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我卻渾然不知秋風蕭瑟。只聽著簌簌的樹葉在未落將落前,發出最后的婆娑聲。近來,肚子里的孩子反而變得平和,時而幾下拳打腳踢好像在宣誓他的存在。我幾次懷疑,是不是阿英診斷出了岔子,可每一次,她都只回應我一個深沉的嘆息。
我一邊撫摸著隆起的小腹,一邊看向東南堂。此刻,居梁一定在那里忙忙碌碌。這孩子也好,樂嬪也好,還是于他于我也好,生與死的距離仿佛本來就模糊的只有一層薄紗。
“娘娘,”馨兒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深思。我以為她又是勸我回房休息,轉身卻赫然發現尹魏勝立于身后。
尹魏勝福了身子,道了聲萬安,卻斜了一眼身邊的馨兒。馨兒是宮里的老人,哪里敢得罪他,只能不安地看著我。我微微頷首道:“馨兒,去把太妃娘娘御賜的寒天雪拿出來,仔仔細細地泡一壺,請尹公公品嘗。”
陳太妃御賜的貢茶,是滿夷族的極品,查吉新,意思是水中嫩芽。寒天雪不是像南周的茶樹一樣生于陸上,而是長在水澤深處。越是上等的寒天雪,其生長的水域越是清澈純凈,且越是寒冷。最最上等的,要極善于水性,體格精壯,不畏寒冷的人爬到雪山上的深潭底處才能采摘的到。
寒天雪不像尋常水草通體青翠,在水中也極易辨認。它的芽葉發白,只有根部微微泛青,如水采摘的好手如果沒有火眼金睛的好眼力,只怕也是珠寶在前,而不識。
晾曬后的芽葉必須用其生長水域的水沖泡,才能清香四溢,且入口甘醇。當年作為陳太妃陪嫁的貢品,讓先皇極是喜愛,并依據此茶的生性特點,賜名“寒天雪”。
周煜對先帝的情愫多少有些抵觸,故不太喜歡先帝所喜愛的東西。無奈此茶卻也是太妃娘娘的摯愛,所以滿夷每每上貢此茶,周煜也將它系數都撥給了鳳陽宮。雖然,這偌大的金曌宮,什么奇珍異寶都不難得,但要品嘗到這寒天雪,卻也只有很太妃娘娘親近的人才可以。
?雖然心照不宣,但當今皇上對太妃的敬重與孝道卻是有目共睹的。能得太妃賞識的人,只怕周煜也萬萬不好冷落。所以,這也是從皇后到尋常宮嬪記恨我的原因。
?尹魏勝剛才略略肅然的臉輕輕松了一下,輕輕福身:“娘娘厚愛老奴。今天倒是奴才的福氣,這樣的御賜貢茶,就是皇后娘娘宮里,也未必能喝得上的。”
?我抿嘴一笑:“尹公公這話要是傳到皇后娘娘耳里,可是要折煞我了。”我并不以本宮自稱,雖然如今我們主仆有別,但是他對我知根知底,也非常清楚我在周煜心中的價值所在。太多事我還需要他,于是索性謙卑一些,可以獲得他更多的信任。
?尹魏勝輕佻眉尾,就是聽出我的措辭,也不多說,只是淡淡道:“樂嬪娘娘萬福,今兒夜里倒真是被章太醫給救回來了。”
?“是嗎?”我懸著的一顆心悄悄落下,“那真是皇上恩德深重,洪福齊天照拂了樂嬪。”
?他嘿嘿一笑,直言道:“可不只是樂嬪娘娘,貴妃娘娘舉薦章太醫有功,也是功勞一件啊。”
我不以為忤,只是輕輕撫摸著小腹,淡淡道:“賞罰自在皇上心里,也不容我多想。”
“娘娘心性恬然那是自然的,只是,娘娘難道不打算為以后的小皇子打算?”尹魏勝掃了我的肚子一眼,“皇后膝下雖有皇長子,但嫡母終究是罪臣之女。但娘娘這一胎就不可同日而語,您是當今的端貴妃,這位小皇子注定是前途無量。”
我側目相視,尹魏勝一時倒手足無措地干笑了幾聲。我輕輕嘆氣:“尹公公如此抬愛,我就替這腹中的孩子先謝過公公。”
“娘娘大可不必言謝,奴才今日深夜叨擾,也不過是與一個故交摯友推心置腹一番。”尹魏勝見我以后平和含笑,繼續道,“今兒夜里,奴才一直陪著皇上守在東南堂。章大人診斷醫治,竟醫術比昔日的武院判還高明,竟認出了下毒的毒藥非尋常毒物,而是只有樂嬪翼族才有的罕見毒草。”他不動聲色掃了我一眼繼續道;“章太醫說,此毒草藥性微弱,即使誤食也不過是讓人暫時麻痹昏卻的東西。不過,此毒勝在藥性纏綿,若長期服食,要將毒性徹底清除,確是難比登天。”
“尹公公的意思,是樂嬪自己服食了這個毒藥?”我眉頭深蹙。
“皇上也不肯相信這個道理。章太醫繼而解釋說,此毒草在醫理上本也是一劑麻藥。就像麻沸散一樣,翼族本就是個游牧民族,常年為了土地糧草與領部落征戰受傷也是常有的事情。況且,翼族尋常百姓也是馬上而生,甩了腿,折了胳膊也很平常,這樣的治傷藥自然不可缺少。不過,這藥除了可以麻痹止痛,還有一個功效。”他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說。
馨兒正巧叩門而入,將沏泡好的寒天雪放在幾案上,識相地退門而出。
尹魏勝不再顧忌禮節,自行拿起茶盅,細細嗅著:“當年,淑貴妃若不是染了不該染的東西,卻也是圣寵在身……”他嘖嘖了幾聲,“這茶果然名不虛傳,好,真好。”
看著尹魏勝悠然自得的樣子,我的心深深墜倒深處。樂嬪會染上藥癮?想起她明媚如春日最絢爛春光的笑容,我總無法將藥癮上來時痛哭流涕,身體繾綣扭曲的樣子聯系在一起。
周煜最恨藥癮。他自己就曾深受其害。而淑貴妃正是因為昔日與他眷戀丹藥,而被迫命喪。暮梓涵究竟怎么會走到了這一步。
然而思及至此,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章居梁知道樂嬪用藥的事,周煜會不會因此忌諱,殺人滅口。
我驚恐地抬眼,正好撞到尹魏勝意味深長的笑眼。他仿佛早已看穿了我的顧忌與害怕,所以才不惜漏夜跑來,跟我“敘舊”。
“章大人救人有功,可也知道了太多。”尹魏勝直入主題,“不過,章大人畢竟是娘娘在西南的救命恩人,此情雖對皇上來說,不過是主仆緣分,但對娘娘來說,確實刻骨銘心啊。”
尹魏勝知道,他終于什么都知道了。我真傻,他有場工這么多的臥底手下,要調查我昔日與章居梁在西南的事情又有多難。此事周煜知道了嗎,是不是從我回宮里的時候,周煜已經讓他查了我的過往。
“娘娘澤心仁厚,您無非是想對昔日于您有恩的人報一命之恩,但現在,娘娘不惜冒大不韙,舉薦章大人一事,恐怕未必能救得了這位‘救命恩人’一命。”尹魏勝放下茶盅,走到我身邊,在耳邊低語,“娘娘放心,皇上確實要奴才調查娘娘昔日在西南與章大人的糾葛,但奴才徹查多次,也沒有能查出娘娘有任何不軌,所以自然也沒有什么可對皇上說的。不過,現在章大人知道了一些不敢知道的事情,即使今日皇上因功赦免了他的死罪,他日也難保不會在金曌宮里死于非命。”
我瞪大眼睛,看著尹魏勝眼里如毒舌蛇信的眸光,心頭百轉千回。腹中又傳來陣陣疼痛,豆大的汗珠不能抑制地滴落在面頰,我的慌張失措在尹魏勝面前無從掩飾。
“娘娘不用驚慌,奴才知道,只有把章大人送出金曌宮去,才是萬全之策。”他撥弄了一下自己的玉扳指,“其實,娘娘早就千方百計想要送章大人出宮,只不過時機總是不成熟罷了。”
“尹公公,有法子。”我顫著嘴唇,“只要尹公公肯救他一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奴才不敢,娘娘萬金之軀,又身懷龍種。”他低低一笑,“娘娘知道,尹魏勝也是官宦世家出身,本來又與皇上自小交好,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尹魏勝此刻也是加官進爵,兒——孫——滿——堂——”他咬牙切齒道,“可惜尹魏勝福薄,膝下難有子嗣,但今日,尹魏勝斗膽跟娘娘討個好,若他日娘娘誕下小皇子,就請尹魏勝做他的義父如何?”
“……”我扶著小腹,沉默不語。
“其實娘娘是個明白人,在這后宮中,娘娘得皇上垂憐是因為沒有外戚勢力可以依附,但敗得也可能是這一點。他日小皇子就是被皇上封為太子,但若沒有外戚勢力依仗,那也是可憐孤單。太子之位也是岌岌可危。”他含笑說道,“尹魏勝雖然不過是一介宦官,卻也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愿意做日為小皇子登基肝腦涂地。娘娘心性通透,這樣的事情,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蠕動了下嘴唇,昔日為我診脈的武起死得早,也許對于我這胎能否保住,他還不知甚多。他想效仿張讓,做今后南周新帝身邊的第一常侍。
血液仿佛被凝固一樣,周身是一片冰涼。我可憐腹中的孩子,他即使即將夭折,身上卻被無端背負起更多的欲望,
“公公如此抬舉這腹中孩兒,沫兒不甚感激。”我極力試著讓自己放松面容,輕輕舒了一口氣。“只是,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你我都不得所知,恐怕到時候會讓公公失望。”
“娘娘吉人天相,自會誕下皇兒。”他曉得意味深長,似乎當日武起對他說過什么。
“有公公這句話,我自然沒有什么好再推辭的。”我微微福身,“以后這孩子就托付公公了。”
“娘娘這是哪里的話,”尹魏勝輕輕扶住我的手,又立刻撤去,“只不過今日的話,不過是只字片語,望娘娘可以把指奴才一個信物。”
“信物?”我微微蹙眉,“公公要什么?”
“娘娘為小皇子親手做的小衣。”尹魏勝環視一圈,卻沒有看到半片布料,不由皺起眉頭,“娘娘手工在女宦局是出了名的了得,怎么沒有為小皇子做上幾件小衣?”
“這都管我身子一直不濟,再加上太妃娘娘心疼,一直阻止,所以我就是想做一些衣服,也力不從心。”我慌忙答道,“不過現在總算安穩些,這幾日我就打算做幾件貼身的肚兜,到時候一定為公公送去。”
?尹魏勝微微點頭,笑道:“是了,不過章大人的安危就在這幾日,娘娘還是抓緊些時間才好。今日,奴才也打攪娘娘太久了,這就告退了。”
尹魏勝走出了門,我顫著聲音喊:“馨兒,去,庫房拿一些上好的宮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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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親手把自己縫制精致的孩童肚兜交到尹魏勝手中時,我的心里竟然有些許不舍。為了救居梁,我日夜趕工,卻不敢做得絲毫馬虎。如果手工過于粗糙,尹魏勝的心思一定會認定,我不過敷衍了事。甚至會對孩子有所懷疑。
尹魏勝似乎相信了我的好意,他甚至暗中安排,讓居梁成為我的診治御醫。當初武起探知我腹中是個男胎時,相比此事后宮中也一定有人知曉。如果,尹魏勝做了這孩子的義父,他一定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有人迫害這個孩子。他知道我和居梁的關系,他也認定,唯有居梁才可以護我周全。
“樂嬪的事情,你知道了。”居梁為我診脈,沉默不語地坐在面前。阿英帶走了所有下人,此刻他近在我咫尺,我們卻已置身兩個世界。
“……”他微微抬起眉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滿是難言之隱。
“你答應我,有機會的話,離開金曌宮好嗎?”我輕輕道。
“……”他這次正眼直視,唇間微微蠕動,還是搖了搖了頭,“我不能走,你這一胎太危險,如果接生不好,你會死的。”
“如果你不走,你覺得還可以活到為我接生的時候嗎?”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緊緊抓住他的手,“孩子是活不了的,我們誰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如果我生下了一個死胎,你覺得,就算你救得了我,皇家還能饒得了我嗎?”
“……”居梁無力反駁,他只能無力地回握住我冰冷的手,輕輕吐出兩個字,“沫兒——”
“明天開始,你不要來為我診治了。”我強忍住快要直直墜下的眼淚,手卻怎么也放不開他的溫暖,“你一定要走,求你,為我活著。為我看看這個世上的萬水千山,為我品嘗這世間的人生百味。娶個妻子,生個孩子,粗茶淡飯也好,山村野夫也罷,你只要好好活著,心里能為我留個念想——我,也就不枉此生了。”
“沫兒——”居梁攬我入懷。我沒有推開。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可以時時刻刻留在他的懷里,永遠不要抬起頭。不知道為什么,腹中的孩子突然動了起來,輕柔的波動,像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在回應他的父母。
如果,這是我們的孩子,那該多好。
“你留下,我也活不了。你若死了,我做鬼也不能安生。”我抬起來,看著他眉眼深處的濃情,“我今生可憐,與你無緣,在這深宮之中,就是活下去,也如同死尸。也許,死了,倒變得干凈。”我輕輕地撿起他一縷垂下的發,有將自己的繞在指尖,“我娘一定會傷心,但是太妃娘娘一定會照顧好她。你也會傷心,不過你知道的,這與我而言是最好的解脫。”指間兩縷漆黑的烏發慢慢變成一個小小的同心結,我拿起剪刀輕輕剪下,放到他手心,“我此生沒有如意的。只有你對我有情,是最大的滿足。你要活著,今生若在午夜夢回時,對我還有些念想,我便足矣。這點小小的心思,你可不可不可以答應我?”
“……”他緊緊握緊手心的同心結,淚水滴滴落在我光潔干燥的面龐,仿佛是我的淚水。我知道生離死別太殘酷,可是我和他總要面對這一天。
我絮絮叨叨說著他未來在山野間的平淡生活,那仿佛就是我們的生活一樣。他挑水砍柴,我織布縫衣,我們的孩子圍繞膝下,月上柳梢,也只需一個平靜的對視。
“走吧。”我像是說了一次這一生最漫長的對話,終于最后輕輕吐了一口氣。“尹魏勝會幫你今晚離開金曌宮。”
“沫兒——”
“不要說了,”我笑著指指他的胸口,“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了果沫兒,果沫兒,會活在這里。阿英——”我喚來一直侍候在外的阿英,“送章大人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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