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周六,我正在朋友家,忽然我站起身來說:‘我忘了和米歇爾告別了,我一個小時后回來。’我隨即丟下瞠目結舌的主人而去,他們無從猜想這個米歇爾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我回到了兒科病房。米歇爾(18個月大)剛剛做完透視檢查,我應該之前就向他告別的,但我忘了。護士長見到我出門又回來,問我是不是忘記什么東西,我說是的,我忘了和米歇爾告別了。護士長就說,米歇爾很奇怪今天,他沒怎么吃早餐。”
“我走近米歇爾的床,他神情沮喪而落寞。別的孩子都叫我:‘小姐,小姐。’‘哦,我和你們說過再見了,但和米歇爾沒有。’我對米歇爾說,‘你看,你的多爾多小姐有點壞,今天早上你在透視科時我忘了去和你告別了......聽我說,我很想你。現在醫生快要來查房了,我周一早上再來。明天是周日,我不上班,但醫生在。另外你爸爸媽媽也要來看你,你還有小伙伴,我走了,周一見。”
這是法國著名的兒童精神分析家,兒童教育家弗朗索瓦茲.多爾多女士在她做不住院實習醫生時,和嬰兒接觸的日常言行。在多爾多女士的眼里,嬰兒就像成人,她對嬰兒的態度像成人一樣平等。
02.
多爾多女士外出參加聚會卻中途返回,是因為忘了跟18個月大的米歇爾道別。
這讓我想到身邊不少做父母的,一早醒來見到孩子,從不主動跟孩子說早上好,卻要責備孩子不跟自己打招呼,或者不向其他長輩問早安等等——自己如此不尊重人性,卻勒令孩子合乎禮節,這是多么不平等啊。
03.
有個星期天,我一邊看書,一邊給自己泡了壺茶。
豆豆剛剛玩完磁力片,站起身來看著我。大概覺得無聊,他端起我的杯子看著,突然呸了一聲,對著杯子里的茶水吐了口痰。我怒不可遏,啪,給了他一耳光。
他已經不小了,做這件事情之前,應該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打他一巴掌,就是想讓他記住,放縱取樂的時候不要以傷害別人為前提。
我當時還想,多爾多女士提倡把兒童當成人一樣看待,應該不僅僅是從尊重出發。兒童需要教育,他們要是犯了錯,成人應該毫不客氣地指出和糾正,才算實現了與兒童之間的真正平等。否則,兒童盡享特權,卻逃離義務和責罰,孩子們最終會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實話說,我當時覺得這一掌打得理直氣壯。
04.
豆豆被我一掌打愣了,解釋自己只是想看看痰吐在茶水里飄浮起來是什么樣子。
當時我氣瘋了,根本不聽他解釋。現在回想他朝我的茶水里吐痰,那專注研究的樣子,確實是好奇心所驅,想搞口水實驗,僅此而矣。搞口水實驗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的媽媽會從道德的高處去審判他。
“他知道我非常愛他,所以要縱情取樂。那就先試試往我茶水里吐痰,就是這樣。”“往別人要喝的茶水里吐痰,是非常惡劣的行為,對別人如此不尊重,絕對要受到懲罰。”
——這是我當時的文字記錄。如今翻出來看,我很震驚。
我沒有想到自己這么武斷,這么苛責。
05.
蒙田說:“在孩子沒有墮落之前就要懲罰他們的墮落,是真正的墮落。”
多年來,我作為女兒一直在反抗父母的苛責,可當我成為孩子的母親時,卻奇跡般的變得跟我的父母一樣。
原諒我,孩子。我曾經失去了童年,我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游戲的快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扼殺充滿創造和想象力的兒童天性。
06.
豆豆曾經試探過我的底線。那是在上幼兒園之前,快三歲的時候。
我們在沙發上玩兒。我看著他,抱著他,親著他,心里還想著他。我這份熾熱讓他很受用,他突然抬起手,扇了我一耳光。扇完之后,他狡黠地看著我,觀察我的反應。我的反應迅速。我想都沒想,抬手還了他一耳光。他有點吃驚,又抽了我一下。我再次回贈。
就這么你抽我我抽你的來來回回了四次,最后他終于敗下陣來,但也表情黯然,捂著臉躲在沙發那邊把頭蒙了起來。
我裝做若無其事,坐在那兒。
母子對抽四次,我快要崩潰。但還是拿起一本書裝模做樣地看,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我對豆豆向來像朋友一樣,從不以長輩自居。同樣,我認為豆豆也不能因為年齡小,或者因為我愛他,恣意的放縱。
不快在三四分鐘之后消失了。豆豆過來主動示好,我們迅速和解,很快原諒了對方。屋子里的空氣重新流動,我趁機balabala,無非是相互尊重的大道理,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07.
打孩子和喝斥孩子是低能的表現。所以我絕大多數的時候溫和,理智,充滿耐性。
我甚至會在豆豆跟我叫板的時候,用幽默來化解沖突。
我們是朋友,爭執也無非是個性差異帶來的爭執。所以看著他像只斗架的小公雞似的非要跟我分出個輸贏,心想誰跟你分輸贏啊,你不就是逆反期嘛。
我急中生智,佯裝惱怒道:“你再說——”
他站在門口,脖子上青筋暴出,“我就說,我就說!”
我沖過去,瞪著他:“再說?再說我可就親你了!”
他一愣。我立刻抱住他的小腦袋,在他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下去,“我親,我狠狠地親,我親死你!”豆豆很開心地笑了。屋子里的氣氛既輕松又溫暖,就像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被面上。
這樣去化解沖突豆豆很喜歡,我自己也覺得挺好的。
08.
遺憾的是,我大部分時間沒有這么智慧。尤其在豆豆影響到別人,而我屢次勸告失敗時,我身體里的劣根性就會跑出來。然后我就會像爸爸媽媽當年對我們那樣,粗暴地來一下。
不過有外人在,我從來不打他。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極愛在公眾場合折騰,比方說坐地鐵。他不時在車廂里跑來跑去,要不來段鋼管,要不轉個圈,踢腿,說笑,各種喧嘩......
我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玩具或者繪本,讓他坐下來好好玩兒,并跟他小聲建言,請他公共場合不要這樣。他倒聽得進去,但也就安靜了幾分鐘。隨即將玩具和書往包里一扔,又在車廂里鬧騰開了。
我第二次過去,這次是大聲警告,但那時他已經處于瘋顛狀態,耳朵丟了。
這時,我渴望有人對豆豆提出抗議。在公眾場合,外人的意見往往比父母的意見更能引起兒童的重視。
眾人為之側目,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制止他。
他們寧可厭惡地看著他,或者隱忍地沉默,也不肯出聲兒,幫助我讓這個孩子安靜下來。
我只好第三次走過去,由大聲變成耳語。我湊近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你要再這樣,別怪我當著大伙兒的面兒打你了!”豆豆思考了一兩秒鐘,停止了折騰。
小孩的自尊心很強,他停止胡鬧并非怕我揍他,而是不愿意大庭廣眾之下丟了自己的面子。當然,我也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揍他。但是,我對他用這樣的語言暴力和動手打他有什么區別呢?
我甚至認為,這種強烈的暗示,會給他小小的心靈布下陰影,這比動手打他帶來的傷害更大。然而,我實在沒有更有效的辦法,讓他別打擾到別人。最后,我只好讓他玩手機游戲,這個世界一下子清靜了。
09.
我一直想努力活得跟我的祖先和父母不一樣。可我發現,無論我多努力,也不可能完全脫離他們。
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我一生下來,身上就重疊著他們和這個家族的記憶。我大怒之下的打孩子,就源自我的祖先,和我的父母。聽說,父親生氣時打孩子,是很有創意的。他會讓犯錯的哥哥姐姐自己去找棍子,然后讓他們自己打自己。
我不懂交際,不喜應酬,尤其對帶有目的性的交往,會本能的拒絕和感到恐懼。
我知道這叫社交恐懼癥,它影響到我的生活,更影響到我的工作。我很想把自己治好,有段時候簡直是強迫自己出門應酬。但看自己東施效顰,實在丑陋可笑得可以,反而比醫治之前更痛苦。就想,病就病了罷,況且病入骨髓,司命之所屬,也就不再去管它了。
所幸我現在做的,是寫字,不需要出門交際。
10.
我的社交恐懼癥,跟我的成長環境有關。
我生下來的時候,父母皆高齡。哥哥姐姐和我年齡相差很大,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他們婚娶的婚娶,上班的上班。而父母,也忙于營生,對我無暇顧及。?即使沒有家人的陪伴,有個發小也不遺憾啊。可惜連發小,我也沒有。
讀初中前,父親因為工作變動,我們搬了三次家,而且越搬越遠。搬完三次家,我童年時的伙伴便散失殆盡。初一讀到高三,中學共六年,父母為了讓我得到他們認為的最好的教育,我六年換了六個班。
這樣頻繁的環境變動,導致我中學時候的同學和朋友根本固定不下來。常常是剛和同學混熟了些第二年就被換到別的班,真的是換到最后沒朋友。而因為家住校園,幾分鐘就可以走到教室,所以預備鈴沒有響,母親是決不允許我走的。至于放了學,如果回家稍有點晚,也肯定會遭到父母的斥責和盤問。
中學六年的寒暑假,我基本上是在家里看書寫日記度過的。
我在最美的年華,很少有與外界交往的機會。而其他的同學,他們大部分人都住校外,他們是從初一某個班正常往上讀的,他們之間往往交往了三年以上,而且天天相伴。
人類歷史有多長,我的內心就有多孤單。
11.
有了豆豆之后,我才去讀的兒童心理,看了很多這方面的書。對照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才知道竟來自原生家庭。
我一度如履薄冰,活得精疲力盡,就是害怕自己言行不慎,給豆豆的內心帶來濃密的陰影。可是不管我如何小心謹慎,我還是會傷害到他。
完美的教育是不存在的,因為世上不存在完美的父母。還有一點,他是我的孩子,他來自于我和我原生家庭的記憶,他一生下來,就帶著傷痕。
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生下來自帶傷痕,而且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