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末,皇城。
已過了子時了,未央宮里卻燈火通明。丫鬟太監盡皆神色匆匆,不時有幾個女醫從里出來,卻都將眉頭鎖著,面上皆是凝重。
門扉之外,一身龍袍的男子負手而立,他冷眼將緊閉的屋門望著,像是對此時的情形絲毫都未上心。待又過去半個時辰,一丫鬟端了盆血水出來,他喚住她。問她里面情況如何。
丫鬟身子一抖,連回話的聲音都帶了懼意:“回皇上,娘娘身子太虛,若是再這樣下去,怕是……娘娘和小皇子,都……都會保不住!”
男子眸色驟然一變,丫鬟立時垂下了頭去。血水在盆中不安地蕩啊蕩,將這夏末的午夜映得格外詭譎,一襲絲絲縷縷的風過,男子順風朝前踱了兩步,卻只是道:“若是保不住,便不保了吧!”依然是毫無情緒的聲音,也依然是一副于己無關的態度。
夜色越來越沉,未央宮里的聲音卻越來越雜,一女子的喊叫聲時斷時續地響著,最初還顯得頗為清亮玲瓏,可隨著時間過去,后來卻似風過樹林一般地沙啞,而后愈漸的低落下去,直到被零碎的腳步聲和勸慰聲淹沒。
到天明時分,久未出聲的女子忽然尖叫一聲,緊接著便聽嬰兒啼哭之聲破空而來。沉重的門扉被從里打開,一女醫模樣的人快步行至男子面前,頗為欣喜道:“啟稟皇上,太……“
“嗯?”她將開口,男子便已沉聲打斷。正是黎明之前,縱是燃了滿院燈火,院中仍顯得陰沉黑暗。
女醫立時改口:“皇上,皇后娘娘生了!”
男子未立即答話,待嬰孩的啼哭聲響徹天際,他的眸中才終于有了一絲柔情。而周圍,所有人都在聽到聲音的剎那,皆跪地齊聲道:“恭喜皇上,喜得龍子!”
洪亮的聲音攪擾了夜色,混著血味傳到屋中,牽起了床上女子的嘴角,她臉色慘白,身虛體弱,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果真如一地破碎的月光,連著冬日清寒的冰霜。
她的名字,是白連霜。
將生產完,身下還傳來陣陣痛意,她疲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可她還是撐著一口氣側起身子,對旁邊人道:“把孩子……給……給我看看!”
那人正要上前,房外卻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循聲望去,見那一身龍袍的男子背負著夜色與燈光,一張俊秀的臉龐顯得妖冶非常。
他走到近前,伸手在孩子臉上撫了撫,周身的冷意便一點點退了開去。白連霜看著,眼中全是愛憐與溫情。待他撤回了手來,她方輕道:“孩子……孩子給我看看……”
男子聞聲,剛化開的冰凌又一次凍了起來。他側身正對向床,卻是對旁邊人道:“抱走吧!”
“不要!”白連霜霎時慌了神,她撐起身子,依著床帳,眼帶著祈求看向男子,“不要……把他……把他留給我……我求你……”
男子面色不改:“朕說,把他抱走!”奶娘聞聲,彎膝行了一禮便要抱著孩子往外去。
白連霜一急,連人帶被子都跌到了床下,腹部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感,身下也流出了血來,可她還是強撐著,伏在他腳邊道:“均晏……我求你……我求求你……讓我看看我的孩子!”說話之間,血腥氣又一次彌散了開來。
可那被喚作均晏的男子卻仍不為所動,他微垂下眼,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已成血人的白連霜,聲冷如冰道:“眾所周知,今日是皇后的產期,今日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皇后的孩子,又何來你的孩子一說?”
“不要……”白連霜拼命搖頭。她拽著他衣角,一遍遍地重復著“我求求你”,可他卻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只抬手向后一揮,那頓在門邊的奶娘復抬步走了出去。
眼看著沒了希望,白連霜甩開他試圖沖出去攔,可她還未站起身,他已伸手禁錮住了她手腕。她又一次跌坐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她卻只哭著,睜眼看著那人抱著孩子消失的方向。
“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尖銳的女聲劃破長夜,像一柄利刃,帶著森冷的劍氣,鋒利又撕心裂肺,似乎連天邊的星子都被震得晃了一晃。
奉齊二年夏,皇后順利產下嫡長子,宮中頒發一旨詔書,因皇長子生得聰明伶俐,特賜其常墨一名,意指其擅與筆墨為伴,常存仁德之心,另,皇長子出世乃是大喜,特大赦天下,舉國同慶三日。
那幾日的南宣,鑼鼓喧天。
可這樣的日子,白連霜是在昏迷中度過的,她時夢時醒,恍惚間似聽到誰說她可能會醒不過來,她就迷迷糊糊地想,其實醒不過來也挺好的,可這樣想著想著,她卻還是從夢里脫開了身來。
睜眼時是白日,太陽很大,搖搖晃晃地照到了屋里來,她看著慘白的日光出了許久的神,待丫鬟進了屋,拉扯著嗓子喊了聲“娘娘,您醒了!”,她空蕩的腦子里才終于有了些意識。
“今天……是幾時了?”她聲音沙啞,撐著床板想要坐起來,可稍一動,身下便似要撕裂一般地疼。
“娘娘……您別動……”丫鬟忙過來扶住她,“皇上吩咐了,這些日子,您只需好好躺著休息就好!”
這一動一痛之間,昏迷前的種種悉數涌入腦海,她順勢拽住丫鬟胳膊,厲聲問道:“我的孩子呢?他在哪?”
“娘娘……”丫鬟吃痛,眉頭都擰在了一起,眼里似還汪汪地擠出了淚來。她卻全然未管,又加大了聲音問:“告訴我!他在哪?”
“朕聽人說……”她話將問出口,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的男聲。她與那丫鬟一并看過去,見一身龍袍的男子單手負于背后,正披著陽光緩緩而來,恍然與那夜的情景重疊。
他是詩均晏,是這南宣王朝的國君。
待到她面前,他才接著道:“你身子還虛,暫且動不得怒,況且,她區區一個丫鬟,又如何能知你想知道的事?”
他說得在理,白連霜知道,于是等他話落,她身上蓄著的力道忽然間就散了。她松開手,那丫鬟立時如得大赦一般退了下去。屋中就剩了他們兩人,她趴在床邊,仍是如那日夜里一般,帶著無限祈求道:“均晏,我求求你……你讓我看看我的孩子,就一眼,就一眼,可以么?”
詩均晏卻淡淡笑開:“母妃怕是病糊涂了,父皇早已逝去多時,您的孩子,這可要如何說起?”
那笑溫潤和緩,像春風又似冬日,可他眼中,卻沒有情。白連霜看著,心底存著的希望就一點點地溶了進去,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他喚她母妃,這么長時間以來,她只以為他是要報復她,可今日她才驚覺,他對她是帶著恨的,這“母妃”二字喊得多輕巧,他對她的恨就有多深。
她低下眼,竟也癡癡地笑了出來,笑如寒山雪,眼若星子垂。
二
他們之間的故事,還需從多年前說起。
那時先皇還在,詩均晏也還是個毫不起眼的皇子,因生母不受寵,他又非嫡非長,在先皇眼里便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可偏偏,他又格外爭強好勝。
他十一歲那年,鄰國使臣來京,眾皇子為在國宴上出風頭使盡渾身解數,他自然也不例外。他擅長的是武術騎射,賽場安排在郊外專程馴養野獸的馴獸場中。然就在比賽前一日,他遭了偷襲,背上中了箭。他順著小路一路往山上去,好不容易借著地勢甩掉了追兵,他也因此而力竭了。
白連霜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碰到的他。當時她才十歲,適逢父親進京述職,她想見識見識京城的繁華,便跟著來了。哪知走到半道上,父親忽然收了文諜,說是京城來了貴客,為確保安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述職的官員需過些時日,待貴客離去后方可進京。
父親是知州郡守,若是返程再來,至少兩月光景,幾番衡量之下,父親決定宿在京城之外。那一日正是他們尋了住處,白連霜看旁邊山上開著五彩斑斕的花很是好看,便一個人就著黃昏想要上山去賞一賞。
她到了山腳,聽到山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便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滾了下去。她心生好奇,湊過去一看,才發現,那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她將他拖到旁邊山洞中,許是因為疼痛,他的眉頭皺得很緊。白連霜懂一些醫術,可她膽小,怕血,她盯著他已被染得暗紅的肩膀猶豫了許久,方才鼓足勇氣撕開他的衣襟,一邊抽泣著一邊顫抖著手為他上了草藥。
他雖傷得深,可他身子硬朗,也未傷到要處,不過一個時辰后便悠悠地醒了過來。彼時已經入夜,洞中燃了一叢火堆,她抱著身子縮在角落,見他單手撐地坐起身來,便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抓住他胳膊。
他讓她離他遠些,可她卻不肯放。他蹙起眉頭,面色明顯有了不耐。她知他是習武之人,見他抬起了手來,她一急,嚷道:“我剛救了你一命,你這就要恩將仇報么?”
他有些不悅,用抬起的那只手揉了揉額頭,一邊揉一邊道:“你雖救了我,可你也不必如此,我詩均晏雖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稱得上你坦蕩男兒。你放心,只要你留下地址,他日我定會派人將謝禮送到你府上!”
“我才不是要你的什么謝禮呢!”白連霜當即喊出來。她家里并不富裕,可終歸是官宦人家,從小也是得了良好教養的,像這種舉手之勞,她斷未想過要索取酬勞。
然對面人卻似完全不相信般,他瞇著狹長的眸看著她,將她抱著的胳膊提起來橫在兩人中間,方才道:“既不是要謝禮,那姑娘如此行為,卻是為何?”
白連霜“騰”地一下縮回手來,臉上也被火光映出了兩朵紅霞。正好一陣風灌進來,在洞口處形成了尖銳的嘯聲。她驚得跳起來,重又抱住他胳膊,帶著哭腔道:“我……我怕黑……”
詩均晏的臉當即黑了。
因白連霜膽子實在太小,風旋一圈她要叫一聲,火晃兩下她要叫一聲,就是地上爬過只蜈蚣,她也能驚得整個掛在詩均晏身上,理所當然地,他們沒在山洞待到次日天明。
晚間的山路并不好走,詩均晏在前開道,白連霜則在后一驚一乍叫得好不熱鬧,在旁邊忽然跳出一只螳螂,她第十五次驚叫出聲以后,詩均晏終于忍受不住將她扛在了肩上。
她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煩,遂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沒什么好怕的,可越是如此,她卻越害怕。好不容易走完了那段山路,他將她放下來,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眼里竟已蓄滿了眼淚,似乎稍一動,它們就能滾滾而下。
詩均晏頓時愣住,半晌,他道:“你這是做什么,我又沒說你什么,你哭什么?”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白連霜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霎時噴涌而出。詩均晏慌了神,將將森冷的面色變了幾番,方才掏出一方錦帕,一邊低聲安撫著她,一邊替她將眼淚細細擦凈。末了,他側過身道:“真不知道我暈倒時你怎么過的,山洞里那么黑,竟然沒能把你嚇死!”
白連霜仍在抽泣,聽他所言,她一邊抹淚一邊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過的……”說到這里,她抽泣聲更重了些,“可我就是想救你……”
詩均晏默了。
那之后兩人各奔了東西,白連霜果然沒要謝禮,而詩均晏也因傷重,自然而然地與騎射之冠失之交臂,他沒能在使臣面前一展風姿,亦沒能借此機會在先皇面前爭得一席之地。當然,那時的白連霜不知道這些,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與父親在那附近住了半月,期間屋中來過一位器宇軒昂的公子,看起來似與父親交情匪淺,她問父親他是何人,父親卻只捋著胡須說:“連兒還小,這些事大可不必操心!”
白連霜當真沒有多問。
到月底,京城的禁令解除,她與父親進了京,方才知前些日子是為接待鄰國使臣才會封了城。聽聞消息時她單手將頭撐在桌上,頗有些艷羨地說:“身份不同,果然待遇就不一樣,不像我們,進個京還得看別人臉色……”
以前說這話父親會生氣,可這一日,他卻撫著她的發問:“連兒可是喜歡京城?”
她點了頭。
父親淡淡笑開:“那這一次,我們便在京城住下來吧!”
白連霜歡喜地應了,可她也只當他是在哄她,并未往心里去。可幾日后,父親竟當真在京城買了宅邸,而他也從一州郡守變成了京官。
那時她不懂,只以為是父親的才能得了皇上的賞識,而她也只需無憂無慮地去做這一個官家小姐。
三
她和詩均晏又一次遇見,是在七夕那日。天上星多,月明,夜間護城河被許愿燈染成了一條銀帶。白連霜雖小,可湊熱鬧的心思還是有的,于是帶了個丫鬟便踩著夜色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護城河在城門外,旁邊挨個排著臨時搭起的小攤,盡頭則是號稱百簽百靈的古德寺。她在人群中穿梭,然后在月華如煉時,瀲滟水波邊看到了詩均晏。
他身旁還有一人,兩人并肩在僻靜處走著,頎長的身影在水面化成長紋,飄飄悠悠地蕩漾開去。
她湊過去,本只想打個招呼,可還未靠近,眼前就閃過兩道劍影,接著便見兩柄長劍橫在了她面前。
她將喚出的“均晏”二字霎時卡在了喉嚨口。
前方兩人轉過身來,詩均晏見是她,先是有些詫異,后又微微蹙起了眉頭。另一人則看看她,又側頭看看詩均晏,才欠身淺笑道:“原來是白大人家的千金,這些下人眼拙,還請姑娘見諒!”
他話還說著,她頸間的長劍已“刷”地一下收了回去,而旁邊執劍的兩人,也于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這日,白連霜才知,詩均晏是皇子,他旁邊那人亦是,且他,便是多日前她在家里看到的,那位與父親交好的器宇軒昂的公子。
三人在護城河旁并肩而行,若有似無地聊了一些,大多是那公子問話,她答,詩均晏則在旁默默地走。到古德寺腳,那公子一笑,看向他們道:“都說這古德寺中姻緣簽最靈,你們二人,可要去求上一簽?”
白連霜登時漲紅了臉,然詩均晏卻是面無表情道:“我與白姑娘才初次見面,皇兄這玩笑,開得輕薄了!”
那公子低下頭,致了歉,可笑得若有所思。
知曉了身份以后,他們見面的次數就多了起來,有時是在父親要赴的宴上,有時是在外臣家眷難得一進的宮里,又或者是在某個特別節日的慶典上。見得多,了解也就越多,在得知他不受寵的現狀以后,她沖他莞爾一笑:“沒關系啊,他們不對你好,我對你好就行了!”
那是一個冬日,寒風呼嘯而過,詩均晏將在朝堂上領了罰,身上全是血,白連霜看到時哭成了淚人,可她還是笑得猶如春日帶雨的桃花。
詩均晏別過頭去,別扭道:“你又哭又笑的樣子真丑!”
白連霜鼓起嘴,哭也不敢再哭,笑也不敢再笑。
對詩均晏,白連霜是怕的,除了初相識的那日,他對她一貫冷漠,周圍無人時他態度稍好,可一旦有了他人,他就連話都不肯與她多說一句。她不是能受得了委屈的人,可在詩均晏這里,無論他如何讓她委屈,她都忍不住想靠近,所以這日,盡管他說她丑,可她心里卻是歡喜的。
這樣一過就是幾年,白連霜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她的父親,也在這幾年里步步高升。她及笄那日,父親專程為她置備了壽禮,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有貴胄,亦有王孫,壓軸人物是前兩年才被封為儲君的太子,可唯獨,詩均晏沒有來。
白連霜從早便在等著,她身著新衣,抱著一只狹長的盒子眼望門外,一直到夜間賓客散盡,都未見到那熟悉的身影。她將腳一跺,憤然將手中盒子扔在地上,雙目盈淚道:“我才不要什么笄禮呢!”盒子被摔開,一支做工精細的朱釵便滾到了地上。
家鄉有一種說法,女子及笄即為可嫁,若能在及笄這日由心愛男子為之加笄,兩人便可舉案齊眉,白頭偕老。這朱釵就是她專程為今日所挑,她想將它交到詩均晏手中,讓他親自在眾目睽睽之下為她加笄。
她跑回屋里,關了門,一個人坐在鏡前,誰叫都不理。鏡中有一張精致的臉,恰到好處的胭脂在臉頰處飛成兩朵紅霞,耳畔明鐺輕搖,唇上朱顏如桃,瑩潤的眼淚惹皺一彎秀眉,整張臉就顯得愈發楚楚動人。她抬手撫上自己的臉,卻越想越覺得委屈。前幾日里她曾央著父親帶她進過一趟宮,專程尋了詩均晏問他可會來參加她的及笄禮,他說會來,她便滿心期待地去挑了那支朱釵,可真到了這日,他卻連一個推脫的理由都沒有給。
“騙子!”白連霜抬起手,將發上釵子悉數拔出,才挽了半日的髻重又披散而下,一頭秀發垂在腰間,將她纖細的腰肢襯得愈發不盈一握。
正當此時,身后忽然響起個聲音:“我是不是說過,你哭起來的樣子,很丑?”
是詩均晏。
她回轉身,果然見他側坐在橫梁上,左腿躬起,手臂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她頓時笑開,抹了一把淚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既答應過要來,自然是會來的!”他翻身落到地面,“不然,可不就成了騙子么?”
白連霜紅了臉,眼中殘淚猶存,臉上笑意不減。
他們一同去了古德寺,走的是窗和屋頂,她不知他是何意,可他做事,她從不會質疑。到古德寺中,他遞給她一個簽筒,少有地柔聲道:“求一支簽吧!”她怔愣地看向他,他解釋道:“聽說這里,姻緣簽最準!”
她將它接過,閉上眼,開始虔誠地搖擲簽文。
夜不算深,但寺中已沒了香客,他們去尋解簽人時,他正要收攤。白連霜將手中簽遞給他,他看了一眼,又抬頭看了兩人,復將簽文細細看了幾遍,方緩聲問道:“姑娘可是要求姻緣簽?”
白連霜不解,卻仍是點了頭。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依簽上所說,姑娘的姻緣路,怕是要坎坷難行了!”
白連霜的笑容僵在臉上。解簽人通常不會直言求簽人之不幸,可這日,他卻與她說了“坎坷難行”四字,便是說,她求來的姻緣,絕不是良緣。
她與詩均晏一同走出古德寺,一路她在前,詩均晏在后。到門口時她停下了腳步,詩均晏問她可是有事,她回過身去,低眉躊躇道:“你說,簽文這樣說,我該怎么辦才好?”
詩均晏挑唇一笑,他靠近她兩步,伸手穿進她的長發將其盡數挽起,而后從懷中掏出一支碧綠通透的玉簪,簪尾處似還嵌著一朵盛放的并蒂蓮。他將它插在她發間,順勢將她虛攬入懷,沉著聲音道:“簽文之言本就做不得數的,未來的路,還得我們自己去走!”
這是他第一次說“我們”。
那夜的月高,風涼,古德寺的鐘聲混著似有若無的狼嘯,可她靠在他肩頭,卻半點懼意都沒有。
四
那之后兩月,是詩均晏的生辰。他將滿十七,依皇室的規矩,他早在十六歲時就該前往封地。奈何他存在感實在太弱,皇上想起分封時已過了大半個年頭。
他隨意給了他一處封地,草草地下了一道“擇日啟程”的圣旨,之后便點了兩位官員送他離京。離京那日正是夏日,和他們初見時很像,京郊的山上開滿了花,白連霜一路尾隨到城外數里,等送行的人都走完了,她才敢現出身來。
詩均晏將她拉到馬車上,問她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她挑眼偷偷看他,見他沒有不悅,才輕聲道:“你不讓我送,可我還是舍不得……想多看看你……”
詩均晏沒有打斷,等她的聲音拖到沒有了,他忽然伸手拂了拂她額前的發,亦是輕聲道:“不讓你送,是為你好……”默了一瞬,又道,“連霜……你……愿意等我么?”
“等……”白連霜有些不解。
他望著她,解釋道:“等我回京……等我回來娶你!”
南宣朝中從無藩王回京的先例,可他這樣說,她就這樣信。她咧嘴笑開,撒嬌般地撲到他懷里,深情款款道:“我等你,一直等!”她其實不在意他能不能回京,只要他愿意娶她,就算讓她等到地老天荒她都愿意。
詩均晏走了,而她則回到京城白府,成了家喻戶曉的妙齡好女兒。送別那日她賴在他的車上不肯走,她想隨他去封地,可他卻說這一路兇險,她去了,反倒會拖累他。她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車,在路邊看著他的隊伍漸行漸遠,一點點隱沒在天邊縹緲的云煙中。
之后的幾年常有媒婆上門,她總是一口回絕,而父親寵她,知她不愿嫁,也并未強求。她常給詩均晏寫信,他偶爾會回,常是寥寥數語,多也不過一句照顧好自己,可只要收到信,她就能歡喜上好幾天。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等待何時是個盡頭,也從未想過,離去的這些年里他有沒有成親有沒有生子,他的承諾就像鏡中花水里月,離得近,卻摸不著。
可她說過了等,就一定會等。只是最后,她到底沒能等到他回來。
轉折發生在三年后,她十八歲,一個冬雪消融春色漫漫的好日子,父親喚她一同去踏青,路上遇到一位仙風道骨大師模樣的人。父親虔誠,與他論了半晌佛禮,又給了他些許銀兩。那大師單掌豎于面前,沖兩人身鞠一躬道:“善哉善哉,大人心善,老衲便在此贈大人一言。大人家有千金,卻苦于姻緣輾轉,若長此以往,必不得善終,此乃前世的惡果今生來償,大人也不必過于憂心!”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只隨意一點,卻聽得白連霜與父親皆眉頭深鎖。她拉著父親要走,父親卻拂開她,拱手對那大師道:“老夫斗膽,敢問大師,小女之劫,可有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白連霜一聽登時來了精神,大師則抬頭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復笑道,“今日相遇即是緣分,老衲便破例為小姐算上一卦吧!”
問題就出在這一卦里。
她聽信卦言,在驚蟄那日爬到郊外山上,那時山上有重兵把守,她不知,只順著父親說的小道往上,試圖將自己親手所繡的姻緣帶系在最高那棵樹上。
大師說,這里的樹有靈氣,可以化劫。
她攀上枝椏,為夠那根粗壯的樹枝,她半個身子懸了空,只一只手抓著樹干。正當此時,她忽覺手臂一痛,像被什么擊中一般,半點力氣也使不出。
那樹旁邊,是高數丈的山崖。
她從樹上跌下,冷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青蔥綠影也在眼前匆匆閃過,挽好的發髻被風扯開,詩均晏送她的那支并蒂蓮的玉簪隨之落了下去。她慌亂得想要抓住它,可墜在空中的她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動作。
山崖不高,卻足以要人命。她以為自己非死即傷,可最后落到底,她卻跌在了一個人的懷里。她從他懷里出來,他就那樣將她淡淡看著,不怒而威。
他便是當時在位的圣上,詩均晏的父親,如今已逝的先皇。他們所在之處,是皇家用于狩獵的馴獸場。只是這些,她都是在圣旨下達的那天才悉數知曉。
他說他已許久未曾對誰動心,可她從山上掉下的樣子,卻讓他枯死的心重新活躍起來,所以他要她入宮,要她做他的妃。
她不愿嫁,可父親與她說,任何事他都可以由她,唯獨這圣旨,她不能抗。她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父親將那明黃的卷軸放在她面前,長嘆一口氣道:“連兒,爹對不起你……”
她看著他,眼淚卻將他整個人模糊得辯不清悲喜,亦看不透善惡。
這道旨,她不接也得接。
在待嫁的日子里,她再未給詩均晏寫過信,期間他來過一封,很長。他問她最近過得如何,又為何會斷了給他的信件,在信的末尾,他重重落下一句:連霜,等待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她笑著,然后又哭了。她一直在等他這句話,可等到的時候,她已成了既定的妃嬪,成了他后繼的母妃。
她不是沒想過抗旨不是沒想過死,可父親跪在她腳邊與她說,封妃大典定在五月,若到時白府不能交出這樣一位小姐,他們整個白家數百人口,都會為她的任性陪葬。
她妥協了。而那以后,詩均晏又來過一封信,上面只隨意勾著兩字:恭喜!
他知道了,圣旨一旦下發,必將傳遍五湖四海,他終歸還是知道了。她捧著那封信哭到眼淚都流不下來,天黑了,夜深了,她卻還坐在窗前,遙望著幾年前他離開時的方向。
待嫁期間她在閨中從未出門,終日不見天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短短一月她就憔悴瘦削得不成樣子。到封妃那日出著很大的太陽,白府院中花香怡人,城中街上人聲鼎沸。她穿著厚重的宮裝進了鸞轎,途經漫長的熱鬧以后,被送到了金碧輝煌但是空蕩寂寥的宮殿之中。
她端坐在床邊,趁人不注意時,偷偷將頭上一支金釵拔下,小心藏在了袖中。她不愿連累白家,可她也做不到與詩均晏父皇同枕,大不了,她就在他面前去死。
夜越來越深,屋中的燭火,也越晃越涼。
五
這一個夜晚,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漫長。
后來的許多日子里,她常常想到那天,倘若她不進鸞轎,或者她干脆堂而皇之地抗旨,她和詩均晏的以后是不是就會好上許多?可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一步踏錯,往往會需要一生來償。
那夜先皇沒有來,到天明時分,沉寂了一夜的皇宮忽然熱鬧了起來。她把心提到嗓子眼,緊張得恨不能把手指摳到金釵里去,等那腳步聲到門口,她抬起眼,卻看到門口出現的是那張她心心念念著的臉。
是詩均晏!
他竟在她嫁予先皇這日,忽然從遠在千里的封地,出現在了皇宮!
她踉蹌著跑過去,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從她眼前消失,成為她日有所思的幻境。她撲到他懷里,顫抖著聲道:“均晏,均晏……”一邊喚著,一邊圈住了他腰身,“真的是你,你真的回來了!”
然詩均晏只是微含著笑意看著她,他沒有如想象那般柔情蜜意,而是拉開她的手,聲冷如冰道:“都說古德寺簽文很準,我原來不信,可現在看來,它果然能算準人的未來……”頓了頓,“您說是么?母妃?”“母妃”二字,咬得穩,且重。
白連霜的心,頓時跌入了谷底。
三年前的夏日,她與詩均晏去古德寺中求過一簽,簽文一說她情路坎坷,他與詩均晏算不得良緣,二說她雖情路不順,可后半生卻會享盡榮華,縱是飛上枝頭也未可知。那時詩均晏還未與她加笄,也未表達出對她的情意,她便以為這場感情里不過是她在單相戀。
離開古德寺的時候,她許久沒有講話,只是低頭在前悶悶地走,詩均晏問她可是不開心,她點了頭,后又搖著頭故作輕松道:“沒有啊……你剛沒聽他說么?”她頓住身形,“其實能夠富貴一生,也挺好的,對吧?”
“是挺好的……”詩均晏從背后握住她肩膀,“只是,這樣被命定的人生,你愿意要么?”
她轉過身來。從小她便性懦,膽小,可對詩均晏她卻一直都很勇敢。他們相識這么多年,她便潛移默化地偷偷愛了他這么多年,如今他就在她面前,她根本舍不得放手。
也許是一時沖動,也許是心有不甘,總之最后她還是鼓足了勇氣,她問他她的愛情應該怎么辦,換來的是他親手為她雕刻的玉簪,和他初次說出的“我們”。
他說他們的路,要他們自己去走,與簽文無關。可現在不過三載,簽文上的話一一應驗,從今以后榮華富貴她享之不盡,可她和他之間的愛情,卻也葬送于此。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心情,只覺迷迷糊糊間淚水就濕了臉,詩均晏的身影開始搖搖晃晃,可他的話卻像魔咒一般在她耳邊回響。
他說她想要的榮華富貴,她要到了。他還說,如今她成了帝王的女人,確然是從平地一躍飛上了枝頭。
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她根本沒想要進宮,也沒想要成為什么妃嬪,可她話未出口,外面便響起了渾厚的鐘聲,一聲接著一聲,攪擾了朝陽,驚飛了窗腳停著的鳥兒。
宮中素有慣例,皇族人逝世,需鳴鐘報喪,而今日這方青銅鐘,唯有帝王才可使用——也便是說,這是先皇駕崩的訊號!
先皇走了,在封新妃的大喜之日里,說是突發了心疾,救治不及,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便丟了性命。那之后,宮里設了靈堂,一眾皇子妃嬪皆在里面守著,白連霜自然不會例外。
他們在里面守了六日,期間宮中似發生了一些事,等他們出來時,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第七日是先皇的下葬之期。在送他去皇陵前,太傅在他的靈前宣讀了他留下的圣旨。上面說到了兩件事,一則江山不可無主,皇位當由詩均晏來繼,一則生死由命,他的陵寢,不需要活人來陪!
兩則消息一出,群臣皆驚。宮中皇子不少,群臣站誰的都有,唯獨沒有站詩均晏的。他從小不得寵,而今又分封在外,于情于理都不該是皇儲,可太傅是先皇生前最信任的大臣,他手中的遺旨斷不可能作假。
一時之間,眾臣議論紛紛,詩均晏便在這樣的環境下身披孝服而來,他緩步慢行,不發一語,可他只要往那一站,便震得眾臣再不敢出聲。
他成了新皇,登基之后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讓白連霜去皇陵為先皇守陵。白連霜問他為何,他卻道:“父皇至死都惦著母妃,母妃理當去送他一程。”
白連霜癱跪在地上。眼前的詩均晏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如今他身穿著龍袍,舉手投足全是王者風范。她看著他,眼中有淚,卻固執地不肯流下:“你當真……把我當做你父皇的妃子了么?”
“不然呢?”詩均晏眼眸微抬,話回得漫不經心,又理所當然,“你既處心積慮想要進入這宮里,便該知道,父皇離去的這一日,遲早會到來!”
她震驚地看著他。
就在此刻以前,她只以為他在怪她,怪她食了言,怪她沒有等他,怪她背離了承諾嫁給了他的父親,可此時她才知,他的怨懟,更大程度上來源于他這咬牙切齒的“處心積慮”四字。
他以為,她當年那句“其實能夠富貴一生,也挺好的”,是她的心里話。
“均宴……你誤會了,我沒有處心積慮想要進宮,那日……”
“那日什么?”他垂下眼看她,“你是想說,那日你是碰巧去了被封禁的山上,碰巧腳滑掉落山崖,又碰巧,遇到了去馴獸場打獵的父皇?”
“你……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可是白連霜,這樣的說辭……你信么?”
白連霜默了。這是事實,可這樣的事實,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遇到先皇的地方是皇家的馴獸場,旁邊有軍營,而另一側則是山脈。當年她也是在這里遇到了詩均晏。那時鄰國使臣來訪,先皇將騎射比試之地設在了馴獸場,詩均晏想提前熟悉場地,卻不小心遭了算計,慌亂逃亡之中從山上滾了下去。那時山上全是守兵,她送詩均晏回去時就被層層阻隔在了外面,要不是她與父親早借住在了農家,又有述職檄文及官印為證,他們恐怕也會被毫不留情地驅逐出去。
那場比試先皇不在,只有幾個皇子,一群官員,其守衛尚且如此嚴密,若換作先皇自己,那座山上怕是連蒼蠅都飛不進去。然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能無聲無息地爬上山頂,又好巧不巧地跌落到了馴獸場中,且恰恰好,掉落在了孤身一人在此打獵的先皇懷里。
都說世間無巧不成書,可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一個“巧”字能夠解釋。
“若你早些讓我知道,你要的是這些,我大可以在多年前就將你送給父皇,你我……便也都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六
白連霜去了皇陵,應該說,在葬禮過后,她就主動留在了陵中未曾出來。
這年的夏,宛如冬日般陰冷。
皇陵之中的日子漫長,卻安逸,之前還有些許人陪她,后來他們也陸陸續續地走了,只最后剩了幾個丫鬟和太監。某個日盡的黃昏,她從房間出來,那幾人唯唯諾諾地站在門口,她一笑,輕道:“你們回去吧,我這里,不必伺候了!”
她是太妃,她的話,他們不能不聽。
偌大的皇陵只剩了她一人,她一個人用膳,一個人散步,一個人對著一堆靈牌入眠。從前她膽小如鼠,如今連哭都不會哭。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只依稀記得,日子好像越來越熱了。她呆愣愣地過完一天,到天黑時方才記起,自己又一日未用過膳了。她支起身,身子驟然一晃,腦袋也忽然發了昏。她閉上眼,恍惚中有人扶上了她的手,她輕拂開,虛弱道:“我沒事!”
那人沒有說話,她方記起,這里,本不該有人的。
“你……”她睜開眼,然一轉頭,她那句問話就噎在了喉嚨口。
——是詩均晏!
今日的他未著龍袍,只如多年前一般,穿著普通的衣服。她鼻子一酸,腳下一軟,整個人便撲向了他懷里。
他接住她,還是那樣熟悉的溫度,也還是那個溫暖的懷抱。她貪念得不肯放開,他卻道:“母妃這……算是投懷送抱么?”
她一愣。
他將她推開,迫使她看向他:“正好今夜朕孤枕難眠,若是母妃將朕伺候高興了,母妃的后半生榮華,朕還是能給!”
“你……你什么意思?”
她一句話未落,他手上忽然一個用力,她身子往前一傾,迎面覆上了他的唇,下一刻,她的衣衫,在他手中件件落下。
良辰夜短,春宵帳暖,這日的陵寢里,春色盎然。
次日清晨,白連霜睜眼時,詩均晏已穿戴整齊,他就那樣站在她面前,冷眼望著床上地上的雜亂。
見她醒來,他道:“昨夜母妃伺候得不錯……今日,便隨朕一同回宮吧!”
這話明明說得嘲諷,白連霜卻以為,這是他們之間的機會。她暖暖笑開,像從前一個人戀著他時那樣癡望著他,暖暖道:“好!”
她隨他回了皇宮,憑的是貴太妃的身份。
皇宮的日子富貴,卻也難熬。他什么都給她,金銀,服飾,至高無上的地位,乃至每日,他都會來見她。可每次,他都只匆匆行過一禮,高呼一聲:“母妃安好!”’
那段時間里,“母妃”二字,于她,就是一個魔咒。她無數次地想留他,想與他解釋,想說她沒有刻意接近先皇,可每次話到嘴邊,他都冷冷將她打斷:“母妃若是無聊,讓人陪著出去走一圈便好!”
于是她的話,就這樣被噎在了喉嚨口。
又一次變故,發生在兩月后。那日她吃了酥餅,胃中忽泛起一陣惡心,丫鬟要去尋太醫,她阻了,可她一吐起來,就沒完沒了,到臉發了白,身上也綿軟得沒了一點力氣,她還是覺得惡心難受。
到夜里,詩均晏聞訊來了,他負手在外問她如何。她虛著聲說沒事,可不久后,太醫還是來了。他把手搭在她脈上,只虛虛一探,就臉色煞白地跪到了詩均晏腳邊。
詩均晏問他如何。
他顫著聲回:“回……回皇上……太……太妃有喜了!”
詩均晏眉一皺,淡淡看一眼床上的她,同樣淡淡道:“太醫糊涂了,有喜的,是皇后!”
白連霜一驚,卻聽他又道:“傳朕旨意,皇后有孕,太妃大喜,遂閉宮頌佛為之祈福,至于皇后,這些時日便在宮里養著,后宮一應事宜,全數交給淑妃打理!”
在場眾人皆不明白他的用意,然一向遲鈍如白連霜,卻忽然之間懂了,他要她生下這個孩子,所以用他的皇后,來為她打掩護。
那日之后,她搬進了皇后的未央宮里,皇后對外,也說的是孕期難耐,乏于見人。于是金碧輝煌的宮里只她們兩人,和為數不多的宮婢和太監。
那年冬日,她身子重了,皇后扶她到院中散步。兩人默然無聲走著,皇后忽然停住腳步,對她道:“其實……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吧?”
詩均晏為人獨斷,他的事,從不許任何人過問。即便尊貴如皇后,也只能聽著他的命令,半個多余的字都不能問。
白連霜想想,還是點了頭。
皇后嘆口氣,又道:“你們可以在一起的……只要,你們一人讓一步!”
白連霜低下頭。在詩均晏面前,她已讓了無數步,可他一直執著于她“處心積慮嫁予他父皇”一事,到現在也還未釋懷。
不然,又何至于,她懷胎數月,他卻一如往常去她早已空著的宮中給太妃請安,卻不來未央宮里看她一眼。
冬日飛雪,春花爭艷。
轉眼,到了又一個夏天。
她的產期臨近,詩均晏卻還是不肯來,她對他的思念越來越重,心情便也越來越煩躁。她求著皇后去請他,皇后起初不愿,后來終于著人去了。
這些日子,除了肚子,她什么都沒長。詩均晏來時,她正坐在花園里,滿目的鮮花入了眼,她卻愁容滿了面。詩均晏站在他背后,一貫冷聲道:“母妃尋我,為的何事?”
她轉過身,滿腔的陰郁霎時一掃而空。
她掛著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道:“我……我想你……”
然詩均晏,卻只背過身,漠然道:“母妃糊涂了,你我……是母子!”
她鼻子一酸,沖著他背影喊:“我才不是你母妃,我不要做你的母妃,我只想做你孩子的母親!”
“可是母妃……”他打斷她,這一次的“母妃”二字,咬得更重,“你已嫁過父皇,縱是只成過一天夫妻,這輩分之事,也亂不得!”
“既然亂不得,你為什么要碰我?”白連霜急了,她的心也傷了,都說人到孕時最易惹人憐惜,可這個從前說要娶她的人,卻完全不顧她的難受,“既然亂不得,又為什么讓我懷上你的孩子?你讓他叫你什么?兄長,還是父親?”
然詩均晏仍是無動于衷,他微側過臉,淡然道:“母妃說的什么,兒臣聽不懂……”稍頓片刻,他又道,“兒臣今日來,是為看望皇后的,便不與母妃多敘了!”話一說完,他便抬步往外走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心被夏風,吹成了冰凌。
七
她的肚子就是在這時疼起來,可她咬著牙沒有叫,到她身下流了血,旁邊伺候的丫鬟才終于發現。她們手忙腳亂地扶住她,一邊扶一邊喊:“來人啊,太妃要生了!”
她攔住她們,想說不用大張旗鼓,可她話未說出口,便覺鈍痛襲身,身上再無半點力氣,眼前也模糊成了一片光影。
恍惚間有人抱起了她,有人來來往往慌亂的腳步聲,亦有鮮血汩汩流淌四散開來的腥甜味。她想睡,可腦子里總有一個聲音在叫她,他像個孩子,聲音清脆卻微弱。
期間她清醒了一刻,那時她力已竭,整個人癱在床上猶如死人。她聽到有人焦急地跑了出去,又聽到有人慌亂地跑了進來,而后聽到一人小聲說:“皇上說……若是保不住,便不保了!”
又一人問:“是不保太妃,還是不保皇子?”
那人囁嚅著聲回:“皇上說……都不保!”
后面的話她沒有聽清,那一瞬間,她只覺腦中一黑,隨之而來地,是鋪天蓋地的絕望感。
她如今活著的唯一念想,是詩均晏,他不理她,她可以等,他怪她,她可以解釋,可現在,他卻親口,讓人放棄掉她。
他對她,其實早已沒了情吧?又或許,他還留著她,只是因為恨她?想到這里,她竟咧開嘴,癡癡地笑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下的孩子,從他脫離她身體的那一刻,她的唯一念想,就從詩均晏變成了這個孩子。
可詩均晏,卻連看都不讓她看他。
他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滿月宴,為他大赦了天下,也為他前所未有地罷朝三天,可這一切,都與她這個太妃無關,他變成了皇后的孩子,是他詩均晏的嫡長子,她不過是一個久居宮中,不小心染了重病的孱弱太妃。
她能下床那日,已到了初秋,清冷的風吹到身上陣陣泛涼,她扶著丫鬟去未央宮,想見一見她的孩子,卻見未央宮眾人神情復雜。她問他們何事,他們低下頭,道:“前幾日皇上下了旨,說……”
她問:“說什么?”
他們互望一眼,方繼續道:“皇上說,太妃初進宮先皇便歿了,實乃……實乃不祥之人,為防影響小皇子,特下了命令,無論何時,斷不能讓太妃與皇子相見!”說罷,他們極為慌張地跪了下去。
然白連霜卻癡癡一笑,只遙遙望了未央宮里一眼,回身對丫鬟道:“既是如此……我們回吧!”
她是個不祥之人,他沒有說錯。
后來的日子,她就像從前在陵寢一般在宮里,每日行尸走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詩均晏已不來給她請安了,因有著他的旨意,皇后也不來了,原來那些巴結她的妃嬪,也一日一日地,都不來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常想起從前,她單純怕事,他總是不耐煩,卻也總是哄著她。后來他要走,她窩在他懷里不肯離開,他便任由她抱著,任由她把鼻涕眼淚擦了他一身。
是從何時起,他們之間變成了如此模樣。她說不清了,只依稀記得,父親見了四皇子,她就莫名遇了那樣一個道士,而后一步一步地,她就這樣成了皇妃,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哪里不對。
可是分明,這一切,就是個圈套。罪魁禍首是她父親,詩均晏初登帝位時他說過,他想光宗耀祖,所以投奔了爭權的四皇子,為給四皇子布置眼線,他甚至不惜將她送到先皇身邊。只是,他們的計劃還沒實施,天地就易了主。
她收回眼,冗長的回憶登時變得雜亂,她縮縮身子,對丫鬟道:“有些冷了,把窗關上吧!”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聽聞小皇子已能獨自走路,且吚吚啞啞地,開始學著叫爹和娘。
那是春日,桃花搖落了一地花瓣,小皇子吵著鬧著不肯安生,皇后無奈,只得把他抱到御書房去。彼時詩均晏正忙,可小皇子嘴一撅,眼一低,汪汪的淚眼登時現出了哀色。詩均晏放下筆,無奈地對他張開雙臂,他一喜,跌跌撞撞地奔到他腳邊,抱著他的腿道:“爹……玩……玩……”
詩均晏當即龍顏大悅,賞了奶娘千金,亦抱著他不肯放手。
聽說這些時,白連霜在屋里,她已許久未出過門,臉上便無半點血色。這些日子,唯一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的,便是從旁人嘴里聽說關于詩常墨的事。
她低頭笑笑,起身道:“我們去看看他吧!”然步還未抬,笑就僵在了嘴角,“我真是糊涂了,我如此不詳,不該見他的!”
于是這一日,她又未出門。
又過一段時日,入了冬,天日漸冷了起來。白連霜打開窗看看外面的陽光,一丫鬟扶住她,勸道:“太妃,今日陽光大好,出去轉轉吧!”
她揚起頭,任陽光從她指間漏下,卻還是道:“不了,我還是少去些地方,少害些人!”
丫鬟張張嘴,終是沒再說話。
是時,已是暮春時節。兩人話將落,外面忽然匆匆進來了一人,也是伺候她的丫鬟,只是她向來無事,便讓她們輪流休著。
她問她何事。
她道:“回太妃……奴婢剛剛聽說……小皇子,染了重病,太醫說……”
她一驚,忙道:“說什么?”
“太醫說,恐怕……熬不過幾日了!”
她心一緊,連忙起身朝著未央宮去。
她可以不見他,可那得是他好著的時候。
她住的地方離未央宮甚遠,她走到時天已發黑,守宮人照常攔她,她厲聲問他們為什么,他們仍是道:“皇上有令,太妃不詳,不得靠近小皇子!”
她一聽,火氣登時蹭蹭蹭地竄起。她一把掀開眼前兩人,不管不顧地朝著宮中走去。周圍人見狀,紛紛前來攔她,她不聽,她的兩個丫鬟一急,“撲”地一下跪到她面前道:“太妃……奴婢求您,您回去吧!”未央宮中眾人也尾隨著跪在了她面前。
她們話一落,她背后就響起個聲音:“大膽!”她回身去看,見詩均晏負手而來,他眼望著她,話卻是對一眾下人說的,“連太妃都攔不住,要你們何用?”
言外之意是,她若再往里闖,他會讓她們全部去死。
她心一疼,卻是將到眼眶的眼淚逼了回去。
“我……我不過是來看看他……我不會碰他的……”
可她話未完,他便打斷她道:“來人,送太妃回宮!”聲音冷冷如冰。
八
他們已多久未見了,一年,還是兩年,上次貌似還是某個年關,他派人來請她去赴宴,她稱了病,第二日他便大張旗鼓地來給她請安,說的也是些冠冕堂皇的話。
這夜白連霜沒有睡著,迷迷糊糊地像是醒著,卻分明又做了許多夢,她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到天明時分,不知哪里忽然響起個聲音:“活著痛,就不活了吧!”
這句話,很久以前,詩均晏說過。
第二日她早早地起了身,外面紛紛揚揚地飄了雪,她穿了裘貉,喚了個丫鬟,連早膳都未用就去了金鑾殿。
她站在金鑾殿外,也未讓人通稟,只獨自在外站著。等早朝散去,詩均晏從殿里出來,她身上已落了細細密密的雪。
她湊過去,直截了當道:“我想見他!”
她沒說他是誰,可這件事,兩人都心知肚明。
詩均晏沒有答。她固執地跟他回了御書房,他讓人送她回去,她卻攔在他面前道:“我求你,讓我見他!”
詩均晏拂開她的手,一同彈開的,還有他身上的雪:“母妃這樣,可不是求人的模樣!”
她語塞。然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年沖動卻軟弱的白連霜,她退后兩步,直直跪在他面前道:“我求求你,讓我見見小皇子!”
詩均晏眼一顫,可他還是旋過身,留給她一個無比熟悉,卻又愈漸陌生的背影。
“若是想跪,就跪著吧!”
那夜的雪,飄了三尺,紛紛揚揚的,將金碧輝煌的皇宮,全染成了耀眼的白。
白連霜就在這雪里,癡癡地跪了一夜,任憑風吹雪冷,到睫毛上都結了霜。這一日一夜的時間里,他幾番從她身邊經過,卻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給。
這一瞬間,她心死成灰。
她支著身子起身,往巍峨的樓閣里看了一眼,轉頭道:“走吧!”
丫鬟問她去何處,她未答,只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著。丫鬟遂不再問。
到辰時,她終到了金鑾殿前,丫鬟問:“娘娘,還要等么?”
她抬頭看了看,那道階梯有數十級,將像一條從天而下的瀑布,將那座高大的殿宇顯得越發高高在上。
她搖搖頭,抬步往上走去。
一路上她什么都未管,有人攔她,可礙于她太妃身份,他們也不敢硬攔。她徑直走到議事大殿外,里面討論的聲音戛然而止,數十雙眼睛全數朝她看來,高座上的詩均晏亦抬起眼。他問她:“母妃今日前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跨步行到殿宇正中,揚高聲道:“昨日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看到了先皇,他說他很想念我,希望我去我們初遇的地方陪他!”
隔得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直直將她望著,沉沉地默了半晌。
“父皇既有此愿,兒臣理當遵從,只是……”他話一轉,道,“可父皇說過,他不希望……”
“皇上!”她打斷他,同樣直直地看進他眼里。多年的凄苦生活已摧殘掉了她的生氣,如今她的眼里,再無當年的熱情與光芒,亦沒了,對他死心塌地一直存著的希冀,“哀家今日前來,不是要向你請旨,而是要通知你!”“哀家”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沉重。
她第一次如此自稱,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決然。
話一說完,她便離開了金鑾殿,徑直闖去未央宮里。皇宮的消息總是很快,她才剛出來,她大闖金鑾殿的消息就已甚囂塵上,路上再無人敢攔她,后面詩均晏也沒有跟來。
她要的,就是一番大事后,眾人錯愕的這點機會。
到未央宮時正逢大雪,她披著滿身的雪進去,直帶入了一陣涼氣。皇后正坐在殿中,詩常墨則被放在他的小床上,有個丫鬟遞了暖爐過來,她不接,皇后道:“你接著吧,權當為著墨兒,他大病初愈,可經不起這一番折騰!”
她鼻一酸,滿腔的熱淚終于汩汩流下。
大病初愈,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孩子沒有事!
她小心翼翼地湊到床邊,床上人正睡得香甜,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睜開眼睛,一雙烏黑的眼珠盯著她看。她想摸摸他,可剛伸出手,她便縮了回來。
她退開兩步,對皇后道:“以后……麻煩你了!”說罷,她轉過身,毅然決然地往外面走去。惶惶然似聽到外面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亦聽到背后,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囫圇叫了一聲什么,像是“羊”,又像是“娘”!
她出來時詩均晏已到了門外,他拉住她,她卻將他甩開,用比大殿上更冷的聲道:“難不成,皇上要逆先皇的遺旨?”
詩均晏未答。
她又道:“哀家今日,不過是與皇后做個別,莫非,皇上要治罪于哀家?”
詩均晏仍舊未答,只是看著她的眸光,忽然閃了一閃,像是洶涌流淌出了悔意。
“既不是……”她繼續朝前闖去,“就讓開!”
紛紛揚揚的雪,密密麻麻的人。
她去了馴獸場,那里隱隱約約聽到些獸鳴,可一眼望去,卻又只看到一片銀白的雪。她站在多年前她掉下的山上,伸手將身上裘貉解下,冰冷的風灌入了喉,她張開臂膀,像一只展翅的蝴蝶一般,閉眼往下跳去。
馴獸場,是皇家狩獵之地,里面豢養著十數種野獸,有被馴服的,亦有野化難馴的,若不會武之人進去,大多會成為它們的食物。
她不知詩均晏有沒有來,只恍恍惚惚地,聽到很多人喊著太妃,很多人喊著不要,又像只是一個聲音,那聲音曾經熟悉,如今卻無比陌生。
這里,是她和先皇初遇的地方。
也是她和詩均晏初遇的地方。
更是那時,他送她的并蒂蓮的玉簪掉落的地方。
只是這些,都被風,卷成了回憶。
與她已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