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碧海蒼靈一住便是四個月有余。雖孕肚還未凸顯,但鳳九的胃口卻大不如前。時不時便就吐上一吐,身形也較之從前消瘦了不少。東華紫府少陽君雖已是四十三萬歲有余,卻還是頭婚,也是頭一回經(jīng)歷媳婦懷孕這種事情。雖是再正常不過的孕期癥狀,卻也叫他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心急火燎地揣著還沒睡醒的鳳九便回了九重天。除去關(guān)乎四海八荒太平的大事,向來四平八穩(wěn)還慢慢悠悠的東華帝君,終于腳底生風了。
“折顏,給九兒診一診?!?/p>
紫衣尊神將狐貍模樣的鳳九往折顏跟前一放。折顏愣了愣,鳳九也愣了愣。
“她這是……不舒服?”他仔細瞧了瞧,除了身形不及以往那般圓潤之外,也沒瞧出太大的病容來,“什么癥狀?”
“本帝君以為,折顏上神醫(yī)術(shù)了得……”
只半句話,便叫他收了問,轉(zhuǎn)而去探鳳九的心脈。眉頭越鎖越緊,以醫(yī)術(shù)變態(tài)名揚四海八荒的全科大夫折顏上神一時也沒了主意。
“她到底哪兒不舒服?”
“她說哪兒都不舒服?!?/p>
鳳九垂了頭,這句話倒還真是她自己說的。不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正是晨起孕吐難受之際。東華很沒眼見地問她,她自然就脾氣不太好,往大里說。誰知他那向來精怪的夫君還就當了真,二話不說揣著她便往九重天跑。
自個兒幻回人形,鳳九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吐得厲害了些……”
“那是正常情況。”折顏語重心長,“想來這陣子你的胃口也是不好,但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還是得吃?!?/p>
點了點頭,鳳九從榻上蹭了下來,遂關(guān)心了一下床榻之上躺著的小表弟。
“烜兒可還好?”
“有我在,你還要不放心?”
“他至今未醒,總還是叫人惦念。”
“你先管好你自己的身子。”紫衣尊神幽幽開口為這一趟急診做了簡短扼要的總結(jié),遂起身去牽她,“既然折顏也診不出個什么來,你便隨本帝君回太晨宮歇息?!?/p>
“回去多吃點梅子,興許有用?!?/p>
折顏對著消失在殿門口的背影喊了一句,卻也不知道那二位到底有無聽見。收了聲,他繼續(xù)手頭被打斷的活兒。自拿到那半塊縛魔石至今,已過去了挺長一段時間。本以為白烜要不了多久便能醒來,卻不知為何至今都未有蘇醒跡象。雖在他的調(diào)理下,身子一天天地好轉(zhuǎn),周身仙氣也較之幾個月前磅礴了不少,但還未足以讓他醒來。該用的藥都用了,折顏也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眼下這種情形,他也只得繼續(xù)鍥而不舍地使著慣常的方子,等待著他從沉睡中蘇醒,來告訴大家,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波光粼粼的芬陀利池邊,現(xiàn)了久未相逢的二人。初初的一瞬尷尬過后,他們很快便就恢復了往昔里的唇槍舌戰(zhàn)。
“帝君這才剛回來,三殿下便就得了消息,也是快。”
“彼此,彼此?!?/p>
連宋搖著扇子,挺拔的身形看起來已是自然了許多。
“這幾個月,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今日帝君方才回了九重天,你便就挪了尊駕趕了過來??上У酆髴阎?,想來帝君也沒心思同你下棋?!?/p>
扇子搖動的頻率更快了些,連宋的臉上卻依舊掛著客客氣氣春風和煦的笑,“說來也是,帝后現(xiàn)在懷著身孕,想來大抵也沒閑空來摻和你與你那未婚夫婿間那樁反反復復的婚事。”
成玉臉上掛著笑,卻是皮笑肉不笑,叫人看著瘆得慌。
“成親也得挑個好日子。我與拾遺可是命定的姻緣,自然得守個圓滿。你也知道,我們神仙講究得很。成親這么大的事情,得天時地利人和?!?/p>
連宋笑了笑,成玉也回敬了他一臉的笑,二人周圍卻莫名透著股寒氣。
“天時地利,這人嘛……”他搖著的扇子遂突然一合,往她身后一指,“帝君,別來無恙啊!”
成玉元君遂跟著回了頭,果真見了那紫衣裳的神仙抱著頭紅毛狐貍往這處來。
“你消息也是靈通?!?/p>
“大病初愈,出來活動活動。這就遇上了帝君歸來,真巧!”他遂從成玉身旁經(jīng)過,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躺得久了,委實無聊。今日恰逢帝君歸來,擇日不如撞日,殺上一局,如何?”
“本帝君閑得慌?”
一個沒忍住,成玉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引得身前的二人皆朝她投去了目光。于是,成玉很知趣地斂了笑。
“方才路過三十六天時,本帝君見著瑤池里頭的芙蕖不太精神?!弊弦伦鹕裼挠恼f了一句,意思不言而喻。
扇子嘩地一聲展開,連宋掩著半面,有些不厚道地幸災(zāi)樂禍。隨后他被身前的老神仙睨了一眼,遂也只得收了笑,正了正神色。
“下下棋,敘敘舊,帝君這點兒時間總不能吝嗇予我這個好友吧!”
他遂朝他使了個眼色。東華只當沒看見。
“本帝君方才回九重天,路途遙遠,也是累?!彼灶欁缘爻〉姆较蛉ィ澳闳魧嵲跓o聊,也可同成玉再懟上幾個回合。”
這回又輪到成玉掩嘴偷笑了。
紫衣尊神復又瞧了瞧她,唔了一聲,“本帝君瞧她也是閑得慌?!甭愤^她身旁的時候,他語重心長道,“你若實在無趣,不如早些把自己嫁了,也懷個孩子,想來便就沒空無聊了?!?/p>
癟了癟嘴,成玉低著頭連話都不敢說,更別提偷笑了。目送那紫衣裳的老神仙消失在宮門口,她瞪了連宋一眼。挨了一記眼刀的連三殿下依舊維持著翩翩的君子風度,回以招牌式的調(diào)笑。一來一往,二人就此別過。成玉遂回了瑤池去打理那些傳說中不太精神的芙蕖,而連宋依舊不死心地往太晨宮去。司命在前庭便把他攔了下來,將他請至正殿候著。搖著扇子一路地閑庭信步,他們便就聊了起來。
“帝君可是猜到了我定要跟來?”
“什么事情能瞞得過帝君?。 被遗巯删α诵Γ暗劬讲欧愿溃羰侨钕略敢獾龋驼埍??!?/p>
白衣神君唔了一聲,猜到那未說出口的后半句大約便是,來不來全憑那老神仙的心情。坐到客榻上,宮娥便就端茶倒水地招待起了貴客??恐泬|,連宋歇了歇傷勢還未愈合的后腰,遂覺一陣舒坦。司命瞧他臉色依舊不甚好,也好心勸了勸。
“三殿下還是多歇歇,實在躺不住便去靈寶天尊的池子泡上一泡。您是四海水君,往后四海的安寧還得仰仗您三殿下。萬不得逞一時之強,落下頑疾得不償失?!?/p>
“啰嗦!”連宋面露嫌棄之色,“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是逞強還是真強,我自己清楚?!?/p>
司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也知是勸不動了,只得喚來宮娥又給他加了兩個軟墊靠著。
“三殿下怕是還要等上一段。帝君方才歸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
連宋沉了一聲,遂將司命打發(fā)了出去。剛在成玉面前逞了一會兒強,著實叫他覺著有些累。眼下那位被勾了魂的紫衣尊神怕是在寢殿里正與他那懷了孕的小嬌妻你儂我儂,情意綿綿,一時半刻也完不了。他倒正好可以趁著這些時辰歇一歇打個瞌睡養(yǎng)養(yǎng)精神??吭谌龑榆泬|之上,他一合眼便就攏上了睡意些許。模模糊糊中,他似是在夢境,又好似依舊清醒。神識混沌中,連宋忽覺一陣猛烈的頭疼。狠狠一個激靈,他從客榻上滾了下來,撞到后腰的傷口又叫他哀嚎出了聲。靈臺頓覺清明,他怔怔望了望四周。古樸素雅的正殿依舊清清冷冷,只他一人。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連宋撐著坐榻站了起來。他感覺很不好,可用糟糕透頂來形容。頭頂上如此強烈的疼痛,已是幾萬年都不曾有了。坐回榻上,他屏息凝神,閉目調(diào)息。
……
“你賴在本帝君的太晨宮不走,就是為了打坐?”
幽幽涼聲傳來,叫虛白著臉的連三殿下啟了雙眸。他望了望外頭,竟已是月影斑駁。粗喘了一口氣,他復又定了定神,這才道了此次拜訪的真實目的。
“墨淵去凡界了?!?/p>
坐上主榻,東華唔了一聲,“本帝君知道。”他自己給自己添了一杯茶水,“你在這處坐了半日,就為的這事?連宋,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愛管閑事了。”
“自家的事,還是得管管?!边B宋搖著扇子,接著方才的話頭,“那十六徒弟一醒來,墨淵上神便就去了凡界……”他頓了頓,“帝君難道不覺蹊蹺?”
“這件事,若墨淵自己應(yīng)付不來,他自會來尋本帝君?!?/p>
揉了揉額角,連三殿下的面容憔悴且顯得很是疲憊,“前一陣子,那青之魔君頭一回上九重天的時候,我派了親信調(diào)查了一番?!?/p>
“南荒的事情,本帝君也并非一無所知?!彼麧櫫丝诓?,“三殿下知道的,本帝君未必就不知道?!?/p>
眉心一挑,連宋了然勾了嘴角,“想來帝君已是查過那赤之魔君煦旸了?!?/p>
“不錯?!?/p>
“那帝君以為如何?”
“他敗給燕池悟……”東華摩挲著手中的茶盞,語氣沉沉,“確實可疑?!?/p>
“傳言有個姓聶的魔君前一陣子被人滅了口,現(xiàn)在那六位魔君正撕破了臉在搶他留下的地盤。”扇子敲著掌心,連宋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帝君可知此事?”
他嗯了一聲,裝得若有其事,“略有耳聞。”
“那帝君大約也知道煦旸勢在必得。”
“搶地盤這種事情,自然得拿出些真本事。同對手沒什么好客氣的。”
連宋點了點頭,心了在上古時期這位老神仙大約就是這么理直氣壯地搶了異族的地盤,打下了神族的江山。
“就這么個能打的主,竟也會主動放水,委實叫人生疑。不過……”敲著掌心的扇子一頓,“最可疑的還是那燕池悟,他竟認得來一十三天的路?!?/p>
“魔族的君王,上過九重天的,他是第二個?!?/p>
“那第一個是?”連宋追問。
紫衣尊神睨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低頭喝著茶,并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帝君,你這話說一半的老毛病,能不能別在這個時候發(fā)作?叫人憋得難受!”
“又不是本帝君難受?!彼畔铝瞬璞K,遂起身,“天色已晚,三殿下請回吧!”說著,他便自顧自地朝殿外走?!吧碜尤醯臅r候,切記注意舊疾?!庇挠膩G下一句,紫色身形便就消失在了殿門口。
連宋沉了半晌,遂又揉上了自己的額角。方才與那老神仙說話,倒也不覺著很疼。眼下就剩了他一人,疼痛襲來得有些肆無忌憚。掐了個仙遁訣,他遂化作一團仙霧徑直回了元極宮。連宋顧不得放下鮫帳,未褪衣裳便就往床榻上一倒。疼痛更烈了幾分,叫他覺著有些扛不住。這樣的疼痛比幾個月前后腰上的傷勢更厲害。這種程度的疼痛,他這一輩子只經(jīng)歷過一回。那一回,命運將他被逼入了絕境,讓他下了狠孤注一擲地搏了一搏。想到這處,連宋不禁凄然。他跨過了生死阻隔,卻依舊斗不過天命。可這件事已是過去了八萬余年,當年的傷口也早已愈合。縱然在他身子虛弱之時,也不該出現(xiàn)反復。況且,論身體狀況,幾個月前更糟。那時都不曾有過異樣,又怎會在此時突然爆發(fā)。頭疼欲裂之際,連宋已是無法繼續(xù)思考,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暈,好求個短暫的解脫。
初晨的光輝化了開,九重天上,清風徐徐,空氣微涼,景色朦朧。墻角的菩提往生開得爛漫,水珠覆著嬌艷花瓣,欲滴。靈泉旁的無憂樹生得繁茂,風過曳曳,無憂花,欲落。
酣睡中的鳳九猛然坐起,虛白著一張臉跌跌撞撞地翻過身旁的東華便沖到了殿外。她蹲在地上吐得頭暈眼花,連帶著兩條狐貍腿都虛飄打顫。吐完一段,鳳九索性坐在了地上,她閉著眼,努力與眩暈對抗。一件袍子將她裹了個嚴實,她遂被抱了起來。
“地上涼?!?/p>
東華將她抱回榻上,扯過云被將她蓋了個嚴實。抓著被角翻了個身,鳳九將臉埋入了床角。她曉得自己此時的模樣定是不好看,她也不愿讓東華瞧見自己這副狼狽憔悴的形容。
抓了外袍往肩頭一披,紫衣尊神便就出了殿門。右手一抬,地上的穢物即刻不見蹤跡,好似從未存在過。他遂喚了司命。這個時辰,正是仙娥仙官們晨起之時?;遗巯晒匐m是個星君,卻也不能例外。被君上傳喚,他一路打著哈欠,淚花泛濫。入了宮門,趕忙就著衣袖抹了抹臉,還掐了自己一把提了提精神頭。他往書房去,這是帝君慣常見他的地方。
雖天色已斷黑,可殿內(nèi)依舊燃著燭火,將稍顯昏暗的書房點亮。
“帝君。”司命作了一揖
紫衣尊神淡淡應(yīng)了一聲。
“帝君有何吩咐?”
“本帝君聽聞北荒有一地盛產(chǎn)梅子,你著手派個仙官速去采辦一些?!?/p>
“是。”
灰袍星君作揖領(lǐng)命。正欲離開去置辦之際,卻又聽得那紫衣尊神喚他。于是,他回了身,繼續(xù)恭恭敬敬地等侯差遣。
“順便帶個口信去北荒白奕上神的府邸,就說過幾日本帝君與帝后會去小住?!?/p>
“是?!彼肿髁艘灰?,“需否定個時日?白奕上神也好早做準備?!?/p>
“不必?!彼麤雎暣鸬?。
司命了然點頭,正欲離去,卻又突然想起了一樁事。
“九華殿旁新建的寢殿已是差不多了,是否該添置些家具?”
他唔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才惜字如金地吐了兩個字,“還早?!?/p>
司命本還想問一問衍陽宮那頭的改建之事,見著帝君此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便也就收了問。衍陽宮是為了日后做準備。既然九華殿旁的新殿都不著急,那衍陽宮自然就更不用著急了。退出書房,灰袍仙官便就迅速將事情交代了下去,毫不含糊。
雖不過是清晨,后廚已是忙活開來了。帝君帝后久未歸來,今日是他們回歸后的第一頓早膳,前一陣子被洗梧宮借走直至昨日才放回來的廚子自是不敢怠慢,光小菜就準備了十余種。
睡了個回籠覺,鳳九依舊感覺不太好。宮娥伺候她洗漱時,她又吐了一次,吐得實在沒東西可吐,連膽汁都吐了出來,散了一嘴的苦澀。帝君與帝后通常是在書房用膳,可書房離寢殿尚有一段路,走去也是費體力。宮娥瞧她無精打采,遂就吩咐后廚將早膳送到了寢殿。看著面前堆得滿滿當當?shù)氖潮P,鳳九未動筷子便已是倒了胃口。即便狐貍肚子空空如也,也沒能叫她提起興趣吃上兩口。
“吃不下也得吃?!?/p>
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宮娥見了便就自覺地行禮退了出去。
“我也知道多少得吃些。”她拿起筷子挑挑揀揀,吃得不情不愿。
在她身旁坐下,東華遂也拿起了筷子,往她碗里夾小菜。鳳九皺了眉頭,連嘴都不自覺地噘了起來,那模樣即委屈又嫌棄。
“你別老往我碗里放,我想吃什么我自己會夾?!?/p>
“什么都得吃些!”
他索性喂到了她的嘴邊,半強迫地塞進了她的嘴里。鳳九嚼了幾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辛辣口感在口中散開,雖只是些微的辣,卻足以叫她泛起一陣惡心。于是,連同方才吃下去的幾口,她一并給吐了個干凈。紫衣尊神嘆了口氣,感慨自己竟也會有束手無策的一天。
“不吃了,行不行……”鳳九垂頭喪氣,怎么看怎么委屈。
“罷了……”
繳械投降了的東華帝君喚來宮娥將食盤收拾走,又囑咐她們送些新鮮瓜果來,遂就領(lǐng)她回榻上躺著。
“你不用陪著我餓肚子?!?/p>
雖然難受,但鳳九依舊心疼他心疼得緊。這些日子,她反應(yīng)厲害,聞不得飯菜味,便也沒下過廚。東華吃飯向來挑剔,唯獨吃她做的飯菜爽快。在她進不了廚房的這段日子,東華自然也就吃得隨意,經(jīng)常是陪著她吃一點。她若是不吃,他多半也就不吃了。
“那你陪本帝君吃些?”
鳳九好是為難,她眼下真是半點兒胃口都不得。
“一會兒讓宮娥送些瓜果來,興許你就有胃口了?!?/p>
點了點頭,鳳九抓了他的大手放到臉旁蹭了蹭,“難為你了?!?/p>
唔了一聲,他給她掖實了被角,“過幾日帶你去北荒見你爹娘,若是讓他們瞧見你這副病容,大約會以為本帝君虐待你?!?/p>
憔悴的面容染上了欣喜,抓著他的手更緊了幾分,“你要帶我回北荒嗎?”
“是也該讓他們知道了。”
鳳九興高采烈,坐起身便摟上了他的脖頸。
“這幾日你先好生養(yǎng)一養(yǎng),莫叫本帝君背上惡夫的罪名?!?/p>
“我夫君這么好,怎會是惡夫!”她笑得甜甜,雖然有時候她這夫君是挺招人恨的,但總體來說,東華的確是個好丈夫。就拿她懷孕這陣子來說,他委實體貼得不得了!時時照顧她,守著她,寸步不離。
“我們狐族的女人懷孕的時候反應(yīng)是大了些,你也別太在意。”鳳九寬慰他,“姥姥曾經(jīng)說過,我娘懷我的時候也是這樣。這癥狀不過就是一個過程罷了。待到過去了,自然就會胃口大開?!彼嗣约焊砂桶偷男「?,“等到那個時候,肚子也就一日日地大起來了。”
“但愿如此。”
雖然食之無味,但鳳九還是陪著東華吃了些瓜果。隨后紫衣尊神領(lǐng)著她去中庭散步曬太陽,打發(fā)一日的空閑。菩提樹下,二人相擁而臥。鳳九枕著他的胳膊,睡得沉沉。東華握著她的手,緊緊攥在胸口。樹葉落下的斑駁覆著他們的睡顏,將正旺的日頭擋了個嚴實。寧靜祥和的一十三天太晨宮,一切如故。
傍晚時分,仙官歸來復命,帶來了白奕上神的恭迎,也帶來了一籮筐的梅子。梅子青青,酸甜可口,鳳九難得地開了食欲,連著吃了好幾個。見她吃得這么開心,東華便就自己也撈了一個來嘗嘗。只一口,他便皺了眉頭。臉色未有太大的變化,卻已是不動聲色地將那個梅子又放了回去。鳳九看著他笑出了聲,遂拿了他吃剩下的梅子繼續(xù)吃。
“浪費可恥。”
他不以為然,“如此酸澀,你竟也能吃得下去!”
司命在一旁掩著嘴憋笑憋得有些痛苦。
殿外突然傳來了清脆的嗓音,引得鳳九朝那處一望。來人正是她的好姐妹,紅蓮仙子成玉元君。
“酸兒辣女,看來是個兒子!”她福了福身子,“小仙見過帝君,也恭喜帝君。”
紫衣尊神低頭喝了口茶,緩了緩腮幫子的酸勁,抬頭問道,“本帝君以為元君與帝后相交甚好,今晨便會來探望,怎拖到了這個時辰?”
成玉笑得訕訕,“是有些事耽擱了?!?/p>
瞧著茶水上浮著的零星茶葉沫子,東華神色平靜,語氣一貫得清冷,“聽說摭舍仙官告病多日了。”
“帝君消息真靈通?!?/p>
訕訕的笑更干了幾分,成玉趕緊順著他的話說,想給王拾遺多撈幾日的病假。
“拾遺他最近老犯頭疼的毛病,都疼出了幻覺。我瞧他精神頭也是不濟,即便去了鎖妖塔,怕也不能集中精力去看守。萬一看著看著便出了幻覺,怕會惹出禍事,所以便叫他歇幾日。”
紫衣尊神濃眉一挑,“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體恤他關(guān)懷他倒也無可厚非?!彼穆曊{(diào)陡然一降,叫人頓覺脊梁骨涼意颼颼,“可他是本帝君從凡間提升上來看守鎖妖塔的,即便要告假,難道不該先來尋本帝君?成玉元君又是何時有了這等權(quán)利來準了本帝君座下仙官的假?”
“東華……”
鳳九剛想出聲勸一勸,便被他截了話頭,“九兒,你先回寢殿歇著?!?/p>
當眾被訓誡的紅蓮仙子甚是尷尬。司命觀了觀眼色,也尋了個理由退了下去。
“帝君那時并不在九重天……”她吱吱嗚嗚,不敢抬頭。
“本帝君不是沒有其他座下仙官,也不是沒有掌案仙官?!彼攘丝诓瑁掍h一轉(zhuǎn),“摭舍仙官這樣有多久了?”
成玉想了想,誠實答道,“反反復復,大約也有四個多月了。”
眉心微斂,遂即刻恢復了常態(tài)。放下手中的茶盞,他正色道,“尋藥君給他瞧瞧?!?/p>
“回帝君,已讓藥君瞧過了?!彼行殡y,“也沒瞧出個一二來?!?/p>
“折顏也在九重天。”
“也瞧過了……”
瞧那紅蓮仙子的神色,東華便知老鳳凰定也沒瞧出什么來。沉了口氣,他遂起身。
“按照昔年本帝君親自定下的仙神律法,摭舍仙官擅離職守,本該革除仙籍。本帝君念其初犯,從輕處罰。既然他如此不將神族律法當回事,那就把法典抄個百遍,漲漲記性。”復又瞧了瞧低著頭不敢吭聲的成玉,他涼聲道,“你若實在閑得慌,同他一起抄便是。你雖不是在這九重天上長大,但在天宮也有七萬余年。你與帝后的交情,不是你用來為所欲為的籌碼。既然你愛看戲,清閑的時候不如尋司命問問,讓他給你講講本帝君昔年征戰(zhàn)八荒的時候,是個什么樣的行事作風,總也好過看那些凡間的話本子。你是本帝君親封的元君,本帝君也可以將你再扔下去。”
成玉的頭低得更低了,半個字都不敢說,唯覺今日的帝君嚇人得緊。
“摭舍仙官也是本帝君親自提拔上來的,若他不能忠于職守,便就沒有待在九重天的必要了?!?/p>
目送暗紫色云靴消失在視野中,成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遂狠狠打了個哆嗦。都說帝君是個不好說話到令人發(fā)指的神仙,可成玉卻從未領(lǐng)教過他的厲害,遂也就漸漸將這句口口相傳的碎語淡忘。今日撞了大運親身經(jīng)歷了這么一番嚇人的場面,還真是叫她覺著折去了一半的壽數(shù)。一陣感慨外加一陣惆悵,成玉垂著個頭便就出了太晨宮。遂覺著往后自己還是少來這處為妙。這不,一個不小心,便倒了大霉。想著那本厚厚的法典,以及那一百遍的責罰,她委實糟心。心情低落之時,她也只得去尋司命。一來要借法典做個范本,二來也好吐一吐苦水,舒一舒心頭的郁結(jié)。
回到寢殿,鳳九便上來迎他。褪了外袍的同時,紫衣尊神難得耐心地同她解釋。
“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有些規(guī)矩可以不守,但有些不能不守。本帝君不守,不代表眾仙也可以不守。九兒,你可明白?”
鳳九很懂事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接他的袍子。
“成玉是隨性了些,可本意不壞,本性也不壞。她是你提拔上來的,你給她做規(guī)矩也合情合理?!睂⑴圩臃旁诖参?,她復又來到了他的跟前,摟著他精壯的腰親密無間,“從前你當天地共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吧!”她的眼底透著小女兒家的傾慕,“小時候讀你的戰(zhàn)史時,便就知你說一不二,嚴厲得很。雖護內(nèi)了些,卻也不姑息縱容?!?/p>
臉上映了些笑意,東華遂也伸手將她摟了個滿懷,“方才有沒有把你嚇著?”
“還記得在這寢殿,你曾對我說過更重的話。那時倒真的有些嚇著了。”
胸口一痛,東華斂了濃眉。那時候,他還真是不得已而為之。急于推開她,護住她,不想?yún)s用錯了方法。
“不過,那些都過去了?!彼龐尚叩?,“終歸你也是為了我好。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反倒是有些心疼你?!?/p>
他唔了一聲,摟得她更緊,“九兒,你一直說你是讀著本帝君的戰(zhàn)史長大的。在幻夢境里,也算是叫你見著了本帝君雙手染血殺紅了眼的模樣。你可有覺著與你想象中的我不一樣?”
“的確是不太一樣。”
東華帝君的臉難能可貴地僵了一僵。
鳳九見狀失聲輕笑,“大家都把你的畫像掛在墻上,頂禮膜拜,我原以為你會同墨淵上神的性子差不多,板正剛介,不茍言笑,是個仙風道骨的模范神仙。不想你竟是這么不正經(jīng)!”
眉心舒展開,他又唔了一聲,尾音悠長。遂還挑了挑眉,一雙桃花眼牢牢地勾著鳳九的三魂七魄。他促狹一笑,從善如流地不正經(jīng)道,
“你喜歡本帝君正經(jīng)些?”
這是東華第二次問她這個問題,上一次是在幻夢境里。這個問題,她委實答不了。雖他這位夫君向來不知臉皮為何物,但她白鳳九可是青丘白家的狐貍,無論如何,臉面總是要顧及些的。
“上次你便就沒有答本帝君的問?!彼瓶创┝怂男乃?,恬著臉皮窮追不舍,“你究竟喜歡本帝君什么?”
鳳九羞得滿臉通紅,咬著嘴唇不吭聲。他遂將她逼至墻角,叫她無路可逃。濕潤溫暖的呼吸降了下來,摻雜著熟悉的白檀香,強烈的壓迫感好似枷鎖,霸道地將她捆了個嚴實。鳳九腿軟了。
“告訴我,你喜歡我哪里?”
靈臺內(nèi)一番激烈的暗斗過后,她咬了咬牙,索性眼一閉,心一橫,“哪里都喜歡!最喜歡你不正經(jīng)!”狐貍腿憤恨一跺,“你心知肚明卻偏要我說出來,討厭!”
鳳九捂著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臊得無地自容。
“都說多少次了,地上涼!”
滿意地點了點頭,東華面不改色,遂若無其事地將她拉了起來。鳳九磨著牙瞪了他一眼,恨不得咬他幾口。
“你就喜歡捉弄我!”
“既然你喜歡本帝君如此,我也只得吃些虧,滿足你這特殊的喜好?!闭f著,他便拉她往外走,“本帝君陪你去銜天泉泡一會兒,驅(qū)驅(qū)寒氣?!?/p>
鳳九被他拽著,不情不愿。但凡他那夫君拉她去泡天泉,便就免不了要有一番折騰。果不其然,泡著泡著,那紫衣裳的神仙便把泡天泉的初衷忘了個干凈。雖東華相當克制,可奈何鳳九已是很長一段時間未有好好吃飯,這一通折騰下來,她精疲力盡得徹頭徹尾,還未沾上床榻便就睡死了過去。替他蓋好了云被,東華穿上外袍出了寢殿。他去了書房,坐在案前提筆在宣紙上勾勾畫畫了一陣。遂直接掐了個訣法化作一團仙霧散去。
水聲隆隆,水霧蒙蒙。第七天的林子里見了紫衣銀發(fā)的尊神。骨節(jié)分明的手執(zhí)著一張宣紙,看似隨意地便往那壯偉瀑布里一扔。尋了顆古樹一躍而上,他側(cè)躺了下來,支著頭觀著前方水幕上呈的景象。
渺渺茫茫,似輕紗層層。可他還是看見了,一團模糊的腥紅,一條湍急奔流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