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正月十七日午間,夢中阿姊來電,以小舅母歸西相告。雖意料之事,然心有震動。遂銜哀致誠,致電小舅,節哀順變。
翌日,工作考核畢,至廣告司,做條幅十一條,以備二十日“春風行動”文藝匯演所用。至晚間,方知是日為西方“情人節”云云。然無心顧及。待凌晨六時,二舅來電——片刻抵武。于曉寒中前往接站,歸于新都。又待同事來,交接工作畢,致電委員,據實相告,請假以往吊唁。
不至午間,抵舅家。院內狼藉,人跡紛紛。于靈前祭拜畢,同親人見禮。祖母年邁,大舅孑然,小舅木然。表弟曉軒、曉然皆年幼,燃冥幣于靈前,甚是歡快。曉然手持“喪棒”,喚作“火腿”;又戲耍于院中,似魔術師變戲法,空中畫圈,口中念念有詞,用棒指向某人某物,大喊一聲“變”,樂此不疲。曉軒少言,而心知肚明,其母已逝,但無半點悲傷,拒不戴孝,似有恨意。另有年齡稍長的表弟逗曉然——你為何跪?為誰跪?為誰燒紙錢啊?曉然默然不知作何答復,那表弟笑他“一問三不知”。又有好事者問曉然——你媽媽去哪兒了。曉然答道——我媽媽出國去了。二舅見此狀,聞此言,不禁悲從中來,向隅而泣。我也不能自已,遂出院門,遙望古城遺址,信步前往。
我記得年幼時,隨木子蘭歸寧。彼時交通閉塞,多有不便。徒步于荒漠,足足半日,于暮色四合時才抵舅家。我心有怨言,賭咒發誓,稱之為鳥跡不至之地,就死也不再來。然至今去日苦多,期間往來多次,每來必游古城。此次也未能例外。
古城為歷代駐扎軍隊所用,當地人稱“營兒城”。皆由黃土夯筑而成,城下有碑刻兩塊,一塊題字為“甘肅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漢代長城遺址,甘肅省人民政府,公元一九八一年九月十日公布,武威縣人民政府立”,另一塊碑文上書“涼州區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團莊城址,武威市涼州區人民政府2013年2月20日公布,武威市涼州區人民政府2014年9月30日立”。由此觀之,遺跡是被文物部門先后進行了兩次級別鑒定。漢代古城遺址自然毋庸置疑,因漢長城遺址途徑此地,這在諸多史料中都有記載,在此不必贅述,最直接的佐證莫過于觀看大型紀錄片《河西走廊》,均為據史拍攝,完全可信。也因此,這里有地名曰九墩十墩者,大抵以烽火臺序列為名。
我登臨城墻以觀全貌,古城為“回”字型,內外兩層。東西兩側為沙丘,南面為田地,北面開闊,是紅水河岸。因歷經兩千多年的雨打風吹,城墻多有破損,但不失當年雄偉壯觀。城東有甕城,北面城墻悉數盡毀,依稀可見基座。其它三面城墻保存尚可,墻高丈余,寬約一米有余,足可供人往來。立于城頭,可遠觀浩瀚無邊的騰格里沙漠,可俯瞰北面宛如白練的紅水河悠然而逝,可環顧點綴于荒漠的村野人家。
觀此盛狀,不覺蕭然,古城身處大漠的蒼涼,于正午時分也不曾減去半分。這不免令人想起那些戰死沙場的功臣名將,我想象著也許衛青在此駐兵扎營,也許霍去病在此沙場點兵,還有班超也許在此醉里挑燈看劍!這也令我想起稼軒詞“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的驚心動魄;我想起岑參的“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的冰天雪地;我想起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悲壯慷慨;我想起王少伯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物是人非。
是啊,“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是國泰民安,誰愿意慷慨赴死,埋骨他鄉。太史公所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大概是對死亡最好的詮釋,這些功臣名將,他們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而如我輩凡俗之人,其死不過輕于鴻毛爾。可嘆,如我小舅母,其死更輕于鴻毛不知幾千萬矣!
世人有言“逝者為大”,當不予多言。然又有詞為“蓋棺定論”,使我不得不提及小舅母之死更輕于鴻毛之由。
我小舅母,韓佐柴氏,自幼體弱多病,年方二十有八,嫁于我小舅為妻。至今已有數年,育有二子。長子“曉軒”,六歲;次子“曉然”,四歲。皆為舅令我為其名。分別取“智慧之窗”和“通曉明理”之意。
我小舅原是張義山區沙金臺李府門下烈士忠良之后,于九一年痛下決心,舉家遷往紅水河岸,落戶安家,至今已有虛歲二十七載。歷經艱辛,精耕細作,才有良田六十余畝,也算小康之家。然而,自舅母嫁入,其飲食多有挑剔,身體每況愈下,加之舊疾復發,未曾斷絕。田畝所得,年年悉數為其尋醫問藥所費。又于癸酉年夏,其在灶間做飯,飯后午覺,不料厝火積薪,終釀成大禍。天干物燥,星星之火將新建瓦房六間化為焦土。自此家道敗落,苦不堪言。鄰人親友曾勸小舅放棄舅母,然而祖母慈悲軟弱,小舅老實忠厚,遲遲不肯退去。
時至今日,舅母作故,鄰人親友皆以為是小舅幸事,無有悲傷者。柴氏雖為人妻母,然不能全盡婦道;雖育有二子,然不能撫育一刻。身有不治之癥,以致家財散盡;生無半寸之功,以致老幼無愛;未及不惑之年,而猝然長逝。人之娶妻,必以身強體健,賢良淑德者為盼。就《紅樓夢》中賈府亦是如此,想黛玉家世背景,才貌人品有何差池,然因其多愁多病,恐不久矣,才致寶黛未成秦晉。若此,實為難念的經。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故其生命之輕,比之鴻毛,差之千里矣!
生命之輕重,當以功過論之。有功無過于家國者,其生死必重于泰山;無功無過于家國者,其生死必輕于鴻毛;無功有過于家國者,其生死必輕無可輕。故人生天地間,不可碌碌無為,虛度光陰。當勤勤懇懇,竭盡所能,為一飯一絲,一家一國著想,才不至于生死輕于鴻毛! 丁酉年正月,俊記于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