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樹

?大海是在外公家長大的,進了高中后,他才離開外公家。在他和外公相依為命的那段歲月,為了和騰云掙那棵刺槐樹,在大海幼小的心靈中,種下了對騰云仇恨的種子。很多年以后,當大海來到那棵刺槐樹的樹樁旁,依稀可見騰云吊死在刺槐樹上時的情景。

在村子后山,大海的外公家有一塊肥沃的包谷地,和騰云家那塊肥沃的包谷地緊緊相連;外公家的包谷地地勢要高,兩塊地上下隔著一堵扁擔高的土坎,土坎上長著一棵大無比的刺槐樹。下面的故事,就從這棵刺槐樹開始說起。

這棵刺槐樹屬于誰家呢?

騰云死皮賴臉地說是他家的,理由是這棵樹是從他家的包谷地里長上去的,樹根在他家的包谷地里。這個騰云,豬頭般的腦型,滿臉麻子,如同鑲了許多黑芝麻;誰見了都會說:“真是難看極了!小時候,肯定被公雞啄過。”手臂上有一道刀疤,據說是騰云年輕樹手腳不干凈,被外村人用鐮刀砍傷的;大家貼切地叫他騰云,他可不是什么好鳥,心腸和黑泥巴一樣黑;他的大兒子在城里教書,也算有點人模人樣;二兒子在外面打工,據說掙了不少錢村子;幺姑娘嫁給了城里的富貴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仗著子女有出息,騰云對外公和大海干了不少喪天害理的事。

大海的外公當然不承認,因為這棵樹是他小時候親自種在土坎邊的。騰云這個狗東西覬覦外公家肥沃的包谷地,每年用鋤頭刮一層土坎,年年如此;這樣一來,他家包谷地的面積就擴展了,這棵刺槐樹自然而然就成了從他家的包谷地里長上去的了。外公吃了暗虧,和騰云大吵一架,但因外公膝下僅母親一女,家里站不出來人,最后只得息事寧人。現在這個鬼東西又來掙奪這棵刺槐樹,外公據理力爭,但又無可奈何。從大海懂事起,就對作惡多端的騰云,深惡痛疾,常常咒他不得好死。

為了宣示這棵樹的主權,大海這個精明鬼在樹干上刻上他的名字;在旁邊的樹林放牛時,他就爬到刺槐樹上玩耍,騰云從下面過,說這棵樹他家的,氣憤的大海一面罵他不要臉,一面撒尿淋他;那時,大海還是個調皮搗蛋的小孩子,騰云不敢把他怎么樣;受到外公的指點,大海用鐮刀砍下刺槐樹的枝椏,拖回家當柴燒;騰云本來就理虧,也不敢說什么。……就這樣,從小時候開始,大海就和騰云對著干,替外公出氣。

幾年之后,大海到城里讀高中,離開了外公家。外公又孤獨無依了。這時,大海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身體健壯,虎背熊腰,有一身蠻力氣。每年過年,大海和他母親都要去看孤苦伶仃的外公;給外公帶去豬肉,給外公買一套上好的衣服和一嶄新的鞋子。

在路上,每每遇到越來越老的騰云,大海都怒火中燒,惡狠狠地看他幾眼。“我已經長大了,你要是再欺負我外公,再說那棵刺槐樹是你家的,我非揍你不可。”他常常對騰云這樣說道。對待騰云這種人,絕不能心慈手軟。見大海人高馬大,騰云眼里透出幾分害怕的樣子,但是臉上卻表現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一點也不屈服。

大海是個懂事的孩子,少年的經歷,讓他對世態有了深刻的認識;在他刻苦努力下,終于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大學。金榜題名后,他回到鄉下探望外公。村里的人,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出于假意,見了他都要贊揚一番。說他一直以來,學習成績都好。

大海不經意間發現,外公漸漸變老了,頭發花白了許多,身體消瘦了幾分,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大海暗自滴下幾滴晶瑩的淚珠,淚珠中帶著深沉的親情。大海給外公掙了口氣,外公非常高興,給了他很多錢,當作給他上學的車費;大海知道外公經濟拮據,他不想要,外公生氣地說道:“我就你一個外孫,我不給你給誰?”

?他們談起該死的罪惡多端的騰云來。

“這幾年,他的日子也不怎么好過;兩個兒子都不孝順,他又疾病纏身。”外公冷冷說道。

“叫他狗仗人勢,活該,死了沒人抬上山才好呢!”大海義憤填膺,大聲地嚷道。

?從村里人的口里隱約得知,騰云的兩個兒子都是忘恩負義的主兒,有了媳婦忘了爹,自顧在外面快活。騰云沒了勞力,狠心的兒子又不給他寄錢養老,他的經濟來源雪上加霜。女兒給的錢,只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他也不愿意多要女兒的錢,這會上女兒在婆家受苦。他孤苦伶仃,默默地過著清苦的生活;家家都吃得起大米飯,而他卻還在吃包谷飯,也吃不起豬油。騰云老得比其他人都快,他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之年。形同枯槁,面目梨黑,衣著破爛,像個要飯的。

?晚上,大海和外公圍在小桌子上吃飯;騰云提著一瓶酒來到外公家。他像幽靈一樣,伸出一只竹竿似的蠟黃的手,輕輕地推開門,探進半個腦袋;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下,像極了兩個發光的小黑點。大海走過去,堵在門口不讓他進來。外公在一旁沒有說話。騰云卻死乞白賴地把腳往屋里跨。

騰云終于屈服了,他是來道歉的。見大海考起大學,他害怕了,他來求和,對過往的事情表示認錯,并承認那棵刺槐樹的確的是不屬于他家的。

大海走那天,在村口,騰云塞給他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大海強烈表示不要,這有失他的體面和尊嚴。騰云用身體攔著大海,把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緊緊地捏在手里,以便找準機會,塞進大海的褲包里,同時一邊哀求著,要大海收下,這樣他才得以安心。大海說什么也不接過這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苦苦地掙扎。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兩個死對頭又干上了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事不關己的人,單純是來看熱鬧;不懷好意的人,勸大海收下錢;心地善良的人,對騰云厲聲說道:“人家一個堂堂大學生,能收你的錢嗎?你這是害人家,你想讓旁人怎么想呢?”騰云的心軟下來了,他放開大海,像仆人冒犯了主人似的,底著頭站在那里。大海滿臉通紅,想起往事,眼淚頓時涌上眼眶。他一個人走在路上,在心里筑起的那都仇恨之墻,瞬間倒塌;他的熱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流,路邊的草叢,仿佛帶著清晨的露珠。從那以后,大海在心里徹底底原諒了騰云。

兩年以來,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大海經常打電話囑咐外公要注意身體。在一次談話中,外公在電話里平靜地說,騰云在那棵刺槐樹上吊死了。大海心里一顫,仿佛被電擊一般,連忙問外公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又跟你掙那棵樹?外公肯定地回答道:“不是,他是被逼死的。”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騰云的兩個兒媳婦都是城市里那種特別市儈的小市民,沒有多少文化,看不起農村人,性格又剛烈。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妻管嚴,在家里作不了主,一切事情,全憑媳婦說了算。這兩個媳婦都小肚雞腸,特別吝嗇,又愛打麻將,常常輸錢。騰云一大把年紀了,失去了勞力;兩個沒良心的兒子又不給他錢花,逢年過節,也不回家看望騰云。這件事情鬧到了幺女兒那里,幺女兒和大哥大嫂大鬧一番,在電話里又和二哥二嫂大鬧了一番,并揚言,如果他們今年不回家看望老頭子,就要大義滅親,把他們告到鄉政府去。

兩個兒子實在沒得辦法,迫于幺妹施加的壓力,不得不回家。這一回家,便遭到了全村人無情的嘲笑;說這兩個兒子是沒有腦筋的家伙兒,在媳婦裙下匍匐著的大慫貨;連親爹都不顧,真是有出息!兩個兒子羞容滿面,都抬不起頭來;為了挽回面子,為了顯示他們有地位,有氣派。兩個兒子決定把騰云接到城里去住,讓他在城里過上好日子,安享晚年。叫那些嘲笑者眼紅眼熱,叫那些鄉巴佬感到羞愧。

騰云,在村里出了名不講衛生,也許是沒有老伴的原因吧,他從不修胡子,也不洗頭發;又特別愛抽煙,沒有人看見他刷過牙齒,衣服也難得洗一次;家里更是一團糟,鍋碗瓢盆亂擺一地,像新婚夫婦打架后的廚房;破舊的家具雜亂無章地擺放著,跟亂墳崗子沒有一點兒區別。兩兒媳婦沒有過過鄉下的苦日子,哪里受得了家里那種慘不忍睹的場面!大年三十,全家團圓,可是這兩個兒媳婦,愣是沒有踏進家里半步,在車子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兩媳婦興沖沖地回到城里,說是給公公安排房子,讓他初二天就搬到城里,過安逸日子。

騰云說什么也不愿意搬去城里,倒不是他不想過好日子,一但搬到城里,他那幾畝地就荒廢了。他臉朝黃土背朝天,跟土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那幾畝土地是他的心頭肉。別人的土地,他看著不也眼饞嗎;他這一輩子,幾乎就栓在土地上了。別家出去打工,土地荒廢了,他也去把土荒地耕出來種莊稼。

兩個兒子擺開了架勢了,跟騰云死磕到底。騰云拗不過兒子,只得答應下來。他們商量好了,初二天兩個媳婦開車來接老頭子。初一那天,天空黑壓壓的,云霧凝重;天擦黑的時候,騰云陰著臉,別著鐮刀上后山去了,他去和他的土地告別。兩個兒子去別家打牌去了,女兒已經回到了城里,家里空蕩蕩,冷清清,一點也不像過年的樣子。那晚,兩個兒子打了一晚上的牌,誰也沒有回家。

第二天,兩個兒子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只見那扇破爛的木門半開著,雞在灶臺上啄食,狗在豬食桶里嘩嘩地吃豬食。家里沒有人,也沒有生火。在農村,過年的習俗是,早晨起來頭等大事是生一盆大大的旺火,寓意來年紅紅火火。兩個兒子頓感不妙,連忙四處打聽。有人說看到他昨晚旁上后山去了,不知道有沒有回來。

兩個兒子冒著寒冷和露水,跑到后山;他們看到的,是一具掛在刺槐樹上的冰冷冷的尸體。那雙破解放鞋,因為痛苦的掙扎被甩出去老遠,鐮刀被甩到了刺叢中;那張青皮寡臉上的器官,扭成一團;眼睛睜得鼓鼓的,死死地盯著他生前那塊肥沃的包谷地。依據陰陽先生的說法,這棵樹要拿來作他騰云的棺材,才可以安撫兇死者的鬼魂。

砍刺槐樹樹那天,外公一句話也沒有說。人都死了,騰云生前不少渴望占有這樹嗎?那就遂了他生前的愿吧,愿兇死者安息。后來,大海去過看過那棵樹樁;過年的時候,還去給騰云燒過紙。再后來,后山所有土地,依據鄉里的政策,全部都退耕還林了;如今,那里長成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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