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過去了,立夏能夠自如地駕馭自行車了,地里的土豆也長得夠大了,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了,也到了約定的聽分時間。每年,高考成績都是在這一天公布,莘莘學子們三年的努力在這一天初見分曉。
頭天,周山夫婦帶著立夏挖了幾麻袋新土豆,打算第二天拉到集市上去賣。約好立夏到學校聽了分數,就去市場找他們報喜。
吃過早飯,讓立秋和立冬看家,三口人就準備上路了。周山和李玉花把土豆和一桿秤放在自家的手推車上,推到柏油路上,隊上有去城郊拉腳的馬車,他們坐在馬車上,扶著車把手,能被捎上一大半的路程,到了一個岔路口,就得下來,然后夫妻二人一個拉一個推,再繼續走差不多十里地,才能到達賣土豆的市場。
立夏騎著自行車,很快就把馬車遠遠地拋在身后。她恨不得立刻飛到學校,好早些知道那令人魂牽夢繞的分數。她的心里不單只是惦記著她自己的分數,還有佟鑫和陸云峰的分數,她希望大家都考得好。這些天來,她把那份情壓在心底,盡量不去觸碰。她學自行車,幫媽干活,陪立秋立冬寫作業,又特意拿出很多時間來教他們英語。立春又給她借了幾十本這幾年累積起來的《時代姐妹》,再加上每天晚上的電視連續劇,可真是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她不想騰出任何一點時間來想那讓她疼痛的心事。如今,終于到了聽分的時間,她又要見到佟鑫了,她才不得不去面對這個事實。
她飛快地騎著,這樣才可以全神貫注于路況,才不會溜號去想那些她不想面對的東西。她寧愿自己是麻木的,呆滯的,事到臨頭再說。
學校門口陸續有人進出,立夏碰到幾個班上的同學,都是看過分出來的,臉上有的欣喜,有的憂愁。
“周立夏,你過了重點線了,不過沒有平時成績好。”一個相熟的女同學告訴她。
立夏表示了謝意,然后騎了自行車進了校園,打算把車子停在車棚里。剛拐過彎,迎面竟碰上了佟鑫和陸云峰,兩個人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看著她騎著自行車過來。
“周立夏,你怎么會騎自行車了?”
如若是從前,這句話必定是先從佟鑫的口中說出,大呼小叫的。然而此時的他心中有了芥蒂,沒有敢隨便說話,只是用那樣驚訝的眼神看著她。
“你難道是從家里一直騎到學校來的嗎?”陸云峰接著問道,仿佛還是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事實。
立夏摟住了車閘,左腿一叉,站在了他們面前,“從考試結束第二天起,我就開始學騎自行車了,因為我這輩子,不再指望誰騎自行車送我了,以后我都會自己回家。”
她瞟了佟鑫一眼,佟鑫并未回避她的目光,用略有些紅濕的眼睛,用帶有一種驚訝又酸楚的神情看著她。可是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總不能像以前那樣打趣她,可又去哪找那么一句正經的話說呢?他已經深深地傷害她了,他拿什么來彌補?他什么也沒有。
陸云峰尷尬地笑了笑,笑得比哭都難看,“你真厲害,周立夏。走吧,把車子停好,咱們一起去看分。”
三個人都過了重本線,佟鑫最高,陸云峰最低,他們倆都算正常甚至超常發揮,唯獨立夏失了水準。但就像大家所說的,底子好,就算失利了也沒有那么糟糕。
“佟鑫和陸云峰考上重本沒有問題,只是看走哪個系的問題了,倒是周立夏你,”班主任老師不無擔心地說,“你的成績考A市師范大學應該沒有問題,但問題是你就光報了一個數學系啊,還不服從調劑。萬一這個系沒錄上你,那你可就得上普本了。”
是的,報考的時候,立夏看了一遍師范大學的系別,就只看中了數學系,她不想教別的科目。想想自己的成績考這所大學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就干脆光選了這一個系。班主任老師本來也覺得以立夏的成績報這個學校有點虧了,走個第一志愿那該是手拿把攥,也就沒有管她。如今,她失了水準,考了一個尷尬的分數,能不能走上第一志愿可就不好說了。
“沒關系的,老師,普本就普本,反正我就只想教數學。”立夏心里也有些打鼓,但在他們倆面前,尤其是佟鑫面前,她不想表現出失意來。
從教學樓出來,立夏直奔自行車棚,取了自行車出來。跟在后面的陸云峰一個勁地說三個人要好好聚聚,一起吃個飯,一起好好談一談。立夏跨上自行車,向他們說道,“我現在必須走,我爸媽在市場賣土豆,我要去幫他們一把,就不跟你們在一起了。” 然后她轉向佟鑫,“佟鑫,剛才你也聽到老師怎么說了。之前,陸云峰也勸過我,說讓我放下心結,咱們還做好朋友。我現在想好了,我就以我的錄取通知書為賭注,來賭我們未來。如果我能有幸考上師范大學,跟你在同一所城市讀書,那我就放棄我的執念,像從前一樣,跟你們倆做好朋友;如果我沒能考上師范大學,去了省師范學院,那么就是老天爺的旨意,從此以后,你我形同陌路,一刀兩斷,我就當沒認識過你一樣。上大學以后,你一封信也不要給我寫,寫了我也不會看。就這樣,再見。”
立夏說完,轉頭就走,佟鑫一把把車后座拽住,幾乎把立夏閃倒,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踉蹌的她扶住,激動地說道,“周立夏,立夏,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們還都是孩子呢,我們才剛剛高中畢業,還都不急著感情的事吧?誰知道將來我們長大了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也許真正長大了的時候,你就不會這么想了。也或許我就不會這么想了?我們有這樣的緣分,能夠一起相處三年,那么投緣,我們曾那么開心地一起度過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怎么能隨便放棄呢?我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可是我希望我們的友情可以一生一世。如果,如果你非得認為我矯情,認為我虛偽,或者別的什么,那你想想,你難道不喜歡云峰嗎?你不愛云峰,但你不喜歡他嗎?跟他永遠斷絕關系,你不心痛嗎?如果你肯這樣想,你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心呢?再說,我們真的還小呢,就先擁有純潔的友情,有什么不好呢?求求你了,你別這樣,好不好?”
兩行清淚順著立夏的臉腮滑落,她轉頭看了一眼也已經熱淚盈眶的陸云峰,向他微笑了一下,轉回頭來對佟鑫說,“佟鑫,我理解你對我的感情,就像我對云峰一樣,我能接受。但是,你不懂我對你的感情。等將來,你必定會經歷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我不知道那會是什么時候,等你經歷了,你就懂我了。等你懂我了的時候,你再聯系吧。現在,我一定要這樣。自尊心告訴我,我不可能向你乞求愛情;理智又告訴我,我不能活在你的陰影里,我必須走出來,越快越好,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你,所以,我一定要這樣。”
立夏說完,推開佟鑫的手,揚長而去。如果她能如愿考上師范大學,那就是天意,如果不能,那也是天意。一路上,她讓自己的思想停滯,讓淚水恣意奔流,一直到了大市場,才下了車,擦干眼淚,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推著自行車進去找爸媽。遠遠地,她看見李玉花蹲在地上,手里拿著秤,面前是一堆零稱的土豆,有三兩個買者正蹲在地上挑撿。周山站在后面,有七八絲袋的土豆立在那里,有個男人似乎正在跟他討價還價。立夏走到跟前,聽到雙方已經成交,一袋十六塊錢,但買主要求看看里面的成色,是不是底下的都和上面的一樣大。周山應承著,讓對方打開手上拿著的黑色的袋子,自己搬起土豆袋子,慢慢倒過去。倒到半中間,男人示意他停住,不滿地說道,“底下的明顯不如上面的好了,你不老實,這樣,就十五塊錢吧,十五塊錢我就拿著了,不然你就再倒回去吧。”
周山并未因為他的套路動怒,聲音低沉地說,“老弟,做買賣憑的是良心,這土豆上下全是一樣的,我一股腦裝起來的,土豆有大有小,這個避免不了。一塊錢,夠我丫頭吃兩頓飯了,我不可能讓你。你真不要,那就倒回來,這點子力氣我還是有的。”
周山說著,就打算把倒出去的土豆再倒回來,男人見這個招法不靈,也著實看中了這土豆,就擺了擺手,咧著嘴說道,“行了,行了,不差那一塊錢。”
立夏把自行車放好,過來伸手幫周山把土豆全倒過去,“爸,成績出來了,過重本線十多分,大學是肯定考上了。”
周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驕傲的笑容,向那個男人說道,“瞧吧,我閨女考上大學了。我這土豆啊,得給我閨女交學費呢。”
男人回頭看了一眼立夏,“啊喲,這么俊的丫頭啊,考上大學了?你有福啊,老哥。這么的,我再買一袋子土豆,算我給你賀喜了。”
周圍的買賣人也都交口稱贊著立夏,羨慕著周山兩口子的好福氣。立夏一襲白衣,站在這一群做小買賣的粗衣布鞋的臟兮兮的人里面,倒真似一股清流,鶴立雞群,一枝獨秀了。這就是讀書的意義,她在心里想。可是,這些靠雙手吃飯的勞動者難道不是這個社會的基礎構成嗎?她又有什么優越于他們的呢?她蹲下身來,笑語盈盈地招呼著那些挑三撿四的主顧,幫忙撿土豆,裝袋子,不多時,一雙小手就變得和旁邊人一樣臟兮兮的了。
總算把土豆賣完,周山把空袋子和秤放上手推車,示意李玉花坐在上面,然后推起來離開市場。立夏慢悠悠地跟在旁邊騎著,走出來有三四里地,李玉花便張羅要下車推一會兒,讓周山坐在上面歇一會兒。周山說他還不累,再走一段路。立夏這才意識到了問題。
“爸,媽,難道以前你們一直都是這樣走著的嗎?那是在哪里可以坐馬車啊?早上坐馬車能坐到哪兒啊?”
李玉花答道,“傻閨女,坐馬車只能捎到北頭的岔路口那里,這邊的十來里地都是你爸和我推著車走過來的。等回去的時候,我們倆就這樣互相換著推,到岔路那兒,能碰上馬車就捎個腳,有時候碰不上就干脆推回家去。”
這也許是立夏上過的頭一節有關苦難人生的課程。她本以為扒苞米、挖土豆就是很艱苦的勞動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父母賣土豆竟然是這樣一個辛苦勞累的過程。又想想剛才因為一塊錢的爭執,她理解了,他們這樣做就是為了使成本降到最低,寧可付出體力的代價,也不肯花一塊錢雇車,更不肯隨便讓出一塊錢的利。而年年這土豆的錢,都是讓她花掉了啊。
立夏哭了,這次的眼淚不再是為她青春的愛情而流,而是為了那無價的親情。
“爸,媽,今年你們就最后一次種土豆吧。明年絕對不許再種了,我絕對不能接受你們用這種辛苦的方式賺來的錢。我上大學以后,會勤工儉學,自己賺生活費。秋和冬還小呢,等他們用錢的時候,我也已經能賺錢了。我不想讓爸的腰更彎,不想讓媽的頭發更白。你們必須聽我的,就把地都種上苞米,省心省力得了。”
“有你這句話我們就知足了,”周山說道,“我閨女考上大學了,也知道孝心了,我和你媽知足了。歲數也越來越大了,以后我們會知道保重的,不能再沒命地干了。你就放心吧。”
立夏要下來幫助推車,周山兩口子說啥也不讓,無奈,立夏只好騎上自行車,一路哭著,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