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完這篇，就沒有存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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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總希望人生可以重來。

如果那時候沒有……

要是那天我……

假設太多，卻也只是假設而已。

所以在林奕華的舞臺劇《賈寶玉》中，神瑛侍者重回天庭，因為記不起往事而選擇再次下凡。當一切重來、他可以改變事實的時候，他害怕了，他拒絕了改變，最終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就好像所有的穿越，即便我們不喜歡那個既定的結局，卻不能去改變一分一毫。

有時候會想，《紅樓夢》中大部分人物都不得善終，那活下來的那些人，他們回想往事，想到最多的會是什么？是那些痛苦的事情嗎，還是那些興高采烈的瞬間？我想對于往事，人們總是記住更多的歡愉，而選擇性遺忘那些痛苦的過往。

對寶玉來說，快樂的事情實在太多。

是姑娘們嫣然的胭脂，是漫天飛舞的花瓣，是孔雀裘華麗的一角；是妙玉的一盞茶香，是寶姐姐的冷香，是與林妹妹共讀的西廂。如果能娶到黛玉，那他的一生大概也別無他求了：

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聵，但只聽見了娶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

對寶玉來說，快樂的事情不是這些事情，而是和這些干干凈凈的女孩兒們在一起：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青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

——這是襲人誑他說過幾年要離開大觀園時寶玉說的話。人在著急的時候，說的往往是真話，寶玉此時的氣話，可見其心。

偏偏他這樣的快樂，父母親并不認可，一心想要讓他讀圣賢書，博取功名。就連這段話，也是襲人為了規勸他而誑出來的——仕途經濟的話，大概也只有林妹妹不會說。

黛玉和寶釵的快樂，誰也不會比誰更多。

一個是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只殘余內心一點追求，一個是家道中落無依無靠只能寄希望于嫁人一途。

初入賈府，戰戰兢兢，便是有賈母的守護，黛玉也自傷于身世。寄情于詩卷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每一次才情飛揚的時候，都是黛玉釋放自我的時候。元妃省親時的詩興未盡、葬花吟、詠絮詞、中秋聯詩的才思不斷、香菱學詩時候的熱心傾囊……真正的快樂來自內心的愉悅，可是黛玉的快樂太少。于她而言，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和寶玉的心意相知，題帕三絕是心意微露，弱水三千是互訴衷腸。只是直到最后，這人世間僅有的一點情意也被斷送了。大紅嫁衣披在別人的身上，纏綿病榻的她再也不起。焚稿斷情之際，亦是命喪黃泉之時。

寶釵的家庭也不盡完整，可是好在她還有母親和哥哥。只是哥哥不爭氣，這樣的長兄亦不可靠。

上京是為了參加選妃，后來便在賈府住了下來。不為別的，只為前程，只為薛家。父母做主的年代，因著一句“金玉良緣”，因著鳳姐獻計、因著母親、為了哥哥，來不及問寶釵一句是不是真的喜歡寶玉（不，不是來不及。是根本沒有人問），便垂淚應了。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閣成大禮”，她婚禮上的喜慶樂章，卻是她臨終夜的安魂曲。

《紅樓夢》中地位最高的當屬宮里的元妃。可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時刻，她是否快樂？深宮似海，也只能在省親時哭上一哭，最終還要回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將青春葬在那里；迎春，自始至終就仿佛一個影子，庶出身份，性格軟弱，一個美麗的影子，細數時竟尋不到太多她的蹤跡；同是庶出身份的三小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海棠起社、協理賈府，她巾幗不讓須眉的飛揚，是她的快樂時刻；四小姐的人生，看透繁花盛景，最終的快樂，竟是相伴青燈古佛，一身緇衣別紅塵。三春過后，快樂始終太短，到底是“原應嘆息”。

瀟灑豁達的史湘云，醉臥芍藥茵時是快樂的；機關算盡的王熙鳳，收到白花花的銀子時是快樂的；夫君早逝的李紈最快樂的時光大概是新婚之時吧，可惜太短暫，縱有才學，也是能將余生寄托在兒子賈蘭身上，心卻如同死灰。

對舞臺劇《賈寶玉》印象深刻的一場便是姑娘們身著彩裙，翩翩起舞。裙角舞動，快樂也隨之漫溢出去，感染了劇場的所有人。怡紅夜宴，酒酣人微醉，快樂的時刻，每個人的讖語早已經寫好，結局正漸漸浮現。其中有一段臺詞，細細讀來，映照現代人，值得我們反思，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樂。

寶玉：林妹妹，你每次都這樣子，氣氛好了你就來鬧，好像怕人家太開心。

黛玉：那你覺得什么是“開心”？

寶玉：大家在一起笑的時候啊。

黛玉：他們為什么笑？

寶玉：因為他們快樂。

黛玉：每次大家喝酒、聊天、大笑、行酒令的時候，你覺得他們真的快樂嗎？

寶玉：快樂啊。

黛玉：為什么？

寶玉：因為他們笑啊。

黛玉：呵呵呵，你這個糊涂鬼啊。

寶玉：每次聚會，大家都熱熱鬧鬧的，誰會不快樂嘛。

黛玉：你嫂子在你哥哥死了以后，她快樂過嗎？湘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她快樂嗎？探春有趙姨娘那樣丟臉的母親，她會快樂嗎？寶姐姐有薛大哥那樣的哥哥，她會快樂嗎？聚會的時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絕口不提這些事，就像這些問題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思念的眼淚是罪，憤怒的眼淚是罪，傷心的淚也是罪，等散會了回到家里，眼淚只能哭在自己的枕頭上。他們聚會的時候根本不是快樂，只是臨時的止痛藥，等到藥效過了，他們自己也痛苦！

寶玉：好了好了，大家也只是開心一下而已嘛，吭。

黛玉：你想要尋開心，不要找我，我沒有這個義務去討你開心。

黛玉：那你覺得人為什么要哭？

寶玉：傷心啊。

黛玉：人為什么會傷心？

寶玉：……

黛玉：我看，你連你上一次哭都不記得了吧？你上一次哭，是被你父親毒打。

寶玉：我上次哭，是秦鐘死的時候。被父親毒打我哭，只是肉體上的痛；秦鐘死去，我覺得真的孤獨。

黛玉：覺得孤獨，你可以找我。

常常想，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如果只停留在最快樂的時候就好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我也只喜歡太平盛世，只喜歡歌舞升平。“讓我有個美滿旅程，讓我記著有多高興，讓我有勇氣去喊停，沒有結局也可即興。”可是，夢太美讓人難相信，聚太多快樂還是太短暫，到最后，多情公子空余恨。

許久以后。離恨天。

警幻仙子：神瑛，你還記得從前那些事嗎？

神瑛侍者：從前？你說的是哪個從前？是女媧娘娘補天的時候嗎？那時候我太小，什么都不記得了。還是青埂峰上那些年？那時候雖然只是塊石頭，經受風吹日曬雨淋，但是有花鳥樹蟲相伴，也不錯。再后來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才好。希望你是真的忘了。

縱會記掛美麗頃刻，回頭只得一片白。

【后記：有靈感的時候就要馬上動手，一旦耽擱，靈感稍縱即逝。這一篇最初只是有了題目，待到想好內容，動手敲出來的時候，竟和初衷所想全不一樣了。快樂太短，而遺忘太長。紅樓中的那些人兒，有幾個是真的快樂。或者她們從來不懂什么是真的快樂。即便想“毫無代價唱最快樂的歌”，也只是“愿我可”。】

2016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