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方恬在上海見到了“傳說中的”周文豫。
小盒鮮的辦公地點在一處創業園區里，地段不錯，一座廢舊倉庫里面隔成Loft式樣，裝修成所謂的后現代工業風——水泥墻，沒吊頂，通風管和水管在頭頂凌亂交錯，統一刷成明亮的橙黃色。鋼筋搭建的二樓是程序員的巢穴，一樓除了幾個行政之外全都是市場部的員工，宣傳單、易拉寶和條幅之類的物料亂糟糟地堆了一地。
大門口作為文化墻的磨砂玻璃上貼著巨大的公司Logo，一只賣萌的飯盒咧嘴傻笑，下面擺著一排折疊椅，坐滿了前來面試的人，清一色都是20來歲的年輕男生，一個行政小妹拿著一沓簡歷，來來回回地往里帶人。
倉庫回聲大，再輕聲細語地說話都會被放大十幾倍，人一多，里面就活像個集貿市場。方恬真真假假也是個在陸家嘴五星寫字樓辦公的高級白領，一進這座倉庫，頓感無處下腳。倒是旁邊坐著等面試的一個小哥主動挪了位置，指了指空出來的椅子讓她坐，然后就順勢搭訕上了。
“你也是來面試的嗎？什么崗位？”
“呃……”
方恬本來想解釋自己是來見老板的，只是老板不知在忙什么，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但那小哥完全不會讀空氣，不等她開口就自顧自地搶話說：“不會也是來面試BD的吧？這個事情女孩子做不來的。”
“不就是出去談商務合作嗎？又不是扛水泥搬磚頭，有什么做不來的？”方恬反問道。
“重體力活啦，每天少說要跑十來家公司，跟人談判談到嗓子冒煙。而且很危險，我就曾經被保安當成是推銷的打出來，還有兄弟被客戶懷疑是小偷，扭送到派出所去的。”
“這么可怕啊？”方恬吐了吐舌頭。
那小哥仿佛對自己成功嚇住了一個美女頗感得意，越發來勁：“現在互聯網和電商的普及度高了，還算好做一些，早幾年，你要是去跟那些小老板說要登錄什么互聯網平臺，用什么互聯網產品，一個個都拿看傳銷騙子的眼神看你，連話都不會聽你講完的。”
“那你為什么還要做這一行？”
“獎金高啊，做一單拿一單的績效，達到一定數量還有額外獎勵，都是憑真本事賺錢。”小哥四下看了一圈，壓低了聲音，“而且很有前途，這家公司的老板就是做BD出身的，從最底層做起，現在不也做成老板了嘛。”
“你是說江總嗎？”
“他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那小哥煞有介事地評價道，“但是在這一行里，當然是他的前上司周文豫更有名啊。天湖集團你知道吧？現在是互聯網業界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但當年也是從一家小外貿公司做起來的。當年打江山的時候，曾經有四支‘地面部隊’立過汗馬功勞，這四支隊伍分別負責華東、華中、華南和華北的BD業務，周文豫就是當時華東的大區總監。后來天湖發達了，那四位領軍人物個個出來自立門戶，其中兩位都已經是上市公司的掌門人……”
他越說越起勁，方恬卻只是不以為然地笑笑：“被你說得像武俠大片似的。”
天湖集團的發家史已是十幾年前的事，那時她小學都還沒畢業。當年的事流傳到今天，不知有多少添油加醋的內容，再被好事的媒體一加工，早就面目全非，對她而言也就只能當故事聽聽罷了。
“我就是聽說周文豫要回來執掌這家公司，才把簡歷投過來的。”那小哥卻很固執，“其他幾個大佬的車我是搭不上了，這位周總算是最后的機會。跟著他，有肉吃。”
他自己先為這句話笑了起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絮絮叨叨地表達了一番對周總的崇拜，末了也沒忘記搭訕的目的，小心試探著問方恬能不能加個微信，方恬正愁要找個什么理由推托，行政小妹就如救兵般從天而降：“吳城是哪位？吳城在嗎？”
“靠……文盲啊。”那小哥低聲罵了句，站起身來卻已換了一臉老道的營業笑容，“美女，我想你叫的可能是我，我叫吳鉞。”
他跟著行政小妹往里走，方恬也跟在了后面。創業公司沒那么多刷卡刷指紋的規矩，招兵買馬的時期里，每天進進出出的生面孔又多，也沒人攔她。她一路長驅直入，走到了作為面試間的會議室外面。
說是會議室，其實不過是兩米多高的玻璃隔出來的一塊空間，玻璃上只在視線高度的位置貼著一條半米寬的磨砂貼紙，聊以阻擋過于直接的窺探。頂上漏著風，里面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她墊著腳尖從磨砂貼紙的上沿往里看，第一眼就看到江帆站在兩個面試官的身后，正擰著眉毛聽吳鉞作自我介紹。
江帆長著一張很有欺騙性的臉，外表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上七八歲，加上衣品還停留在大學生階段，能把Ralph Lauren的Polo衫穿出班尼路和美特斯邦威的氣場，看上去就更像是大學剛畢業沒兩年。方恬從認識他第一天起，就一直發愁就他這形象要怎么帶去見投資人。今天他也毫不例外，穿著一件寶藍色帶兜帽的衛衣，一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稍長的頭發在頭頂翹起一簇，掛著兩個重重的黑眼圈，全程一言不發，只偶爾抬手看表，全身上下沒有哪一點像是公司老板。
難怪不接電話不回微信，原來是在爭分奪秒地忙著招人。一個月一萬個點位的條件不是開玩笑的，粗略算算，至少也得先組建兩三百人的BD團隊才有希望達成。小盒鮮創業之初不過30來個人，勞動力是最大的缺口，看這陣勢，每天都得招進來好幾十個。
方恬有些悻悻地在門外晃了兩圈，江帆完全沒有留意到她。她心想要是等門口那一排小哥都面試完，天怕是都要黑了。正打算硬著頭皮敲門往里闖，手指還沒觸到門框，江帆忽然抬起頭來向她這邊望過來，繼而露出驚喜交加的神情。
他本來很有些睡眠不足的萎靡感，卻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整個人都像是被點亮了似的，沖著方恬直直地快步走過來。
方恬被他狠狠嚇了一跳，愣在玻璃門的外面忘了挪動腳步，但她很快就意識到江帆并不是在看她，他的視線越過了她，投向她身后。
而在她好奇地轉過身之前，有人輕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從她身側伸手把門推開了。
距離太近，她反而沒能看清這人的臉，面前晃過的大衣上沾滿了上海冬季的陰冷濕氣，但那嗓音聽著很暖和。她退了半步，那人側頭對她抱歉地笑了笑，圍巾底下是一張輪廓分明的端正面孔，帶點精致，是一眼能產生好感的類型，但一雙眉毛笑起來左高右低，就平白多出了幾分令人感到有如芒刺在背的味道。
他還未及開口，就被江帆一拳擂在肩膀上，緊接著一個熊抱。
“我早說過你隔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看我哪次說錯過。”江帆用一種一切盡在我掌握的得意勁兒說道，“不過你怎么到得這么早？我本來安排了海明開車去機場接你，我是被這攤子事情絆住了脫不開身……”
“這個時段，機場高速上還不是堵得血紅？我坐地鐵過來反而快多了，你倒是會挑地方，公共交通四通八達。”那人把手里的行李箱往墻邊一靠，脫下大衣掛在拉桿上，“叫海明回來吧，起步階段一切從簡，用不著那么多虛的。——你先去把面試給面完，別讓應聘的人等你。”
“正好你回來了，要問兩句嗎？有兩年經驗，在大都薈的酒旅部門做過BD。”江帆把手里的簡歷往他面前一遞，“你的粉絲。”
“我還能有粉絲呢？”那人笑了起來，接過了簡歷走過去，面試官之一連忙站起來給他讓座，他擺了擺手，從旁邊拉了一張折疊椅坐在了側面。“你好。”他向對面招呼了一句。
吳鉞明顯緊張了起來，拔直了背，連咽了好幾口口水。“您好。”他有點僵硬了開了口，“您是……”
“我跟你一樣，今天是第一次來到小盒鮮，還不知道創始人江總會給我個什么頭銜。”
他回過頭去看了看江帆，江帆捶胸頓足，拼命朝他使眼色：“你就別埋汰我了。——CEO！這是我們公司的CEO！”
“您就是周……”
“我叫周文豫。”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