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歸原
新世紀初，日本上映了兩部動畫電影：其一，是為大家所熟知、宮崎駿導演的《千與千尋》；其二，則是今敏指導的《千年女優》。后面這一部，雖然在名氣和票房上不如前者，且內容、題材、傳達的情感與表現手法皆與前者迥然不同，但在我心中，卻是完全不輸前者的杰作。
只因一次偶然的相遇，她答應他一定要再次見面，一定要將他所贈予的鑰匙親自還給他，從此開始了一生的找尋。
千代子的父親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終于有了千代子之后更是倍加呵護。一次地震中，父親竭盡全力將千代子從廢墟中推出，自己卻沒能活下去。她的一生也似乎都離不開地震，當立花源也上門拜訪時，管家更是直接開起了“認識她的時候，連地都會震動”的玩笑。
在立花源也來訪的三十年前，藤原千代子，的確是一名在日本引起震動的演員。某次她在無意之中被銀衛電影公司的導演所看中，正值戰時，電影成為一種宣傳工具。一開始，千代子的母親并不愿意她成為一名演員，但一次偶然的相遇，讓她堅定了演戲的想法。
那是在冬天，天地一白，積雪皚皚。千代子的母親剛剛拒絕了導演的要求不久，夢想成為明星的千代子自然感到郁悶，便獨自跑出來，用以雪球砸墻壁的方式來發泄。可惜，這么做讓她更加不快，而這時一個匆匆奔逃的男人又將她撞到在地。男人禮貌地伸出手，千代子也向他伸出手。此時憲兵到來，男人匆忙地躲藏起來，面對憲兵的疑問，千代子看見白雪上鮮紅的血液，將他們指向了與男人躲藏地點不同的方向。
青春時代，影響千代子最大的，便是少女雜志，她一直夢想著能夠遇見只屬于自己的白馬王子。男人的忽然出現，讓她小鹿亂撞，而男人告訴她自己是一個追求和平的畫家，并將隨身攜帶、“可以打開最重要物品的鑰匙”送給千代子，約定等到和平時期邀請她去畫中的地方。第二天，畫家為了逃離，已經坐上火車離開了，為了再次見到他，千代子以“報效祖國”為由，加入了電影組，因為畫家曾經說過自己的朋友在滿洲戰斗，而下一部電影恰好要在滿洲上映。千代子并不在乎電影，她只想找到畫家，由此，她成為了一名演員，也開始了第一次追逐——此后，她一生都在追逐。
在《我的造夢之路》一書中，關于《千年女優》的來歷最初的想法，他寫道，“曾經被稱作‘女影星’的老婆婆本應講述自己的一生，但是她的記憶混亂了，過去演過的各種角色也混了進來，成了波瀾壯闊的故事。”基于此，今敏跳出傳統線性敘事，采用“戲中戲”模式和“分形結構”，以充滿后現代氣息的剪輯手法，表現人物撲朔迷離的命運。
“女優”，“女演員”之意。故事中，主人公藤原千代子是日本紅極一時的女優。講述演員的一生，自然少不了“戲”，今敏就憑借這一點，采用最讓人意想不到卻極為高明的手法——面對來訪者立花源也的提問，今敏并未讓藤原千代子以直接敘述、場景再現的方式回答，而是通過藤原千代子作為一名女優在戲中所飾演的戲，借助動畫更容易實現的場景變化之便，不斷地跳切、閃回，“戲中戲”與“戲”之間的轉換貫穿了整部電影，從而表現千代子的一生。
至于“千年”，它并非一個確數，而是“戲中戲”模式下，體現千代子找尋畫家過程之長的象征。在劇中，千代子飾演過公主、學生、老師、藝伎等形形色色的角色，眼角下的痣是在身份轉換中辯識她的標志，而她在身份切換之中，穿梭了千年。
通過這樣的方式，千代子的回憶混而不亂，我們總能從其中理出一條線——追逐。今敏作為導演有自己的欽佩的前輩，他非常認同黑澤明所說的“一句話說不完的故事是不行的”并將其奉為圭臬，他說，《千年女優》就是一個“追逐著喜歡的男人，追逐著各種時代的女孩的幻想傳記”，追逐就是將各個時代“連接在一起的縱軸”，推動著故事的發展。千代子心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她，“即使時代改變，故事依然繼續。”
因此，影片中出現最多的一個場景，就是奔跑著的千代子：從一部戲跑進另一部戲，從一個時代跑進另一個時代，從一個小女孩跑入中年，從戰后紅極一時的演員跑進隱居生活。
而在千代子的追逐中，今敏又以分型結構，加入了其他人的追逐。
據今敏本人的描述，他最初接觸分型結構是在平澤進的音樂專輯、以“旬”命名的實驗作品。所謂分型結構，是指用小的單位不斷重復構成更大的圖形，再構成更大的圖形……這樣不斷反復，最終得到的整體結構與最小單位的結構具有相似性。在千代子的追逐所構成的輪回中，今敏因為想要嘗試這樣的分型結構，便加入了其他人的追逐，使輪回著的主體不僅是講故事的千代子，還有聽故事的立花源也。
從這個意義出發，今敏的想法實際上具有了后現代的氣息。在千代子講述的過程中，立花源也也配合她混雜的記憶，扮演著武士、車夫等角色，甚至引起拍攝記者的驚訝（同樣得益于動畫這種形式，角色在其中任意更換裝扮而不受限制，使觀者產生錯覺）。實際上，立花源也原本就是千代子劇組中的一名成員，甚至在千代子棄影之前的最后一出戲中，源也冒著地震的危險奮不顧身地拯救了千代子。而即使千代子退出了電影界，他也依然在這個圈子中，最終自己創辦了電影公司，得到——他也一直都追逐著她，在她的身后幫助她。
今敏善用隱喻，《千年女優》因此充滿文學性的象征與情節。在醞釀故事的過程中，他為了擴大想象空間，接觸了許多作品，立花隆那句“成長過程中沒有接觸過多少文學作品的人，他的人格不會有多深刻”深深影響著他。
《千年女優》中一個最為典型的文學意象，便是蓮花：源也創辦的公司名稱即“蓮花”，千代子的庭院中也種滿了蓮花。今敏在影片中“純白的光芒漸漸吞沒了火箭……”這一場景時，恰好聽見的是平澤進的獨奏曲《Lotus》，“這首歌與故事的相逢也令我感動。”
最重要的，是千代子心中盛開的蓮花：“《千年女優》的感覺可以說就在這里。千代子被無法抗拒的聲音引導，不斷奔跑著，她心中的蓮花一定盛開著。”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平澤進與今敏在創作時本來就有此意，蓮在佛教中是十分重要的事物，而佛教，正強調輪回。今敏認為“輪回是一種‘關系’，在時間流逝中不斷重復的關系”，同時他也強調，“并不是單純的重復。”影片中多次出現的蓮花，大概就是他對于此意的表達。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極富文學性的情節，我對此其三者印象最深：
其一，是千代子所有出演影片中，一個老婆婆亡靈的角色。在“戲中戲”里，亡靈騙千代子飾演的公主喝下了“千年茶”，并說出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你將在永世不滅的愛火中飽受煎熬！我對你恨至入骨！我對你愛至入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今此后千代子多次看見在不同的場景中看到這個亡靈，亡靈不斷提醒她，她的追逐毫無意義且將令她飽受煎熬。最后一次，千代子在畫家逃亡之前留給她的畫上看見了亡靈，原本被白發遮住面容的亡靈逐漸現出她的真貌，那顆右眼眼角下標志性的痣告訴我們，原來這個亡靈就是千代子自身。
今敏通過這個情節完全展現出千代子的自我矛盾，矛盾過后，依然執著。同時，他也隱喻著千代子從初始畫家的小女孩逐漸蒼老的歷程。劇組導演大瀧和總與千代子演對手戲的小島泳子曾合力偷走了千代子隨身攜帶的鑰匙，當一切被撞破，千代子問泳子為何要這么做時，泳子的回答更是耐人尋味：“因為我妒忌！妒忌你的青春！不停地追逐那個男人讓你永葆青春。”
但千代子終于明白了，自己將會老去，于是，在那次險些危及性命的地震過后，千代子選擇隱居，不再演戲。
其二，捕捉畫家的憲兵趕來懺悔，千代子收到作家的信后立刻奮不顧身地登上開往畫家家鄉的列車。當她終于看到畫家所說的那幅畫時，她卻意識到，畫家漸漸從那副畫上隱去，消失不見。
在每一次追逐的過程中，千代子的臺詞都少不了“請等一等”，但是她追逐的畢竟是一個幻影，幻影從來不會等她。今敏說自己已經忘記了為什么要將男主的身份定為畫家，我覺得前面的鋪墊都是為了這一幕，表現出千代子所追逐的，終究是一個會消失的幻影。
其三，在影片的最后，千代子因為地震（地震同樣也是影片中一個重要的意向）引起舊病復發，醫生給出了并不樂觀的結果，千代子知道自己即將離去。今敏在此處使用了回旋式的結構，影片開頭的一幕再次顯現，千代子不顧男人“你無論如何都要去嗎”的呼喊，回應道“因為，那個人在等著我啊。”火箭逐漸消失在純白的光芒之中，隱喻著千代子的離世，和追逐過程的結束。
“再怎么說，我真正愛的是追逐他的旅程。”
影片的這句結語，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也令他們想到自己的經歷。但現實中，像千代子這樣一生都在追逐的人，卻不會多。
原稿中，今敏寫的句子更加令人感慨。
“因為我……我真正愛著的只是追尋那個人的自己……”
或許是不知夢的緣故，流離之人追逐幻影。
最后，我想稍微談談《千年女優》的配樂。
都說宮崎駿和久石讓是絕配，其實，今敏和平澤進同樣為天作之合。平澤進的音樂本身就是今敏靈感的來源，也幫助他不斷修正和改進著劇情。片尾曲《Rotation:Lotus2》（《輪回之蓮》），無論節奏、旋律還是歌詞，都進一步深化了全片的主題。
就以歌詞作為文章的結尾——
金色月亮在每一顆露珠上投下初升的倩影/卻只在被夜幕囚困的你的夢中流輝溢彩/一瞬間又是第幾前次的日升日落/列陣西行的船隊載著你所有的歲月/本是如萍蹤無跡的白云般偶然出現一個生命/而歷度千年的你的聲音回響在每一個月夜/綻放吧/輪回之蓮/讓這聲音響徹數千年響盡每一刻/遙遠的過去/遙遠的現在/未來盡在此刻/輝煌的日子終有一度/只要你能回想起來/列陣流轉的群星隱喻般地只呈現自己的現在/而零星開放于野地的小花記載著你的一切/綻放吧/輪回之蓮/讓這聲音響徹數千年響盡每一刻
綻放吧，輪回之蓮，讓這聲音響徹數千年響盡每一刻。
注：本文標題來自江南《龍族》。
無戒寫作訓練營第3天，學號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