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缺席的成長與心靈釋放的救贖
——《秋天的懷念》的敘事動力
選自《中學語文教學》2017第9期
【摘要】《秋天的懷念》里,當我們意識到“你為什么非要看菊花”這是一個問題時,“菊花”已為遮望眼,真正的意義生成是在“看”上。主人公就是改變了觀看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不再沉溺于一隅,用“看”履行了一個約定,用一個約定完成了自我的成長。史鐵生在個人歷史的探尋與倫理道德的希冀中完成自我的釋放,于此,為人與為文才合二為一,才讓我們難以分辨這文體而延伸出來的認知與象征的問題。
【關鍵詞】文體 個體命運 心靈成長 母親缺席
《秋天的懷念》是一篇看似普通卻情深意切的散文,在一種極端素樸的簡約美學背后,隱藏著史鐵生思考了一輩子的生命核心問題,即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等重大命題,并試圖解答人應該怎樣看待和渡過生命中的苦難等精神問題。他的一切抱怨憤怒都是悲慘遭遇后心境的折射;其母病逝后,他才明白所有的命運只能自己來承受。然而,很多文章在分析此文時,落腳點都放在了母愛的情感體驗之上,而忽略了文中“我”的身份及成長。
一、還原:文體的自覺
創作于1981年的《秋天的懷念》,同年發表于廣州的《南風報》上,1985年10月又收錄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第二輯小小說中,直到1997年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史鐵生》時,《秋天的懷念》才由小說暗度陳倉成了散文。之后選人中學課本,教學中便在記敘文這一暖昧不清的概念中理解文章。事實上,這里要辨別的,是不同文體影響下的讀者接受。作為小說的《秋天的懷念》,我們在理解人物時,可以更好地劃清史鐵生與“我”之界限,才能更好地把“我”當作一個小說人物來理解,在歷時的成長與共時的衰變中感悟生命的真諦。所以,當重新閱讀這篇小說時,我們才會發現“我”的內在的心靈體驗是一種成長,更為重要的是,“成長”凸顯至前臺,而借由散文這一問題凸顯出來的作者(史鐵生)則退居到幕后。
二、看花:母愛的滲透
文章篇幅不長,作者惜墨如金:面對“我”的尋死覓活,暴怒無常,母親小心翼翼地順著“我”,幾經反復想要陪著“我”去看花,以三次“看花”為線索,由生到死,貫穿了作者淡然哀婉的筆觸和感悟生命的透徹。文末的菊花好像成了“我”精神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見證者。那么,母親為什么非要讓“我”去看菊花呢?對于這個問題,《教師教學用書》這樣回答的:“母親提議春天去看花,是希望‘我’看到萬物復蘇、生機盎然的景象,驅散心中的陰云,重新喚起生活的熱情和信心;母親提議秋天去看花,是想讓‘我’從菊花傲雪凌霜的精神氣質中得到啟示,勇敢面對生活的困境,頑強地活下去。北海公園是‘我’童年時經常去游玩的地方,母親希望這樣的重游,能喚起‘我’美好的記憶,讓‘我’從生活的不幸中振作起來。”真的是這樣嗎?這個問題,還要從三次“看花”說起。
第一次,是作者還未走出癱瘓所帶來的痛苦,眼見之物,不論美丑,他都暴怒無常。我們要注意作者的表達“望著望著窗外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谷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墻壁”。為什么是“望著望著”和“聽著聽著”?“望著”和“望著望著”的區別在于,前者是陳述性的句子,后者是講述性的句子。講述性的句子重在把你引入情境,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帶有一種馬爾克斯所謂外祖母講故事的口吻。作者在這里也是一樣,他不僅要把讀者帶人情境,更重要的是傳遞一個事實:美會創造一種有秩序的想象空間。沉浸其中時,癱瘓的雙腿帶來的巨大痛苦和悲傷會比往日更猛烈地向“我”襲來,與剛剛形成的秩序相對照,那是一種遽然而臨的失落和無奈。所以,這時的暴怒就很無常。在一些分析文章中,解釋暴怒無常時,講大雁的自由和歌聲的甜美使“我”認識到自己行動的不自由和生活的不甜美,造成一種強烈的對比后心生暴怒。這種理解未嘗不可,只是格調不高。這就好像是說,暴怒的原因不在自己,而是外在世界太完美。“我”在這里憤憤不平的恨意,不是針對世界,而是自己。下文母親提到小時候時活蹦亂跳的“我”時突然打住,文中說,母親比他還敏感。可想而知,就算強烈對比,引起的情緒應該是哀傷痛苦,而不是暴怒無常。所以,母親在此處勸慰“我”去北海看花,是不合時宜的。因為此時的“我”尚未紓解內心痛苦,因“行動(雙腿)”上的限制(殘疾)而限制了自己的行動。于是,母親與“我”之間愛的隔閡才顯露無遺。這為后文“我”帶有懺悔式的感傷埋下了伏筆。
第二次,是“我”坐在窗前看著落葉飄零而暗自神傷,因時間的流逝帶走了些許痛苦,精神也比第一次的時候好了很多。所以,人物的成長也伴隨著環境的變化,不僅自然環境不再與內心世界對比沖突,轉而變成一種內在投射(緩緩飄落的樹葉與淡淡的哀傷),貼合度極高,而且這一段引入了大量對話。對話是交流的表現,交流就意味著不再那么情緒化和非理性。這都在暗示著我們,外在情緒上回落的“我”其實是心境進入一個相對平靜的時期,混融沉淀著對自身命運的思考(雖然僅僅是開始)。當母親看到“我”坐在窗前的時候,做了一個動作——“擋”。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母性關懷的動作,我們可以看出,在這個家庭中,因為“我”的雙腿,“我”又一次成為母親保護的對象。母親“擋”住的,不僅是眼前蕭蕭落木的景色,也是“我”緩緩沉湎的心,更是母親認為的外部世界對“我”的入侵,而非“我”的內心痛苦投射于外在景物上。這種母愛之上的阻隔恰恰建立了“我”對于母親的理解,所以才有了看似敷衍其實順水推舟般去看花的約定。但值得注意的是,母親的強行要求背后,是“我”成全母親的心意,而非出自“我”自身,這為后文“我”時間久隔之后才明白“母親”的話做好了鋪墊。
第三次,母親已經病故,由妹妹推著輪椅到了北海。“我”看到絢爛多彩的“菊花”,由此想到母親以及母親最后沒說完的話。到這里,文章的線索已清晰,敘事明線“看花”折射出“我”對待母愛的態度的變化,表達了對于母愛的深切追悔和感恩懷念;情感暗線“面對困難”則表達了“我”的內心在面對人生苦難的歷程中逐步完成了由脆弱向堅強樂觀、寧靜豁達的轉變。這里涉及一個問題,是“我”看了菊花之后想起過去的一切,還是過去的一切慢慢鋪墊成最后“我”要去賞菊?顯然前者更符合事實和情感的邏輯。然而后者卻成為我們慣常“誤讀”文本的一把鑰匙,仿佛每一種顏色的菊花都代表了一種精神,都召喚著“我”用不同的精神活下去。那么,菊花好像成了“我”精神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母親為什么非要讓我去看菊花呢?
三、出門:心靈的懺悔
在兩次母親央求“我”的場景中,一個是去北海“看花”,一個是去北海“看菊”,在分析對話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感知到,母親并不是希望“我”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去欣賞特定的東西,其潛在的臺詞是母親一貫的心意——僅僅是出去走走、散散心罷了。“我”在冬天去看大雪覆滿地壇一派寂靜也行,春天去看動物園百獸歡騰嘶鳴不已也行,夏天去菜市場看那人世吵嚷也行。母親的重點僅僅是“出去看”,而非“看什么”。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動作——“看”——本身就寄托了母親對于“我”的希求。而“我”走出家門,在母親看來,則意味著迎接新的多姿多彩的世界——走出心門。在這背后,可以看到“我”的心路歷程,從沉浸痛苦不能自拔,到看見落葉暗自神傷,再到百菊爭艷神清氣爽,恰恰從一個把自己封閉在痛苦中的自我走向了以平常心超脫命運殘酷的個體自我的過程。這里面的關鍵,是“我”那顆封閉的心隨著出門這一動作的實現而打開了。所以,看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眼中的“出門”。
所以,“走出家門”和“走出心門”成了這篇文章的雙重變奏,“我”在這一變奏當中,因無法理解母親的心意而拒絕走出家門(心門),這也暗示了“我”的不成熟,所有的痛苦也同量轉嫁到母親身上。而當“我”走出家門(心門)之后,母親已逝,“我”的自我成長伴隨著懺悔與哀傷。最好的時候,母親卻沒有看到;最壞的時候,卻讓母親一個人承受,基于這樣的感情,文末的菊花,不論淡雅、高潔還是熱烈而深沉,都寄托了一份哀思在里面,對“我”而言,終于完成了一個失信很久的承諾。
四、救贖:缺席的約定
那么,問題來了,如果“我”在母親死后的第二天因為哀痛去北海看了菊花,是不是有一樣的效果?或者第二次陪著母親看了菊花會不會一樣得到精神的釋放?不會,因為文中的第三次,是成長后的“我”,一定得是有了人近中年或人到中年后才有的反思和沉重,從而在此時此地的感情升華。而且,在語感上,最后一段的“又是秋天”,不論是一年還是兩年或三年,都傳遞著一種悠遠的時間過渡。歲月流逝中的“我”撿獲了些什么呢?可以在《我與地壇》中看得一清二楚。但這不妨礙我們在這篇文章中窺得一二。
母親和“我”的口頭約定,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是解開“我”心結的一把鑰匙。“我”的成長,途經自我的殘廢與母親的離世,而在這之中,是“我”對生命和生活兩重理解的加深。而“我”完成看花這一約定,也并非有意為之,可當“我”意識到“看花”這一行為是曾經的約定時,就截然劃分出一個時間點,明白了“我”的成長。可惜在這段自我成長的過程中,母親一直缺席。“我”的成長潛移默化,但固化成一個念頭,卻是在最后觀賞菊花,“菊花”從口頭約定中的一個觀賞物,成為最后見證約定的一個信物,這之間的心路歷程,因母親的缺席,而只有“我”一人明白。也恰恰是只有一個人明白的這份約定,才是“我”真正的成長(不是為了證明什么)。這就意味著自我見證的成長歷史充滿了個體命運的傷痛與沉淀。菊花的放置,從最初只是為了貼和秋天而隨機出現的元素,到此時呈現為一種集合了傳統文化觀照下寄托的哀思與個人成長經歷中獨具記憶品格的信物。“秋天”也從偶然的季節,成為融合了母親離去時的傷感、個人成長的蕭瑟與內心成熟后的滄桑為一體的氛圍,在一唱三嘆中記錄了“我”的三次成長。母親最后那句“好好兒活”,也成了一種成長的寄托,生命的延續,陪伴的遺憾。至此,前文埋下的所有母子間的誤解、隔閡和遺憾,都在此時從周圍環境(秋天)到目之所及(盡管看的是菊花,但心已經開放),再到陪伴之人(兄妹兩人),都成了治愈“我”情感焦慮的藥丸。
由個人嚴酷的命運上升到生命的流變和內心的守恒,史鐵生始終超越了個體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帶人生命全體的融匯之中,使個體生命的延續得到了最充分的自明的理由,而這理由使他對殘酷和傷痛的忍受都成為一種闊大的境界。當我們意識到“你為什么非要看菊花”這是一個問題時,“菊花”已為遮望眼,真正的意義生成是在“看”上。“我”就是改變了觀看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不再沉溺于一隅,用“看”履行了一個約定,用一個約定完成了自我的成長。
在《秋天的懷念》里,史鐵生在個人歷史的探尋與倫理道德的希冀中完成自我的釋放,至此,為人與為文才合二為一,才讓我們難以分辨這文體而延伸出來的認知與象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