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命苦。
她剛出生不到一周,親生母親就因產褥熱去世,小腳奶奶天天抱著她滿村里找哺乳期的農婦要奶喝,她是喝百家奶長大的,也許正因如此,她個子較高,很結實。有她時爸爸才19歲,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也當自己單身。
媽媽嫁給爸爸時,姐姐8歲,已經懂事了。之后幾年我們姐弟三個相繼出生,爺爺在我四個月大時因病去世,寡居的奶奶心疼姐姐沒媽,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她,我們姐妹特別不招她待見,飯桌上偶有葷菜,我們多夾幾次她就會空中攔截把菜打落。
媽媽為人厚道善良,我們幾個和姐姐很親。她上到初中畢業才回家帶弟弟,在當時的農村就算知識青年了。
爺爺臨終前放心不下姐姐,說她命苦,當著爸爸囑咐姑姑:這孩子長大了嫁到你們家才好,她從小沒媽,你就當她的媽吧,去別人家我實在不放心啊。姑姑是城郊的菜農,有個兒子和姐姐同歲。她含淚點頭,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下了。
奶奶在我6歲那年突然中風去世,臨死前她應該最舍不得姐姐,可惜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們從小也都知道姐姐將來是要和表哥結婚的。
之后姐姐務農,天天跟媽媽一起出工。而城里的表哥也在他生產隊里當菜農。兩個人平時不茍言笑,相敬如賓。姐姐比較木訥,話不多,跟我們歲數差的太大,有代溝。長相也很普通,在人堆里屬大多數不起眼的。表哥也是中等人才,但我的姑姑伶牙俐齒,對人情世故非常老到圓滑。
然而有一天,表哥被招工到市運輸公司當大客車駕駛員學徒了。這樣他的戶口就從城郊的農民轉成城市居民了,是端上鐵飯碗的工人階級啦。
慢慢地,姑姑就不太提及他倆的事了。姐姐已經二十出頭了,在當時的農村,算晚婚了。爸爸并不著急,和姑姑說好的,他很篤定。
終于在她虛歲已經23的那年夏天,姑姑著一個遠親帶口信給爸爸,希望斷了這門親事。爸爸暴跳如雷,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從未見他那樣憤怒又悲傷。村里適齡的男孩基本都已婚娶,姐姐這個大齡剩女砸在他手里,怎么對得起故去的爺爺奶奶還有姐姐早逝的母親。
他立刻和媽媽一起進城趕到姑姑家,姑姑自知理虧,不住地道歉,爸爸知道事情已無法挽回,發泄一通后起身離去,在姑姑家門口的小河邊,他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水里,對著姑姑說:姐姐,你我姐弟情分到今天就完了,等這塊石頭浮起來我再來看你。掩面哭泣,踉蹌而去,回家后大病一場。
姐姐慌了神。這門親事是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安排的,并沒有人征求她的意見,她自己也根本沒啥意見,和表哥沒有真正談過戀愛。慢慢定下心來,她接受了現實,準備去找男朋友啦。以前她參加大隊的宣傳隊,演演張大娘李大嬸什么的,當時宣傳隊里有個小伙子,常年在外做漆匠,現在兩個人對上了眼。那小伙見多識廣,白凈面皮,長著絡腮胡子,人很風趣,姐姐平時話不多,長相又平淡,但見了他就笑靨如花,整個人好像放光一樣。
小伙子請人到爸爸這兒提親,被爸爸一口回絕:嫌人家父母品行不好。我當時上初中,已經看得懂他倆之間的事了,看著姐姐情緒一落千丈,人都蔫了,我替她難過,又幫不上忙。因為家里爸爸一言九鼎,他不贊成的事,誰也別想翻案。有些老光棍也來提親,或喪偶有孩子的,爸爸都一口回絕。
拖了兩年,姐姐已經25了。
爸爸也慌了,同村的姐夫家派人來說媒時,他其實看不上姐夫家的,一家子老實巴交的農民,姐夫自己才小學文化,家徒四壁,不過他學了泥瓦匠的手藝,比土里刨食的農民要好些吧。此時已容不得爸爸挑三揀四了,于是匆匆忙忙,把姐姐嫁了出去。
他倆生了個女兒。姐夫這個地道的農民,夢想賭個兒子,于是5年后姐姐又偷偷摸摸懷了二胎,爸爸媽媽全不知情。當時計劃生育搞得最腥風血雨,姐姐懷孕8個月被強行帶到醫院引產,一針扎到胎兒鼻梁上,生下來的女嬰竟然活著!兒子夢破碎,家里一間房差點被強拆,還是爸爸動用關系只罰了幾百塊錢,又挺身而出把村婦聯主任給罵跑,這才算了結。然后爸爸轉過頭來開始臭罵姐姐姐夫,老頭氣壞了。
姐姐姐夫去外地打過幾年工,之后一直在村里,除了種自己的責任田自留地,他們倆在城里菜場租了個攤位賣蔬菜。賣菜極其幸苦,他們每天凌晨2點多就起床,蹬三輪進城到批發市場拿貨,然后趕到自己的攤位,一直要到午后才能收攤回家。常年累月沒有早覺睡,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時節,姐姐的手上臉上凍瘡連成一片,因為受寒,不到50歲就牙齦萎縮門牙全掉了。
辛苦打拼后蓋起三間瓦房,把兩個女兒嫁掉,總算松了口氣,手上小有積蓄,日子越來越好了。10年前弟弟把姐夫招到他物流公司來押車,每個月能有幾千塊。他沒文化,到哪兒也找不到好工作。
干了幾年,日子過得穩穩當當的。誰知姐夫鬼迷心竅,中了搞傳銷的外甥的毒,想去廣西搞傳銷。姐姐眉飛色舞地跟爸爸說一年能賺20萬,爸爸根本不以為然:就他那小學文化,干什么工作年薪二十萬?不是騙就是搶!
結果兩人主意還真大,認定這生意穩賺不賠,姐夫帶了幾萬塊前只身前往傳銷之鄉廣西,爸爸知道后氣得跳腳,在家里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
果然,又砸進去幾萬塊,姐夫這才醒過味兒來,灰溜溜地回了家。這么多錢,姐姐在城里一家飯店當雜工一個月才兩千塊,要洗多少萬只碗才能掙回來啊。爸爸罵他們是瘟驢,錢迷心竅,天上哪有餡兒餅,掉下來的都是石頭。他倆低頭老老實實挨罵,不敢回一個字。
發財夢破碎后,姐姐姐夫老實了一陣子,后來姐夫在城里打雜工,姐姐到村口的釣魚休閑中心打臨工。兩個人勤儉持家,姐夫只有到我家才能喝到好酒,逢年過節爸爸會送他好煙抽。
也許每個人在世間都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或者說,要追求一個夢想。2014年的一天,姐姐姐夫宣布要把三間瓦房拆掉,砌兩層樓的小別墅!爸爸又一次暴跳如雷,把姐姐叫來:你們倆都快60歲了,三間瓦房還不夠住嗎?拿養老錢蓋房子,你們還能打幾年工,有蓋房的錢買個兩居的樓房住得更舒服啊!年紀越來越大,你們以后爬得了樓嗎?再說女兒都有自己的家,這房子以后給誰住?只怕是養蜈蚣長野草!媽媽打電話告訴我此事,我倒是能理解他們:一輩子淹沒在人堆里,沒有一樣東西能拿出來炫的,奔60了,再不掙巴一下,此生難道就這樣了?因為左鄰右舍都住上了別墅,他們要證明自己也能,是最后一蹦跶的意思。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應對中年危機的解決方案吧,只是都快成老年危機啦!
爸爸嚴令我們幾個不許借錢給她蓋房。我和弟弟通了通氣,問清楚了情況:蓋房要近30萬,他們手里有幾萬塊,但另外一個20萬的定期存款明年才到期,現在取會損失利息。姐姐知道爸爸反對她蓋房,也不敢找我們,想找另外一個表弟借錢。我們當然不能讓她管外人借錢,于是我和弟弟一人給了她10萬,聲明不要償還。當然后來告訴爸爸媽媽了,他們并沒有罵我們,兄弟姐妹彼此友愛,是父母樂于見到的。再說我們幾個早就住上了大house,爸爸媽媽兩個人也住的是200平米的樓房,幫姐姐改善居住條件是應該的,大家都過得開心才好嘛。
我去參觀過姐姐的新家,家徒四壁簡單裝修,姐夫臉上充滿自豪帶我樓上樓下走了一遍,站在大門口說話,腰板都比以前直了。兩個農民一生最高的夢想實現了。
每次我回家看父母,姐姐都要拎一大袋子各種新鮮蔬菜送來,是她親手栽種的,我臨走前她還要來一趟,送些蔬菜讓我帶回北京。而爸媽知道她來,一定會做紅燒肉,這是她的最愛。我和她對坐說些家長里短,感慨時光流逝,我看著她從少女到少婦到中年現在變成了慈祥的老太太,她幼時喪母,婚事被誤,這是爸爸一生的痛。用爸爸的話講:我們家怎么會和你姐夫家做親,門不當戶不對,你姐姐就像雀兒被狂風暴雨打昏了頭栽進他們家的呀,你姐夫沒文化,是個粗人,這門親事我從來都不滿意,總覺得虧欠她,所以她做蠢事我也就是嘴上罵罵,骨子里還是心疼她。
是的,我們都心疼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