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以南的這片地方向來占著好幾樣“多”,河多船多橋也多,魚多蝦多米亦多。這片地的南端依山傍水落了座小小的城,名為希城。這希城的最南邊則坐著整個江南最古老的大學——希城大學,簡稱希大。
二月末。殘月無蹤,繁星有跡。
希城大學教學區(qū)最偏遠的北樓把自己整得亮如白晝,掐著點唱響了沒有旋律的歌。晚自習,毫無例外地開場了。二樓大廳西面的第二間教室,后門是木頭做的,半新半舊。安靜了五分鐘后又“吱呀”一聲打開,放進一位綁著馬尾、掛著耳機的女生。
她的額前飄著幾縷碎碎散散的短發(fā),兩旁垂到耳際下側的鬢發(fā)襯得原本瘦削的臉龐豐滿了不少。著紅色齊腰棉襖,黑色牛仔褲,及白色帆布鞋。
她低下頭貓著腰,徑直把自己挪到了教室最南邊空著的末排長桌前,抬身、放書、坐定,假裝是按時進的教室。這情形,每次碰上自習課遲到的境況都會再現一回,教室里的人早就不甚奇怪了。于她而言,雖然原則是“能不遲到就不遲到”,但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次,會遲到。
數著日歷算算,這個晚自習是她大一第二學期的第六個晚自習。也就是說,她已成年四個半月了。
之前的半年時光里,她從未厭倦過這項一年級特有的規(guī)定,也從未缺席過。到早了就和舍友們坐一塊,到晚了就自己一個人坐。課上要么記單詞背課文練語法,要么一題一題解各科作業(yè),時間一向匆匆就走到尾聲了。
不過這會子,她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了兩個小時二十分鐘的難捱。每一分鐘都好像比六十秒要多得多。新單詞有什么,課文講的什么,語法的例句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別提作業(yè)了。整個人木木然好像丟了什么一般,只管疊起雙拳支著下巴撐在桌上,一言不發(fā)地看向面前的課本。除了最開始打開過它一回之外,再沒有別的動靜。要不是鼻息尚在,她準被當成雕塑抬走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突然想起了白天課間的一件事,終于如坐針氈定不下神了,開始思忖到底要不要問出口。問吧怕影響感情,不問吧自己又過不去。掙扎間,她不時往桌角處抬眼,似乎手機外屏上的那圈半圓形提示燈隨時都會閃爍起來。
這部手機是她的第一部通訊工具,她高考結束后,父親陪著去挑的。那時,在移動通信的透明柜臺前,只一眼,她便相中了這部有著圓潤邊角的淺紅色機子,形狀大小都正和心意。那陣子翻蓋機風頭正盛,而她,剛好喜歡翻蓋式的。
一喜歡,就是很多年。好像她從來都是如此,對于喜歡的一切很難放下。除非,真的不屬于自己了,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了。否則讓她放棄,她寧可立下軍令狀把數學考出一百分來。
入學希大前,她本以為選了文科專業(yè)就再也不用碰數學了,誰知,還有滿滿一年的《文科高等數學》必修課。真是解不開的孽緣。畢竟她曾有過語文全年級第一、數學全年級倒數第一的燦爛歷史。即使她很認真地聽講、很努力地做題。
她至今都記得教室外走廊里班主任說的那句話,還有說話時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想給她保留面子也怕傷害她的表情:“這樣偏科可怎么辦吶?你的語文成績是sin函數的最高點,數學成績卻是sin函數的最低點吶!”
其實年輕氣盛的她還沒意識到,有些事,斷言過早了。也許此刻的你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卻依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于是決定放棄。放棄可以,但不要永遠,暫時就好。
因為你無法肯定未來的你會不會還要再次面對它,也無法肯定現在的努力方法到底對不對。暫停一下再來,你會找到那個正確的方法,也會發(fā)現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站在時光洪流另一頭的你,會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一定、一定、一定。
說起來,她也不知外出工作的父親現在跑到哪了。父親漂泊在海上的日子里,她總是接不到消息的。亦不知母親一個人在家習慣了沒有,擔著班主任忙碌些總歸要好得多吧。突然有些想他們。雖然她不過才離家回校一個多禮拜。
想著想著,手機上的時間不覺跳成了八點四十九分,外屏上的那圈半圓形的提示燈也跟著亮了起來,是淺藍色的。她一個激靈,哆哆嗦嗦地打開了短信。
待她看完最后一個字時,漫長的晚自習也一同在歡快的鈴聲中宣告結束了。她匆匆關上手機抱起書,飛奔出教室,用最快的速度向短信中寫明的地點趕去。她邊跑邊告訴自己,見到面后別忘記問白天課間的事。
當她到達約定的路燈下時,那兒正巧空無一人。有的只是稀疏的星河,挺拔的路燈,拉長的影子,還有時不時呼呼跑過的風。往常早早懸坐空中的月亮,此刻倒是依舊隱身于蒼穹,遲遲不肯露面。大抵是時間未到吧。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些慶幸,她最害怕被等了。但凡被等,她的心里都會突然變空,空到不知道拿什么去填補。這樣的情形雖說很是奇怪,她幾究無果后也就習慣了。所以只要有約,她都必定先行到場。慶幸過后,她又有些失落。這么多年了,她還是那個安靜等待的人,能讓她安心被等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期待這場會面,以至于整個自習都心神不寧;更沒去深究為什么在慶幸自己先到場之外,還會感到絲絲的失落,這是從未出現的感覺。也許只是因為和輪滑有關吧。對她來說,除去學業(yè),輪滑是目前最為重要的事了。
正當她思緒百轉千回之際,一只手突然出現在她身后,毫無預兆地拍了一下她的肩頭。那個瞬間,她渾身一僵,所有的念頭也都跟著中止了。一兩秒后,她猛地大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呼出。
其實對方下手很輕,她的膽子也并不小,饒是如此,她還是驚出了些許冷汗,就連想問的事都忘得干干凈凈的了。腦中忽地蹦出了一個人——《千與千尋的神隱》中的“無顏”,那位成天帶著白色面具,渾身烏漆墨黑的鬼怪。這時想到他,也算是相對應景了吧。畢竟夜黑風高,燈影搖曳。下課返回宿舍的峰期結束后,路上更是冷清到只剩偶爾路過的幾個人影了。到底,天還是微涼。
她拍了拍胸口,來來回回默念了好幾遍“沒事”,然后用力穩(wěn)住心神,趕走盤踞在腦中的“無顏”。調整好呼吸后,換上了滿臉的莫名和怒氣,轉頭就問:“誰?”
不曾想,卻對上了一張略顯熟悉的臉,似是了白天見到的那張。那雙奪目的眼睛在微暗的光線里閃閃發(fā)亮,直直照進她的心底。她還未曾這般和人對視過,免不了有些慌亂。悄悄眨了幾下眼睛,又悄悄定睛鎖定。
視線略轉,她看到了對方微微蜷曲的黑發(fā)和濃得像墨汁般的眉毛。還有弧度恰到好處的鼻梁、向上揚起的嘴角以及淺得幾乎可以忽略的酒窩。
鎖到這兒,一向在三維世界里鎮(zhèn)定自若的她還是呆住了,初次紅了耳根,氣場也短了半截。她低頭撓起自己的右臉,右腳也以極短的路線繞到了左腳的外側,半踮了起來。
剛剛還帶走幾片落葉的風,忽地不動了。
“原落七!是我。”男生堅定低沉的磁音打破了風的定格,悠然鉆入耳中,叫人好一陣恍神。
被喚作“原落七”的她愣住了,不自覺地放下了半踮著的左腳,跟著對方的尾音放松了下來。她認真地點了點頭,認真地看了看眼前身著黑色呢子大衣的男生,終于在半分鐘后清醒了過來:“星……星夜零?你是星夜零?……真人……和照片好像有點不一樣啊……”
最末一句,她原本是在心里念叨的。誰知,竟說出了聲。
“是不是帽子的緣故?”男生毫不在意,依舊暖暖地笑著。
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尖,又緊了緊右手揣著的書,思索了一會兒:“好像是這么回事……照片上有帽子,帽沿快壓到眼睛了。現在沒了帽子倒感覺更精神,也更適合你了。”
“那我以后不戴帽子了。”聞言,男生斬釘截鐵地定下了結論。
突如其來的緊迫感像洇開的墨漬般裹住了女生,她連連搖頭表示歉意:“你別當真啊!我隨口說說的……”
“不,你說得很對。倒是你,除去多了副眼鏡和耳機外都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很好認。”男生又彎起了嘴角,帶出兩枚淺淺的酒窩,在路燈的映襯下分外耀眼。
“你……是從我背后來的吧?”她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鏡,很是詫異。若是背影都能看出這些來,那該是有異能了吧。怎么可能。
“剛剛下課的時候,我把書拿給舍友,出門晚了一步。下樓看見你想追上去,結果人群太密,穿不過,只好看著一抹紅色被擠遠了。”
聽到這里,她撓起頭發(fā)笑了:“這樣啊,我都不知道……”
“沒事沒事,是我不夠迅速。對了,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夜零。”
“嗯?”她沒敢應下。雖然之前兩個人通過網絡聯系了一個多月,聊得很熟絡,可現實中畢竟才第一次見面,如此怕是不妥。但若是不這么稱呼,又怕生分了,那樣的話,好不容易變近的距離也會隨之拉開的吧。
在陌生而又巨大的虛擬世界里,能碰上一位同校同屆自然坦蕩的人,概率太小了。她相信這就是所謂的緣分。欣喜它的到來,惶恐它的離去。
短短幾秒,雙眸中一直倒映著落七的躊躇和沉默,夜零忽然間沒了底。還是唐突了。落七她,確實在很多事情上都大大咧咧的,可唯獨,極其在意稱謂這些小之又小的細節(jié)。
他想起了落七曾在深夜寫下的說說“也許再也不會有人叫我小七了呢”,也想起了自己連夜留下的評論“有啊,我會,小七”。那時落七的回復是“嗯?怎么那么晚還沒睡吶?”
沒肯定也沒否定自己對她的稱呼,大概是不忍直接拒絕吧。而當落七知道自己是因為感冒頭暈睡不著的時候,又留言問要不要緊、有沒有去看。之后聊的,就都是感冒的事,再也沒提過“小七”兩個字了。再后來,那條關于“小七”的說說,底部只有他們二人對話的說說就不見了。
想到這兒,夜零決定暫時放棄,轉而望著落七試探道:“小七,我可以喊你小七嗎?”
夜零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她愣住了。這樣的畫面,她再熟悉不過了。和其他人呆一塊的時候,毫無懸念,小心翼翼的那個人總是她。從未有人像眼前的男生這般,考慮她的感受。一陣淡淡的酸澀疾馳而過,她捏了捏耳垂應下了。繼而又默默轉身,抱緊了懷里的書:“走,一起去拿平花鞋,學姐在等我們了。”
“好的。”言畢,夜零提步跟上了落七。他知道落七又想起了不愉快的事。如果落七不想說,他就不去問,在一旁默默守著就行。現在,他和她還隔著一步之遙,但日后,他一定會與她并肩而行的。夜零無比篤定,像是發(fā)現了自己心里的那顆小小的種子,又像是沒有發(fā)現。
一路上,兩個人兀自思索著什么,誰都沒有再次開口。很快,便到了學姐的宿舍樓下。
希大的宿舍樓叫學生公寓,共有十二棟。有的樓,樓道長些,算上南北兩面的房間,一層可以容納六十幾個寢室。有的樓,樓道短些,一層加起來大概四十幾個寢室。不過它們的高度都一樣,最頂上都是五樓。
落七口中的學姐此刻正坐在一樓的大廳里,腳邊放著一雙黑色的旋風2。學姐說,旋2的模樣看著很不起眼,丟到鞋堆里都會被直接淹沒掉,但它穿起來很舒適。習慣了之后,會覺得自己上腳的是平鞋。重要的是,它的性價比尤為出眾。所以很適合初學者。
大廳里的學姐握著手機沒等多久,落七的電話就進來了。她看了一眼,確定屏幕上顯示的備注是落七,便沒接,直接拎起鞋子推開玻璃門出去了。
“竹子姐姐!這邊這邊!”路邊的落七踮起腳舉高手拼命揮著,生怕對面的學姐看不到。那模樣,像極了電視里舞動雙鰭的企鵝,在路燈的籠罩下蒙上了一圈圈模糊的光暈。學姐無奈地笑了,這孩子愣起來真想假裝不認識她。
走到近前,學姐遞過鞋,笑道:“落七,鞋。這位就是它的主人吧?”
落七連連點頭,順手接過了鞋:“對對對,這位就是鞋的主人星夜零。”言畢,又轉向身邊的人道,“星夜零,這位就是幫忙訂鞋的學姐柳竹,我們都喊她'竹子姐姐'。”
學姐點了點頭,迅速對著夜零打量了一番,然后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你好!”
“學姐好!”夜零也同樣禮貌地向學姐回了個招呼,而后接過落七手中的鞋,稍稍后退了幾步,挪到邊上立著。
學姐很滿意夜零的自覺,拉過落七聊起了社團的趣事。落七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學姐,時不時往夜零的方向投去目光,臉上滿是隱隱的擔憂。學姐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湊到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從那之后,落七似乎就忘記了夜零的存在。只是偶爾會不經意地轉頭。
片刻之后,落七擔心錯過門禁,便及時收住了話頭,拉著夜零一起和學姐道別。學姐滿臉鄭重地囑咐夜零,一定要把落七安全地送回去。九號樓和十一號樓之間的路程還是蠻遠的,雖然校園里很安全不用怕。
一路上,夜零都想和落七聊些什么,哪怕是關于鞋子也好。可每當他稍稍縮短點距離,落七就立馬加快步伐把距離拉開,半點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夜零揉了揉太陽穴,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兩人就到十一號公寓樓下了。
落七略略斟酌了一番,后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夜零。她微微低下頭,眼鏡也跟著滑到了鼻翼的兩側。左手從背后繞過,緊緊扣住抱著書的右臂。腳尖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踮著,像是在打節(jié)拍。微風吹過,落七用低到只有夜零能聽見的聲音向他道謝說:“謝謝你,星夜零。我先進去了,你回去慢點。”說完頭也不抬,不等答復,轉身就跑。
夜零急了,覺著好生奇怪,連忙喊到:“小七等等!我還有話!”而落七就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大門。留下夜零一人,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愣神。
不一會兒,夜零的手機接到了一條短信,很短,來自落七:“有事我們QQ上說。”
看到這幾個字,夜零的心忽地定了下來。他把目光投向四樓尋找落七的房間,好一陣都沒見到熟悉的人影,只好轉身往自己的宿舍樓走去。他住在五號樓,十一號樓前面的一棟,兩棟樓只隔了一條林蔭小道。
熄燈前,落七和夜零都躲進了被窩。兩人各自拿起手機,登錄QQ開始聊天。
“小七,你沒事吧?是學姐說了什么嗎?”夜零很是細心,他察覺到了和學姐見面前后,落七的些微變化。更大的變化是,落七此刻的回復很慢很慢,比起以前來,間隔時長拉長了將近兩倍。那些等待的時間,讓他恨不能立馬出現在落七的面前。
“沒有沒有,沒事沒事。”被說中的落七心虛極了,不知從何說起。她要告訴夜零學姐是在考驗他嗎?不告訴他,萬一引起什么誤會就不好了。可偏偏剛剛學姐發(fā)來消息說讓她保持沉默,否則會更不好,怎么辦呢?
“你這明顯就是有事……”夜零很是篤定。
“真沒什么!就是……被學姐調侃了……她也在和我聊天呢。”落七咬了咬唇,決定說出一半的真相。畢竟,她真的被學姐調侃了。
學姐說,落七他們兩人拿鞋的短短二十分鐘里,夜零的表現很不錯。學姐讓落七好好考慮考慮,她發(fā)現落七最近的話題多了一個,除了學業(yè)和輪滑之外。落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學姐的話讓她犯難了,她竟無意中和學姐講了那么多關于夜零的話。
更讓她犯難的,是夜零的回復:“是不是和我有關?”真的叫一針見血,落七的心亂如麻。
好一陣,兩人的手機都沒了動靜。就在落七準備打字承認的瞬間,夜零的頭像又跳動了起來。落七的心跳也隨之加速,快到握著手機的手都有些顫抖。點開,話題已轉,落七的心跳也跟著平穩(wěn)了:“小七,明天晚上是六點在籃球場集合嗎?”
讀完,落七恢復成以往的速度,給出了答復:“是的,到時候會安排你上課。”
“好的,是你教我嗎?”
“應該是,不過不一定,明天再看吧。”
“好的。”
最后兩個字過后,手機重歸了安靜。落七驟然有些心慌,終于想起了快被自己遺忘的那件事。開始打字前,她感到自己握著手機的右手又開始微微顫抖了,便加上左手扶住機身,一字一句地拼著:“今天下午課間,你來我們教室點名了嗎?”
一分鐘后,夜零收到了短信。他盯著屏幕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著手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