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是只流浪貓。
據樓上長期投喂她的鄰居姐姐說,小白在單元樓門口守了有個把年頭了,看樣子估計有三四歲了。
我們搬到這里以后,常常可以看到她歪著肚子、瞇縫著眼在臺階上曬太陽,用淡漠的眼神望著大門開了關,關了又開,吞吐著一個個神色匆匆的人類。她平靜得好像這個世界都與自己無關。
那身被流浪的滄桑染了色的白毛,絲絲縷縷地打了結,但我從那對琥珀色和湖藍色的異瞳大眼里,還是分明讀出來了貓族那特有的優雅和美麗。
在寵物狗眾多的小區里討生活,小白頑強地練就了不好欺負的個性和一身max戰斗力,見貓就打,戰狗無數。惹得幾個狗主人每次見她又躲又恨,甚至揚言要打死這只不知好歹的貓。這讓她的流浪生活除了風吹雨打,又平添了不少威脅。
原本,和小白在一起駐守的還有一只小橘。一白一橘每天眼巴巴地等著鄰居姐姐下班來投食。小橘的性格就軟弱很多,身上常常掛彩,不是被狗咬就是遇到各種意外,然后一臉的可憐兮兮,蔫蔫地坐在臺階上,見人就蹭討安慰。
碰到搶食的時候,小橘自然也沒少吃來自小白的虧。雖然打不過,但估計心里也攢了不少沒敢爆發的不滿。
有一日,一只狗攻擊小白,本來小橘正蹲在電動車座上進行著日常的閉目養神,睜眼一看,好家伙,開戰了!小橘一躍而起沖過去,加入了這場貓狗大戰——
幫狗子一起打小白。
這場超越了種族立場的混戰,在人們的干預之下結束了。小橘被鄰居姐姐教育了一頓,以不給安排晚餐的方式懲罰了她立場糊涂的打同伴行為。
姐姐說小橘一直都糊里糊涂,典型的拎不清,所以才照顧不好自己,也照顧不好自己的娃。
那是剛過春天的時候,兩只貓兒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越發臃腫起來。幾乎是前后腳的幾天,她們各自消失,在某個人們不知道的隱秘角落里,迎來自己的小毛娃。
生存經驗豐富的小白安頓好孩子們,當天就按時來找食物補充體力了,很快,精氣神兒就恢復得很好;傻兮兮的小橘讓鄰居姐姐四處找了好幾天都不見貓影,再見到時,她已經是更加蔫頭耷腦的樣子,身上還多了不少咬傷。
沒多久,小橘的孩子就在被貓媽不知所措地叼來叼去的搬家中,全部夭折,只剩下貓媽癟著腰身,半瞇著眼睛重新坐在門口等著傷口痊愈;
而兩個月過后,人們已經看見小白的身邊多了三個活躍打鬧的小身影。小白帶他們搬到了一樓的空調圍欄下,一白兩橘,睜著膽怯又懵懂的圓眼睛,打量著新奇的世界。
再后來,常被貓兒狗兒欺負的小橘以她總是生無可戀的神情成功獲得了鄰居姐姐的同情和擔憂,終于把它帶上了樓,成為一只可以愜意躺在皮沙發上睡覺的家貓。
從此樓下只剩下小白和她的孩子。漸漸我們發覺,不知怎的,小白也不似從前那般意氣風發了,眼神里仿佛多了一些落寞。不知道她會不會因為命運的不同而感傷?
鄰居姐姐對小白有點愧疚,但實在沒法同時家養這兩只見面就掐的貓兒,就在心里開始為小白和毛孩子們默默做打算……
與此同時,高冷的小白因為我的每日一摸和偶爾的投喂,竟也跟我熟悉起來。
一個傍晚下樓扔垃圾,我看到樓下聚集了七八個穿校服的小學生,嘰嘰喳喳地在草坪里竄,圍追堵截那三只可憐巴巴的小奶貓。小奶貓也很聰明,扭幾下身子就安安靜靜地躲到了熊孩子看不見的縫隙里,而小白,則遠遠地躲在汽車底下,盯著互相嚷嚷的孩子們,天色已暗,看不清她的神情。
小學生們很快沒了興致,又一哄而散,沒了人影。小白四下探探腦袋,才迅速竄回了草坪,瞥我一眼,確定沒有危險,開始“喵嗚,喵嗚”地發出特別的召喚聲,三個小家伙帶著驚嚇未散的哆嗦,從各自的避難所里蹦跳著往媽媽這里奔。
看到這一幕,我開始明白,為何小白在欄桿里面給孩子喂奶的時候,我喚她幾聲,她總先會把脖子抻得老長,定睛看看這邊,確定了是熟人,才一個飛身跨欄跳出來,跑來蹭蹭我的腿。如果這時有小孩子經過,她會立刻豎起耳朵,把頭俯下,隨時預備好往窩里跑的警惕狀態。
對她來說,有時候人類熊孩子是比大人更加危險的存在。
于是,我也開始盤算著,給她和娃們一個家。
那還是上海的梅雨季。貓糧、貓砂都安頓好的早上,跟先生商量好先逮大的,再圍堵小家伙的策略,我戴了手套全副武裝地下樓,結果只看到了一頭一身都黏著雨的小白,蔫蔫地坐在屋檐下,抬頭望著我。再去看貓娃們的窩,竟然空空如也,大雨里再尋幾圈就確定了,不知是誰快了一步,把小白的孩子整個帶走了,只剩下一只藍色的貓碗在雨里面噼噼啪啪地響著。
我把小白先帶回了家。
突然結束流浪生涯的小白,明顯有些不適應,瞪著圓眼睛四處轉悠,巡視著她的新家,一臉的迷惑不解。
不管什么時候,小白從來沒干過像別的貓或人不開心了就絕食的傻事兒。她大口大口地吃著貓糧和零食,再呼嚕嚕睡得飽飽地,然后再進行巡視工作,偶爾還跑到我面前來蹭兩下。
看來適應得不錯。看著小白這飽經風霜的灰毛,我和先生把她送去寵物店洗澡驅蟲,工作人員看是流浪多年的流浪貓,分明提升了幾分警惕,結果洗澡時候的小白,乖得出乎我們意料,雖然有點不情愿,但不撓人不咬人,舔著零食條完成了她的換裝。
白得發光,看起來又是個漂亮干凈的小公主了。
可是每只貓想要的貓生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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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小白就守在窗臺上,望著樓下車來車往,在月光下蹲成一個小小的貓形剪影,十分落寞。
可能夜深人靜正是她以往旅行的好時候,在窗臺蹲乏了,小白就在房間里走來走,學開窗、學開水龍頭,不停地“喵嗚喵嗚”,想著辦法逃走。我們就陪著她整宿整宿地睡不好,第二天再困懨懨地大眼瞪小眼。
小白常年野外生活保持下來的警惕性絲毫未減,第一天晚上,在她埋頭吃飯的時候,我從身邊經過,她一個激靈回頭就呲牙裂嘴地咬了上來,送了我三針狂犬疫苗的見面禮,包括接下來五天里在我手腳上留下的六個牙齒印。
后來我才知道,異瞳貓咪的聽覺通常會有些障礙,這樣的情況下要保護自己,難怪她有那么敏銳的條件反射。
古怪的脾氣不一定什么時候發作,被咬得多了,她再過來親昵地蹭我的腿時,我的汗毛也就跟著豎起來了。
于是,在家人強烈的反對下,在篩選下我們找到了一對新的領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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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明她情緒不穩定,容易咬人的情況下,小情侶當天就風塵仆仆地從兩三個小時車程外的地點趕來接小白。小姑娘說,她聽說小白是只流浪貓,就想要收養她,不要讓她再流浪了。看來她有個靠譜的家了。
看著小情侶把小白帶走時,樓上喂貓的姐姐流了眼淚。我安慰她,小白以后就過上好日子了。
結果,欣慰沒過兩天,小白就半夜開窗從二樓逃走了,小情侶在小白逃走的幾天后剛好搬家離開了那個遙遠的小區。
我和樓上姐姐去了兩回,偌大的小區植被設計得像熱帶雨林,我們喊了一圈又一圈,來了一只又一只討食的流浪貓,還追著一只大白貓跑了好遠,卻沒有一只是擁有藍眼睛和黃眼睛的小白。
早知她還是這樣渴望自由地流浪,那當初還不如讓她在最熟悉的地方瀟灑地生活,小白在哪里?她會不會挨餓?會不會被欺負?
在她逃走的小區里走一圈,我們發現了好多固定放著貓糧的流浪貓為師點。我們彼此安慰,小白的生存能力強過一般的流浪貓,而且她總是能想辦法贏得好感,獲得喂貓人的長期飯票。
之前小區里找的時候,問啊問,經過一位帶著倆娃在樓下喂貓的寶媽時,因為彼此對視了一眼,我又退了回去,打聽她有沒有見過照片里的白貓,加了小區里唯一的一個微信,請她萬一碰見小白務必告訴我,那時其實并沒有抱太大希望。
所以啊,看起來再渺小的希望也值得去嘗試。兩個月以后,她在微信上,給我發來了小白的照片。70號樓前,灰頭土臉地在吃貓糧。
還好好地活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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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我和樓上姐姐就直奔這個小區,七拐八拐地找到70號樓,準備今晚好好在這兒地毯式翻一圈。
從第一輛車開始吧。我這樣想著就蹲下來往車底望去——瞬間就驚呆了,說不出話,只拽著姐姐往那兒瞧。
這只白色的貓咪,就那么安然地蹲在車頭下方,喊她,小白——她緩緩把頭轉過來,一藍一黃的眼睛里透露出強烈的淡漠,極其陌生,讓我們一度以為認錯了貓。
貓罐頭一打開,吃貨的樣子又回來了。她跑過來大口大口地嚼著久違的大餐。吃飯的習慣、耳朵上因為打架受傷過的痕跡,都沒錯。
漸暗的夜色里,小區的燈光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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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阿姨經過,說這只貓每天都守在這里呢,這棟樓有人喂她。
果然是不愁吃喝的小白。但是為何我們來了幾次,也經過這兒幾次,喊她卻沒有跑過來相認呢?難道是擔心跟我們回來再過上“圈養”的生活嗎?
樓上姐姐帶著我,把小白直接帶到了寵物醫院,先給她做了絕育,以免未來再受生產之苦。住院一周后,小白又被送回了我們的樓下,她的老地方。
剛下車的小白,溜達了幾圈,就鉆進了她曾經委身的草叢里。
她又做回了這一片的“地頭貓”,獨占著豐盛每一日的三餐供應。
不久,整棟樓的老朋友們都分外驚喜:
“小白,你回來啦!”
“小白你胖了喔。”
“小白好像比以前更開心的樣子了呢,還會撒嬌了!”
……
已近初秋,?雨不再淅淅瀝瀝地下了,小白,也成了一只有閱歷的貓。
傍晚的溫度剛剛好,躺在水泥臺階上的白貓,臉上寫滿了神氣,?愜意地打了一個滾兒,朝天空攤開圓滾滾的白肚皮,真舒坦。
她瞇著眼睛跟每一個經過的人類打招呼,心想: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