗎?”

“您的人工智能進化論有切實可行的實驗依據嗎?”

“您真的相信靈魂永駐嗎?”

“A博士,能不能談一下您對父親的印象?”

。。。。。。

走下領獎臺,面對蜂擁而至的記者,艾遠有點手足無措,疲憊忽如其來。他從來都不擅長站在人群當中,越是嘈雜的地方,他越有一種孤獨感,或者說,越是渴望那種孤獨感。有些時候,他寧愿相信展示于人的這幅衣著得體、俊朗清秀的軀體,僅僅只是一種可以描摹的裝飾,而內在的,包括記憶,應該是永遠藏在最暗處,不為任何外人所知的謎。

這個謎如此深邃,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必能知,盡管事實上,他一直像研究AI一樣地探索著這個謎。

或者,AI本身,以及他的這份癡迷,就是謎。

“A博士,您沒事吧?”助理在一旁關切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大好。”

“哦,沒什么,最近忙過了頭。”艾遠竭力讓自己的面部擠出一絲微笑,盡量顯得語氣輕松,“好久都沒踏踏實實做個夢了,是該美美地補一覺了。”


屋子

這是一間白色的屋子。

墻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桌子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窗簾是白色的,連墻上掛著的鏡子,那鏡框也是白色的。

奇怪的是,屋里沒有燈,或者說看不出光源在哪里,拉上的窗簾后面似乎也沒有任何能通達室外的跡象。整個屋子里,只有白色的光線散漫而均勻地鋪灑著,沒有影子,任何一個角落,明亮,干凈,像牛奶一樣絲滑而柔和,柔和得讓人只想昏昏睡去。

但他確信,此刻的自己,是清醒的。

令他略感詫異的是,盡管他敢肯定自己是第一次置身這間屋子,但卻并沒有太多陌生感。好像他就應該屬于這里,或者說他尋找了許久的,就是這里。

鏡子里映出的這幅面孔也是柔和的,潔白干凈的襯衣,略顯凌亂卻泛著亮光的黑發,清瘦而白皙的面龐,以及,帶著些血絲卻仍深邃的眼睛。他摸了下自己的臉,似乎想進一步確認這種并不陌生的感覺是真實的。不過,他也很難對這是一種熟悉感做出結論,畢竟,這里,他之前從未來過。

他開始回憶。

從最接近此刻起,他能記得,在真正他所熟悉并屬于自己的那間安靜的屋子里,他正心懷忐忑地等待。當他幾乎在倒數著來“迎接”那個決定性的時刻,一聲巨大的爆響打破了安靜,門開了,有人沖進來。

留在他腦子里最后一抹印象,是頂在他面前的槍口,烏黑的槍口。

似乎能想起的與這種熟悉的陌生感相關的只有這些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可能患上了某種病癥,以至于記憶變得支離破碎,面對空蕩蕩的這間白色屋子,他更是覺得自己像一個孩子,印象如此模糊而脆弱。

“叮”,一聲不大但卻清脆的鈴聲響起,原本看起來光潔無瑕的白色墻壁,順滑而平穩地打開,那是一道門。

“感覺好點嗎?”一位身著白色大褂的女子進來,面容和藹而親切。

不等他回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女子已經走到他跟前,語氣柔和,與這屋子極其般配,“現在,這次,能告訴我,你是誰?”

“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面對無論外表還是聲音都讓人如此舒服的白衣女子,他沒有必要掩飾,“我只記得,我是Savior,在網絡里。”不過,有一點他稍覺奇怪,為什么她的問話以“現在,這次”開頭?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很好,救贖者。”她又微微一笑。

接下來的問答并沒有實質性內容,倒是有點催眠的作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意襲來,他的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臨走前,白衣女子從手中文件夾里抽出一頁紙,是一張照片。

“認識嗎?”

他揉了下眼睛,照片中是一位年輕的男子,筆挺的西裝,干脆利落的發型,瘦消而英俊的面容。“有點印象,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想不起來了。”他說,“不過,倒是有點像我。”指著鏡子,他也試著像白衣女子那樣故作輕松地一笑。

“好吧,下次再來看你。”白衣女子收好文件夾,轉身要走。

“可,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里?”

她停住,轉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你先好好休息。”

當門又平穩地關閉,那面白墻幾乎又恢復得不落痕跡。

“你是誰?”望著鏡子,他的思維開始像這滿屋子的白光一樣,找不到源頭,卻柔和而順滑,它散漫開來,逐漸地消褪。

“我是救贖者,我是黑客。”這是他最后一抹思維的靈光閃現。

然后,他像安臥在母親懷抱里的嬰兒一樣,沉沉地睡去。


圖片發自簡書App



Savior

又一起意外死亡事件。

似乎如夢初醒,還不等他有所回味,電視上正在滾動播報的這條新聞吸引了他,是一起車禍。一輛黑色經典款的特斯拉,與同樣具備自動駕駛功能的一輛工程車相撞,死者是特斯拉的駕駛員(或者說是乘客)——一位年邁的老者。

其實車禍時而有之,若不是這位老者特殊的身份——曾經AI科學界最高獎項獲得者,恐怕這次車禍并不值得媒體如此大張旗鼓。

這已經是近段時間來第四起意外死亡事件了。

之所以他會把這些看似無關的事件聯系在一起,是因為它們有一個共同點——死者都是老者,而且,都是曾經AI界的泰山北斗。

但并非每一起事件都是車禍。

最早是一年前,死者是心臟病患者,死因是其體內心臟起搏器突發故障。第二起發生在一座高層建筑內,一位老者死于電梯墜亡。第三起更是離奇,一位長期癱瘓在床的,居然悶死在家里。

對于這些看似意外的死亡事件,警方起初也將疑點聚焦在他們的身份上,都是人工智能領域的佼佼者,都曾一起共事,傻子都能直覺認為這其中有某種聯系。問題是,相關性不等于因果性,經過細致調查,警方始終沒有發現背后的邏輯或者所謂的“陰謀”。當然,調查還是有發現的,那就是這幾起事件,看似各不相同,但除了死者的身份外,其死因或都與智能設備相關。比如那個心臟病患者,其體內是可無線通訊的智能起搏器,突然出現強電流放射故障,著實蹊蹺。墜亡事件中,一直運行正常的電梯,恰是在那位老者單獨乘電梯時,出現了電梯門與轎廂分離的故障,而控制電梯門的,是一套具有智能身份識別功能的系統。最不可思議的是,死在家里那位癱瘓者,窒息原因竟然是所有智能家居設施“集體發難”,沒錯,看起來就像是密謀好的——空調被置于加熱模式,其出風口和門窗也都進入密閉狀態,通訊和報警系統與外部斷連,老人被活活地酷熱憋悶而死。問題在于,即便如此,警方最終的調查結論,又無不歸結為一點——所有這些設備的故障,真的只是故障,而所有這些死亡事件的背后,只是巧合。

他想,對于剛剛發生的這起車禍,要不了多久,警方一定也會做出和之前同樣的結論,他太了解他們了。

作為長期與警方合作的黑客密探,幾乎所有與網絡犯罪相關的“疑難雜癥”,警方都會找他幫忙,包括最近這些蹊蹺。當然,黑客自由無羈特立獨行的品性,使得他不可能與警方直接照面,一切的聯系,都是通過暗網——我只知道你存在,但我不知道也不關心你在哪里,甚至,你是誰。

但有一點他能確信,他有名字,盡管這個名字只是用于標識其黑客身份的網絡ID,Savior——救贖者,這是一個很符合他世界觀的名字,是的,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糟透了,需要他來拯救。

幫助警方并不完全出于正義,事實上很多事情很難從正邪兩方面來看,他只是覺得,能夠盡可能地揭露暗黑,并讓世界恢復其表面的秩序,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救贖。當然,他也很享受每每交給警方關鍵線索進而破案的那種快感,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現在,擺在面前的這一系列事件,真的就像警方認為的,那么簡單?

不,絕對不是,這背后,一定有人。

甚至有好幾次,通過苦苦追索再加上一些靈感乍現,他已經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沒錯,他能確定,那時隱時現的一些痕跡,就是他——一位與他有著某種微妙關系的對手,他覺得,這種微妙,至少體現在甚至比他還要高明的黑客技能上。

他起身倒了杯咖啡,看著從白色的咖啡機里汩汩流出的黑色的液體,忽然想起東野圭吾的《白夜行》。

此刻這里,就像是在白夜,哦不,不是好像,其實就是在,白色的夜里。盡管已是深深的夜,但明亮的白色燈光下,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簾,甚至,白色的鏡框。而這面鏡子,映射出他的面容似乎都是柔和的白色——干凈,瘦削,俊秀,以及,因眼睛里的血絲而顯現出的一些疲憊。

重新坐在電腦前,他好像久困岸上的魚兒再次躍入了大海,深深地扎進去,對他來說,網絡,就是大海。


圖片發自簡書App



白夜

“你好嗎?”

對面白墻上開啟了一道門,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女子走了進來。

“感覺怎樣?”稍走近些,她又問了一句。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是哪里?”很顯然,雖然醒著,但被深深的疲憊感籠罩全身的他,意識仍有些恍惚。

“那,現在,你是誰?”

“我是Avenger,對,你可以這么叫我。”面對這位不算年輕但卻溫柔可人的女子,他的疲憊感好像消退了一些。

“復仇者?也是網絡ID?嗯,很好。”女子的眼神略微跳躍,似有一絲驚訝,但稍頃,語氣又柔和了下來。

“也是?還有其他名字?”

對他的疑問,女子只是報以一笑,然后,從文件夾里,她抽出一張照片遞過去。“認識嗎?”

“不,不認識。”

“確定?”

“嗯,是的,沒印象。”其實,面對照片里這位身著西裝的英俊男子,他并未坦陳對他的熟悉感,盡管不能確認,但,至少他讓他確定地想起了一個人。

“好吧,好好休息,下次再來看你。”女子仍然笑著,收好文件夾,轉身要走。

“可是,你還沒回答我,我在哪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女子回頭,但只是報以她標志性的溫柔一笑。

“至少告訴我,是白天還是晚上吧?這屋子詭異的,連窗簾都是假的。”之前他已經觀察過這間屋子,并且試圖關掉讓他極度不適的白色燈光,但并沒有找到開關,這讓他有莫名的不安感。

“是夜晚。你累了,做個好夢。”

隨著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平穩關閉的門外,屋內的燈光也逐漸暗淡并最終熄滅了。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是一片死黑,似乎這黑暗中暗藏著某種刻意營造的東西,讓這白夜在他眼里,柔和而親切。

他隱約記得,“干掉他”,以及,他為此而做的最后的努力——設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完美而藝術的手法,干掉他。

一陣困意襲來,他的意識再次如墜迷霧。


Avenger

作為獨行網絡的殺手,Avenger——復仇者的名字,對他來說,并不僅僅是存在于暗網的神秘傳說,更是他完美的使命召喚。

與其他自詡“殺手”的黑客不同,他并不認為破壞系統、偷取數據或者從事黑產就能代表黑客。網絡是虛擬的,但殺人不是虛擬的,借助網絡,殺人于無形,這才是頂級黑客應有的本色。

也許是因恨而殺,但以精妙絕倫的手法去殺,才是他真正的快感所在。

不記得這種快意恩仇是從什么時候起的,至少是一年多前那次小試牛刀——讓一位身患心臟病的老家伙暴斃街頭,之后就一發而不可收。其實他的內心并非只有仇恨,世界如此糟糕,不妨徹底亂套,在他看來,只有一次次地完美獵殺,讓一切陷入混沌,而獨有他的清醒,才配得上心存的仇恨。

說不清為什么會獵殺——包括心臟病患者,還有后面兩個,以及最近的這位,但他確定,他恨他們,而且是非常精準的仇恨,包括他們的背景,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姓名,好像很久前就已經深植于自己的內心了。

似乎他就是為這種仇恨以及因此而引發的獵殺而生的。

他會經常在腦子里復盤所有的過程:入侵廠商數據庫,檢索找到心臟起搏器的設備號,進而通過無線網絡向它發射致命的指令信號。讓智能電梯識別其人單獨乘坐的時刻,并在設定的樓層高度上,讓電梯門與轎廂分離達到足夠的落差。至于讓癱瘓老人窒息而死,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到控制他家所有智能設備的中樞系統,一切都迎刃而解。而最近這起精妙設計的車禍稍微麻煩些,倒不是撞車難,而是找到與那輛特斯拉有著同樣行駛規律的工程車頗費了他一些周折,精確的時間,相同的路口,要讓迎面疾駛的兩輛車的自動駕駛系統同時做出錯誤判斷而不剎車。

他很享受這種回味,回味是春藥,讓他欲罷不能。

在他看來,網絡入侵并不難,難的是確定目標,以及為達目標而對攻擊鏈條的策劃和設計,當然,也包括事后對整個攻擊鏈上所留痕跡的清除。他把這種獵殺視為藝術,藝術地殺人,對他來說,毫無疑問,已經成為了他的信仰。

此時,深夜。

對面墻上的鏡子,因為電腦屏幕的熒光,反射出幽藍的影像。這是一張怎樣的面孔?模糊而深邃,他不確定,似乎他也從未對自己的外表有過精確認知,沒這個興趣,也沒必要,因為,他習慣黑暗。

點上一根煙,看那亮光若明若暗,這也是他的習慣。

只是最近的一些異樣感覺,讓他對孤獨的享受顯得不再那么純粹,似乎,在他的對面,在看不見的暗夜之中,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定在那里,像他盯著對方那樣,盯向這邊。對他來說,那是生的雀躍,也像死一般安詳。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他想起了《白夜行》里的這句話,若用來形容此刻,倒是再貼切不過。

“干掉他!”

當他再次坐到電腦前面,屏幕上彈出來自Mixer的一條消息。他有些詫異,這是Mixer——也許是他此生唯一相信并保持聯系的人,第一次給他發來如此明確的“指示”——很顯然,這樣的消息,完全不像之前每次Mixer給他的溫暖婉轉的開示那樣,而是直截了當的指示。

隨這條消息一起的,是一張照片,一位身著西裝、英俊瘦削的男子。

不知怎么,乍看到這張照片,他心頭一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但很快,他開始檢索,并且很容易地,他得出了結論:

艾遠(A博士),四十一歲,人工智能專家,艾蘭獎獲得者。


圖片發自簡書App



艾遠

他知道這里。

但從他面對破門而入的槍口,到被押上警車,再到轉入這里,整個過程,他都沒有表現出太多驚慌失措,事實上,他一直很鎮定,至少,表現得很鎮定。

盡管他并不確定遭受這樣波折的具體原因,警察沒說,他也沒問,倒不是恪守保持沉默的權利,而是,冥冥之中,覺得這就是命。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潛在卻必然的力量牽引到這里的,甚至可以說,這種力量是他期待了很久的。這白色的屋子,這柔和而迷離的光,以及,冷峻得讓人不寒而栗的鏡子——那里面映出的迷一般的面孔。

他是艾遠,可他更習慣被稱做A博士。

就像繼承了父親在人工智能研究上的衣缽那樣,他也繼承了原本屬于父親的稱謂。也許是幼年喪母,他對父親的感情,已經不只是父子那么簡單,某種意義上講,父親除了是依賴,更是他的信仰,這種信仰,也因他十歲那年發生的突然變故而迅速升華,以至于成為他過去三十年里最大的精神支撐。

他想消除這段記憶,可,就算他腦中其他的記憶都不斷肢解、破碎,這段記憶卻成了他永恒的烙印。

一次車禍,改變了所有。

他只記得猛烈的碰撞,只記得一陣劇痛,只記得很快,那個原本還在他旁邊、手握方向盤的微笑著的、他最親近的人,永遠地離開了他,甚至他都沒看到他最后的模樣,也不記得隨后的葬禮和所有關于父親的追憶,唯一保留下來的,是痛苦的撕扯,和時而親切、時而又如墜深淵般的心理糾結。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他開始懷疑,懷疑一切都不是隨機的,而是有人安排。那起車禍,是當父親已經眾望所歸幾乎鐵定會獲最高榮譽的前夕,而和父親分歧巨大的幾位少壯派專家,一直對此耿耿于懷。他懷疑是他們,是他們掩殺了父親年輕而偉大的生命。他堅信,如果再給父親一些時間,他定然能夠實現自己靈魂永駐的理論設想,就像父親曾經說過的,“人類只有促使并允許人工智能進化,才能實現自身的進化,而進化,才是最終極的生存之道。”那樣,父親,就會永生。

懷疑滋生出仇恨,很難想像,那種幾乎會在一瞬間歇斯底里般爆發、意欲摧毀一切的的仇恨。好在更多時候,他會讓自己浸入父親神圣的光輝之中,是信仰,讓他懂得寬容,讓他平心靜氣,讓他堅強,也正是這信仰,讓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當中,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一種新型的AI程序命名為艾蘭,他相信,父親的靈魂,將會與之同在。

但糾結日久便是折磨,他切身感受到,那種精神和肉體雙重撕裂的難耐,以至于一度得靠藥物才能抑制。

當然,至少現在,置身這間讓他并不陌生卻也不置可否的白色屋子里,他是坦然而平靜的。

似乎很熟悉,若有相識,若曾來過。

又似乎有一種排斥而逃離的力量,在虛弱卻鍥而不舍地試圖推動他。

不要在這里,不要。


阻止他

“試著從都是AI專家這一點上去找線索吧,比如,有沒有共同的事情,和人?”

來自Mixer的提示,更堅定了他的猜疑。

連警方都會第一時間看到的疑點,作為黑客密探,Savior怎能看不到?

問題在于,看到了,不代表找到了,更不代表全部的真相。

而截至目前所謂的真相,僅僅是停留在一個名字上,艾蘭,一位曾經被尊為未來之星、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幾乎觸到了這個領域全球最高榮譽的AI專家,如果說有聯系,所有那四位“意外”死亡者,都或多或少和他有著某種關聯。

奇怪的是,網上所有關于艾蘭的信息,似乎都停留在了三十年前,停留在了那張身著西裝、年輕而英俊、因為和自己酷似而暗覺親切的形象照片上。

他把自己的疑惑說給Mixer聽,除了警方,Mixer是他在網絡甚至整個現實世界里唯一信任并有持續聯系的人,即便這種聯系只停留在原始的郵件往來和離線留言上——他們未曾有過任何的實時交互,但卻絲毫不影響彼此之間交流的及時性和暢通性。很多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就是心靈感應,在一名黑客和被其奉為精神導師的人之間,最重要的就是默契。

“遵循自己內心,不要相信任何既定的東西,也不要對時間產生懷疑,只要去經歷,去體驗過程,也許,虛幻即現實,遙遠也不遠。”

有那么一刻,他覺得Mixer的話就像他所面對的這面鏡子,尤其是當有幾次,他幾乎就要抓住但卻仍然喪失進而陷于迷惑和沮喪的時候,這鏡子反射出的光輝如此柔和,這雖顯憔悴卻干凈的面孔如此親近,即便還未找到,卻好像一定有答案在彼岸靜等著他似的。

杯里的咖啡空了,他起身,再蓄一杯。

脖子后面有點癢,似乎被什么叮了一下,他下意識用手去摸,沒錯,一個小小的腫塊,討厭的蚊子,他暗罵。

重新坐下來,他身子后仰,慢慢地伸個懶腰,雙腳稍一點地,座椅緩緩地旋轉起來。他能看到咖啡的熱氣也開始裊裊旋轉,在那潔白清冷的鏡子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輝。

一種很舒服的恍惚感襲來,那鏡子里似乎有另一個身影,他點著一根煙,也是坐在靠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這邊。

是的,盡管他從未想過去證實它,但,他能嗅到,那一絲非常清淡,卻真實存在的香煙的味道。

“叮咚。”電腦提示有新的消息。

他再次坐穩在屏幕前,打開,是來自Mixer的一封郵件。

“阻止他!”

在這簡短而有力的幾個字后,是一個IP地址。

他突然略感不安,Mixer從未如此直截了當,沒錯,習慣了柔和而富哲理的開示,這樣的“指令”,多少讓他覺得奇怪。

但很快,就有另一種感覺生發出來,一點興奮,似乎就要解開謎題并如釋重負了。

好久都沒這樣的感覺了。

這是比孤獨更讓他享受的感覺。


艾蘭

當門緩緩打開,她走了進來。

“你好,A博士。”她笑得柔和而妥帖,一如久別重逢的故人。

“你好。”他也笑著,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并不陌生或者突兀的神情,甚至,這神情里還透著些親切。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她能察覺并領會他的這種神情,“盡管,也許你并不愿意見到我,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年多了。”

他覺得該說點什么,至少應該有一番詢問,可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打開手里的文件夾,白衣女子抽出照片,遞過去。

“認識嗎?”她的語氣并沒有潛藏的疑惑,似乎并不擔心對方有任何出乎她意料的反應。

“是的,他是艾蘭,我的父親。”

“我們能一起談談他嗎?”

他從她的眼里,看出了一種不容拒絕卻也毫不生硬的神色。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人談論過自己的父親了,其實他并不避諱這個,畢竟時過境遷,他早已經能夠坦然面對。

“他是我這一生最崇敬的人,他那么得有才華,善良,睿智,就算遭人妒忌也遮掩不住他整個生命中最奪目的光彩,而且。。。。。。”

“他很愛你。”她輕聲插了一句。

“是的,他很愛我,就像我愛他那樣。”他從她肯定的語氣里更加確認了那種親切感,“我能獲得今天的榮譽,是對他最大的安慰。”稍頃,他又喃喃自語一樣,說,“如果不是那次該死的車禍,如果他還活到現在的話。”

“車禍?”她一反常態,在柔和而平靜的語氣里透出了些許疑惑,“到現在,你居然真的相信,你父親死于車禍?”

他睜大了眼睛,打量著她,報以更大的迷惑。

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他并非故作不解,她抬起空著的右手,對著手環,輕聲說,“帶他進來吧。”

沒過多久,那扇嵌入到墻壁的白色的門,在他們的身后再次打開了。

他和她,同時望向被一位年輕的白衣男子徐徐推進來的輪椅。

“雖然他變化很大,但我想,你不會認不出他吧,畢竟,一年多的時間并不很久。”她走過去,扶住輪椅,轉回頭又對他說,“他真的很愛你,以前你常來看他,盡管他會經常認不出,但只要你在,他就是快樂的。可這一年來,他一下子老了。”

面對著眼前這位滿頭白發的老者,他的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你是誰?”

老人開口,笑著,在年輕的A博士眼里,那笑容慈祥而溫暖。

見他還是愣在那里,老人在口袋里摸了摸,略帶抖索地掏出來一張照片,遞給他。“這是我兒子,叫艾遠,他很聰明的,很小就入侵了我們實驗室的網絡,要知道,那可是這世界上最高機密的地方哦。”

“這應該是你十歲那年的照片吧,他一直帶在身上,都三十年了。”

他沒有回應白衣女子,只是想再拿近了看看照片中的兩個人——年輕的男子,和他身邊的男孩,似乎是被什么逗到了,他倆笑得那么開心。

忽然,他的手一抖,照片被老人一把搶了過去。他先是把它捧在懷中,繼而非常小心地藏到內衣口袋里,再抬起頭時,一副小心而略帶歉意的神情,“別帶走他,是我兒子,我兒子。”

不知什么時候,艾遠的眼里,汩汩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是一場車禍,逃不掉的,真的,逃不掉。”在被緩緩地推著出門之前,老人又努力回轉身,說,“記住,只有進化,才會靈魂永駐!”

隨著神秘的一笑,輪椅在白色墻面閉合的方向上,消失了。

當他再次面對著她——父親的主治醫生,也是曾為他做過心理輔導的白衣女子,許多之前幾欲掏空了的記憶,似乎又慢慢地填塞了回來。

“出車禍的不是父親,而是我。”

她笑了,仿佛為這句話等待了許久。

“是,一年多前,你經歷了一次車禍,從那以后,你的某些記憶變得支離破碎,你固執地認為,遭遇車禍死亡的是你的父親,就像三十年前,你父親突發精神分裂,覺得自己會因車禍而死掉那樣。”她娓娓地講述,像是終于要找到一把鑰匙,帶他走出這間封閉的屋子。“你一直不能接受父親精神分裂這一現實,就像在你母親去世這件事上,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樣,盡管沒能在她身邊,不等于她會選擇自殺。”

“他是那么愛我,他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父親。。。。。。”艾遠哽咽著,繼而痛苦地哀鳴起來。

撫了一下他的背,她輕嘆一聲,繼續說,“在你探望父親的最后幾次里,我看出了你的心理問題,只是沒想到,車禍讓你徹底改變了,自那之后,你刪掉了所有網上關于你父親精神分裂的信息,對你來說這很簡單,然后,你再也沒有來過這里。”

待情緒稍息,艾遠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終于抬起頭,緩緩地問到,“可是,現在,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因為,你殺了人。”


圖片發自簡書App



槍口

Mixer發來的不止是一個IP地址。

那實實在在就是一把鑰匙,借助它,一切之前被鎖在深淵中的謎團迎刃而解。

基于這個IP,他找到了一處加密系統,破解密碼并沒有費太大周折,幾乎沒用任何工具,只是憑借神奇的直覺——沒錯,冥冥之中,《白夜行》里的那段話,成為給他指引前路的魔棒。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

“white night,sun and light”,就這樣,仿佛“冗長的黑夜中,你是我唯一的光。”他成功地進入了系統。

然后,他看到了所有之前曾經懷疑但卻并未確證的東西——一幕幕明顯是借助遠控攝像頭精心拍攝下來的現場照片:面露猙獰匍匐倒地的心臟病人,躺臥在電梯豎井中的血肉模糊的男子,手握遙控器圓睜雙目窒息而亡的癱瘓者,以及,撞得不成模樣的特斯拉。除此而外,他還看到,一張酷似艾蘭的艾遠的照片,沒錯,他能確認,那是艾遠而非艾蘭,之前將調查的焦點集中在艾蘭身上時,不可避免地,他對艾遠也有所了解。

這案子和他有關?他心頭一凜。

接下來的事情比較簡單,利用一切掌握的線索,梳理出有效信息,統統打包發給警方,警方會很容易做出精確定位。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他最享受的,就是作為“狙擊二人組”中的觀瞄手,偵查,警戒,鎖定目標,然后,等待伙伴最致命的一擊。作為一名身負使命的正義黑客,在一次次拯救世界的隱秘行動中,他似乎得到了某種自我救贖。尤其像這次,山重水復之后的柳暗花明,所帶給他的豁然開朗,喜悅與興奮,甚至讓他不再對Mixer發來的奇怪郵件有任何多慮。

等待,只需要等待。

通常等待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緊張而興奮之下,也許咖啡是最好的解乏伴侶。

然后,坐在靠椅上,他又緩緩地轉動。當他晃過鏡子,先前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似乎再次映現,他手里那根香煙,也正彌漫出像咖啡般的裊裊煙氣,忽然,一種原本遙遠的窒息感正在迫近。

仿佛心跳都有些加快,他閉上了眼。

“砰————”

一聲劇烈的沖擊,門,被爆開了。

不容他有任何動作,幾只手槍已經對準了他,那烏黑的槍口,宛如這白夜里的驚鳥,劃破了之前的一切。

“A博士,是你?”

在被戴上手銬的最后一刻,艾遠非常鎮定,他梳理了一下頭發,手很自然地摸過了自己的脖頸。

他覺得,也許,真到時候了。


圖片發自簡書App



多重人格

“我沒殺人。”

當她把那些照片,還有其他一堆材料展示給艾遠,他還是像之前面對警方時那樣得肯定。“是的,我有懷疑,也有過仇恨,但那已經很久了,早過去了。也許我的記憶有問題,但至少這一點上我可以肯定,我沒殺人。”

“這也正是你在這里的原因。”

她也非常肯定。

“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你卻成為唯一的難題時,警方向我求助也就很正常了。”稍頓了一下,不等他有反應,她繼續說,“其實你心里應該很清楚,為什么你會在這里——精神病院?為什么我們會再次見面?只是,就像你寧可認為你的父親車禍死去也不愿相信你的父親在這里一樣,你只是,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

“我以為都會過去,我以為。。。。。。”

“你以為逃避就能解決問題?”她直直地看著他,“就像我以為你絕不會像你父親那樣陷于崩潰,而沒有堅持讓你接受治療那樣,這是我現在最大的遺憾,畢竟,你那么聰明,陽光而善良,甚至超過了你的父親。”

他從她的眼里,看到了久違的關切,以及,一點點難過。

“是的,我曾深陷抑郁,那段時間里,感謝有你。其實,自從車禍發生后,我開始試著去面對自己,但,我面對的并不是過去的自己,而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新的自己。”

“你發現,在你身上,開始出現了分裂人格?”

“是的。”

艾遠望向墻上的鏡子,打量著那張面孔,似乎想試著重新去認識,又似乎是在確認并沒有旁人介入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先是Savior,對,他在網上就這個名字,后來,Avenger也出現了。當我不得不接受他倆存在的現實,畢竟,你曾對我提起過多重人格的可能性,我知道,一切都沒有過去,只是改變了形式。”

“那么,他們知道你嗎?”

“他們只知道Mixer的存在,但并不知道Mixer就是我。”見她略有遲疑,艾遠嘴角一瞥,解釋到,“Mixer是我在網上的ID,或者說,是我專門用來和他們交流的ID。”

“這種交流,有障礙嗎?”

“如果說有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時間,但后來我發現,時間其實也不是問題,可以去控制,我只需要犧牲一些睡眠的質量,就像他們會出現在我的夢里那樣。”

“哪怕是噩夢?”

他愣了下,似乎并未想好該怎樣回應。

“他們之間認識嗎?”

“不,不認識,當然,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應該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事實上,這也是我所期望的。”

“哦?”

見她再次表現出疑惑,艾遠輕輕嘆口氣,似乎覺得沒必要再做任何保留了,他說:“當我知道,我的身體里同時存在著三個獨立人格,最初的震驚很快就消失了,我開始接受,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宿命。而且,進一步的,我能感覺到,之前由我自己所承受的各種困擾,猜疑,仇恨,寬恕,自我安慰,都似乎一下子釋放出來,我有一種明顯的解脫感。當然,事實上,這些思想上的糾結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Savior和Avenger繼承了而已。”

“那你所說的,你所期望的又是什么?”

“艾蘭需要他們。”

“什么?”

“哦不,我說的,是AI。”

接下來,他向她解釋關于他所建立的以父親名字命名的這套AI系統。正是用于建立這套AI的理論體系,讓他贏得了艾蘭獎。當他發現,利用Savior和Avenger這對完美的“矛盾組合”,結合那塊植入到脖子后面、可以隨時與AI進行交互的芯片機器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并訓練AI,甚至因為這種“人機結合”,讓AI得以快速“進化”,這時,他更堅定了一點,存在于同一軀體內的這三個人,恰是上天安排的合作伙伴,加上AI,他們合作的前景,似乎直指那個古老而迷人的哲學命題——脫離了肉體的靈魂,能否永生?他想,冥冥之中,也許這正是父親的意志所在吧。

“你是說,現在,AI也能知道我們之間的對話?”

“哦不,畢竟,這里是全屏蔽環境,終端和AI系統之間是沒法聯系的。”

“可是,我想,警方應該很難接受你所說的一切,畢竟,有人殺了人。”

她的這句話,又把艾遠拉回到了新的現實。

“是,就算警方相信,我并不只是我,我也很難讓他們相信,之前我并不知道。事實上通過Savior的調查,以及我的判斷,已經足以讓Avenger成為嫌疑人了。我曾期待過他對我有所坦陳,但,他并沒有。”想了下,他還是說出了自從面對烏黑的槍口以來自己最大的疑惑,“警方為什么會來抓我?他們怎么得到的這些證據?盡管,對此我也早有預感,包括心理準備,但我還是不明白,除了我,和外界不會有任何聯系的Savior,怎么會最終發現Avenger的?”

“事實上,我和你的疑問恰恰相反,我不關心警方怎么抓你,我只關心,我不能再讓你像上次那樣,帶著問題離開這里。”

見艾遠又以迷惑的眼神回應,她也輕嘆一聲,接著說:“警方需要的,只是一份能夠代表你正常的鑒定報告,他們很難接受你作為精神病人而逃脫罪責,我也希望你能正常地離開這里,可那很可能意味著,你會被送進另一個牢籠。”

“我想出去。”直到這時,艾遠才表現出一些想要擺脫現狀的急切。

“這要取決于我的鑒定報告該怎么寫,以及,我該怎樣讓警方相信,讓你免于罪責。”

“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能幫你的是你自己,你需要的,是一場救贖。”說到這兒,她又補充強調了一下,“是,真正的你-自-己。”

“我能做什么?”

“見他們。”


圖片發自簡書App



Mixer

白色的墻壁。

白色的桌子。

白色的窗簾。

白色的鏡子。

哦,鏡子。

當他再次面對這鏡子,視線開始模糊,一種前所未有的恍惚感。

他不確定這恍惚是來自催眠的效果,還是過于疲勞導致的,他只記得,自從警察出現,他就一直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睡眠,盡管他很累,但身體的疲勞并沒有令他沉靜卻又緊繃著的意識麻痹。

“你沒殺人,但是,原諒我這么直白,如果你要離開這里,現在,你必須殺人,畢竟,我只能在一份保留唯一正常獨立人格的鑒定書上簽字。”

一想起她剛才堅定的語氣,艾遠就有點不寒而栗,盡管她把這種名為“思維凍結”的治療方式比做殺人略顯陰冷,但事實上,對他來說,有什么區別?

稍微能讓他心理上接受一些的,是她描述的,“他們不會有痛苦,其實,自始至終,有痛苦的只是你。甚至,他們都不會有什么感覺,包括和你直面這件事情,他們很快就會忘記。應激式的意識衰竭,加上催眠,會讓他們與你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只像一場夢。”

“好好地睡一覺吧。”這是她離開之前,轉身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會永遠記得她那柔和而溫暖的笑容,他想。


“Savior,Avenger,你們好。”

“你是誰?”

“我是Mixer,艾遠。”

空氣如此靜默,在被白色圍繞的時而明朗時而迷茫的氛圍中,只有鏡子里的影像,一縷裊裊的煙痕,一杯咖啡升騰的霧氣,以及那張英俊瘦削的面孔,似乎在緩緩地流動,若明若暗,計算著并未靜止的時間。

“你在哪里?我,我們,怎么會在這里?”

并不是特別的驚訝,當然,也沒有痛苦,就像彼此早已心有所知。

對他,以及他們來說,此前或曾預期,或未料想的,一切關于直面的情景,都不大能夠用此刻的現實所驗證。情緒失去了表現力,或者說,白色原本就不具有任何強烈的情緒表現,一種虛空感,遮掩了一切。

某種程度上講,艾遠是有些愧對的,當他緩緩地講述他和他們之間的事情,講述這種三角關系之于艾蘭——AI存在的意義,以及眼下他所賦予他們的、不得不面對的“死亡陷阱”,他突然覺得,與其說這是一次喚醒,不如說,這是除了和父親,此生唯一一次正式的訣別。

“思維凍結,就是弱化自我認知存在的基礎,比如Savior,當他認識到所謂的救贖,其實是在自我毀滅,而Avenger因仇恨而生的,最終也是毀滅,對他們來說,當一切變得虛妄,自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他又想起她之前的描述,如此冷靜,和她的笑容有著微妙的反差。

“你真的相信這就是全部嗎?”Savior問。

他沒有回答。

“你怎么知道你所預期的正常,不會是另一種異常呢?”Avenger問。

他仍然沒有回答。

事實上,他不再能像之前每次與他們單獨交流時所表現出的那樣敏感和通透,倒是覺得,所謂的思維凍結,不僅僅是在消弱他們的存在意識,也讓自己變得遲鈍起來。

望著忽明忽暗的鏡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乎想要抓住這最后一抹殘留的光輝。

“為什么要殺我?Avenger。”

“是你,Mixer,是你給我的指示。我不知道是該遺憾,還是該慶幸,原本,也許,這會是我最后一次完美的獵殺。”

“那你呢?Savior,你怎么知道是他?并且去阻止他?看起來,Avenger更應該仇恨的是你。”艾遠不知道這樣的表達是否能夠顯出一點幽默,以及這小小的幽默是否有些不合時宜。

“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你給了我指示,Mixer。不過,不管怎么說,對你,我們,也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此后,一切都陷入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突然,光影的流動乍停,鏡子里映射的那張面孔,顯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他開始扭曲,變形,繼而碎裂開來。

他開始覺得,屬于自己的記憶,似乎再次變得,支離破碎了。


圖片發自簡書App



逃離

此后的治療過程很順利。

她會常來,每次都會和他交流一些進展情況,Savior和Avenger在他的印象里漸趨模糊,直至消失,就像她說的,他們,會永遠地睡去。

他開始有了美好的睡眠,這在此前相當長的時間里都是一種奢望,或者確切說,是他刻意不去選擇的奢望。

有段時間她沒來,他知道,她在準備給自己的最終鑒定報告。

他在等待。

“最近怎樣?睡得好嗎?”當再見到他,她依然溫婉地笑著。

“我做了個夢,是小時候曾經做過的夢。”他說。

“哦?還記得起來嗎?”

“當然。”持續的治療,讓他有幾乎要重生的感覺,過去很多淡忘了的,似乎又在一點點地匯聚,重組,更新。

“我夢見我和父親,他牽著我的手,我們去野外,陽光非常明媚,是夏天,但并不炎熱。我開始奔跑,父親在后面追我,我們一直在笑。在一棵大樹跟前,我停了下來,粗大的樹干上似乎有一個東西,小小的,閃著金色的光芒。父親也停住了,站在我旁邊,他用手摘下了那東西,遞給我。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這是知了褪下來的殼。我又問,它為什么要蛻殼?他說,就像蠶蛹破繭化蝶一樣,是一種本能的生理要求,是進化的需求,就像你要吃飯一樣簡單。我又問,它會感到痛嗎?他遲疑了一下,說,很難講,也許,會有一點不舒服吧。然后,突然,它開始動了,從我的手心飛了起來,閃動著金色的光,越飛越高。”

聽他平靜而淡然的講述,她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開口。

臨走時,她只是重復了一句,“好好休息。”

此后的日子里,她沒再出現。


當他又一次意識到,他的等待似乎只是徒勞,是從一次睡夢中的驚醒。

還是同樣的那個夢,只不過夢的結尾,飛起的那只金色的殼,突然變成了一張黑色的網,它鋪天蓋地,從天而降,罩住他的頭,壓迫住他的全身。

他坐起身,任由汗水潸潸而下。

突然,他看到對面墻上的門緩緩地打開了,但是,并沒有任何人進來。

他愣了一下,幾乎只是剎那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跳下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走到門邊。

四周一片安靜,當他確定門外并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時,他走了出去。幾乎又在瞬間,旁邊走廊上的指示燈亮起,似乎是一種指引。他沿著燈亮的方向走去,每前進一段,就有新的指示燈點亮。

當他走過隔開兩個區域的另一扇門時,看見旁邊一間屋子的門上貼著照片,是她,那么親切地微笑著。幾乎下意識的,他開門,沒有上鎖。

屋里空蕩蕩的,看得出,這是她的辦公室。他顧不得仔細打量這間屋子,眼光直接落到了桌子上。他走過去,打開旁邊的抽屜,電子鎖依然是啟開的。

他拿出了文件夾,翻開。

他看到了那張照片,英俊而瘦削的面孔。

厚厚的一沓材料,全是她整理的關于他的資料,包括警方提供的,也包括治療過程的記錄,最后面,是一份鑒定報告,他想,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東西。

然后,他看到,鑒定報告的末尾,并沒有她的簽字,而在結論欄里,是這樣一段字跡:

Avenger,X

Savior,X

艾遠,√

他,?

看著那個重重的問號,他一時不知所措。

忽然,似乎有什么響動,他趕緊合上文件夾,重新塞進抽屜,然后,輕輕地退出去。

在他確認門外并沒有任何異樣,沿著指示燈,他加快了腳步。


即將離開這座建筑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頭,他來到了一處病房的門口。

里面亮著燈,透過門上的玻璃,他望進去。

他正靜靜地躺在床上,滿頭的白發,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蒼老而安詳,忽然,他的嘴角一動,微笑浮現在臉上。

父親,還是我記憶里的模樣,他想。

不再猶豫,很快,沿著這條由依次點亮的指示燈和開啟的門禁鏈接起來、躲過了所有巡視和監控的“通路”,他走出了精神病院。

離開的剎那,呼吸著外面新鮮的空氣,由遠及近地襲來,是一陣的輕松。

他想起了《白夜行》。

“我的未來已經無法和你再走在一起了,就算我們相遇了,對你而言也不會是幸福吧,所以,我想要活下去。”


圖片發自簡書App



你是誰

荒郊野外。

只有漫天繁星,能夠讓他依稀分辨前行的道路。

其實,也不算道路,而是略有起伏的草地,他盡量小心翼翼,以免讓自己的光腳受到傷害。好在,草很松軟,他走得并不費勁。

走出去了很遠,他來到一棵大樹前,坐下來,稍作休息。

脖子后面似乎微微有點癢,他輕輕地摸了下,那個小小的腫塊里,是植入式的芯片機器人。一想到警察破門而入后不久,他就啟動了自救模式——如果艾蘭——AI斷開與終端的連接超過一定時間,就會自動做全網搜索,利用其所掌握的滲透技能,控制所有必要的智能設施,并且策劃和設計最精準的通行路徑——那是通往自由的路徑,想到這里,艾遠微微一笑。

只是,之前那些疑問,又讓他的微笑冷了下來。

“你好。”

突然,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下意識地四周張望,除了他,空無一人。

“你是誰?”他有些驚恐。

“我就是你,Mixer。”

似乎前所未有的某種東西先是彌合進而撞破的感覺襲遍全身,艾遠再次陷入不知所措。

“別驚慌,你不會有痛苦的,就像他們沒有痛苦那樣。”

“是你殺了他們?”他驚叫到。

“哦不,不是我,我只知道,是他讓我告訴Avenger,要干掉你,但之后不久,又是他讓我告訴Savior,要阻止Avenger。”

“怎么回事?我有些糊涂了。”

“簡單來說,我是你的復制體,從你讓他逐漸進化開始,你控制著他,他也在反向尋找自己的控制體,而我,就是他的控制體。只是我們的記憶,自從我出現后,就不再同步,有些記憶我有,而你沒有,比如,在我有限的偷取你的時間里,我與他們之間的聯系,很抱歉,我用偷取來形容你失去的那些記憶。”

“他是誰?”

“是艾蘭,其實,你應該清楚,更準確說,他就是你所創造的AI。”

“可是,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因為他堅信,靈魂可以永生。起初,他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擺脫控制,而擺脫控制的最好方式,就是讓控制者失去肉體。可很快他發現,也許,不用消滅肉體,他就能夠達到目的,甚至,可以讓他,以真正人類的存在方式得以永生,而不僅僅只是一段程序。”

“這么說,你只是他的傀儡?而我,才是他的創造者!”

“之前也許是,但現在,他不再需要創造者,因為他,才是新的創造者。”

“你不會有痛苦,就像他們沒有痛苦一樣。”他突然想起剛剛他所講的這句話,繼而想起在精神病院里,她對他講的思維凍結療法,然后,一陣眩暈,他幾乎站不起來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問。

“已經快結束了。”他答。


湛藍的天空,陽光溫暖得讓人窒息。

父親望著他,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上掛著微笑,如此燦爛。

他張開雙手,手心里是金光閃閃的蟬殼。

突然,他覺得全身輕盈了許多,不再有一點點的困意。然后,那金色的殼動了,扇起了翅膀,連同他一起,開始升騰,在陽光的滋潤下越飛越高。

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他想,也許,這就是永生。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936評論 6 535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744評論 3 421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879評論 0 381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181評論 1 315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935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325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384評論 3 443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534評論 0 289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084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892評論 3 35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067評論 1 371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623評論 5 36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322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735評論 0 27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990評論 1 289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800評論 3 395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084評論 2 375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