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四 歲月靜好)

素雪的眸子漆黑明亮,直望到紫玉仙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里住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對他有救命之恩、讓他傾盡所有守護和愛戀的她,另一個是對他有再造之德、令他引為楷模崇敬和效仿的冥神。

他很慶幸冥神寂滅之前,他訴出了對潮崖王的仰慕和惋惜,也說出了素雪公主永志不滅的誓言,更發誓會不惜一切代價助她尋回潮崖王、恢復他應有的身份和榮耀。

就像一位如釋重負也如愿以償的凡人父親,一向肅穆威嚴的冥神笑了,緊緊握著紫玉仙的手,連連說道“如此甚好”。他已將畢生功力傳給了紫玉仙,覺得沒有什么可以再給他了,除了心底深深的祝福與第一顆也是最后一顆眼淚。

冥神流淚了,只有一滴,掙扎著越過深邃的眼眶。然后他墨色的瞳仁黯淡下去,身體也變得輕盈透明,化作點點微光,緩緩升入永夜。

只有一個光點停在原處,是那顆淚滴。紫玉仙向它伸出手去,那光點漸漸變暗,失去光芒后才看清化作了一枚勾玉。他用發絲將它小心串起,鄭重地系在項上,藏入中衣。勾玉溫涼,緊貼心房,讓他感到沉甸甸的責任與力量。他知道自己心中的火焰已被點燃,周身華光縈繞,瞳仁如紫水晶般通透璀璨。

而此刻,他的眼眸也是這般紫焰灼灼。

“我救你護你不是為了讓你自尋死路……再給我些時間,我會帶他來這里見你!”

“你要去何處尋他?尋到了,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呢?”

“我自有辦法!”

“孤冥訣嗎?”

“是,我已練到第四層,要救一個凡人根本易如反掌。”明知她不會相信也不會同意,他還是試圖說服她。

“唉!”她輕輕嘆息,伸手撫摸他眉間閃亮的星形仙印,也希望撫平他緊鎖的眉頭。“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她的笑那么美,又那么令他心痛,如靜夜中綻放的曇花,仿佛要將一世燦爛都在一瞬宣泄。

披云獸又變回了小巧的雙尾貓模樣,把頭扎進素雪公主的裙擺輕聲咕嚕著,毛絨絨的尾巴來回搖動。她彎腰抱起披云獸,他的手也自然下落。

“這么大了,還如此撒嬌……”她坐下來溫柔撫摸它的額頭、下巴、脊背。披云獸受用地哼哼,迎合她的手指翻騰起周身絨毛,宛若一個滾動的毛球。

“它跑累了。你也辛苦,回去歇歇吧。”

他欲言又止,只得深深點頭,掏出懷中圣諭放在榻上,又囑咐她好生休養,便轉身離去,留下乖巧的披云獸兀自酣睡。

接下來的日子,怕是步步為營,再也不得安睡了!想到這里,紫玉仙下意識地抬手抵在胸口,沉重的嘆息聲回應在深不見底的降星洞。

室中的光線又暗了下去。素雪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幽暗。比起秘牢空洞的黢黑,這里至少還有熟悉的微弱紫光。只是她心中真正懷念的,是自然柔和的月光,以及漫天閃爍的星辰,還有那個人,深邃又明澈的灰色瞳仁。

第一次見到他時,她還是個孩子。天后瑣事繁多,天帝更是很少得見,雖然他們來時會像尋常父母一般抱她摟她陪她玩鬧,可寂寞,畢竟是更多時候。

年幼時她很羨慕月神。那位英姿颯爽的姐姐一手擎著太陰戟,一手勒著獨角獸,劃空而過,瀟灑無蹤。稍大一點,她嘗試偷偷隱在月神投下的一抹陰影中,竟然成功溜出了寢宮。

她到了珠光寶氣精美絕倫的蘊寶閣,到了燭光寂寂寥落無人的瓊觀殿,到了歌舞升平夜夜笙簫的婀娜苑,最后來到偏僻幽靜靠近天門的遙花臺。當時她并不知道遙花臺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里面住著何人,只是被那一縷隔墻飄出的琴音吸引,不由得駐足聆聽。

忽然,她看清了面前的景致,也看清了自己頎白的手指,更看清了凌空直指犀利無比的一束冷光。

“不好!”她一個激靈,自知忘情緩步出了陰影,為月神察覺。厲光來襲,她急忙收攝心神,躲閃謹避。

月神是天帝親女,血統純正,修習日久,絕非等閑之輩,她手中的太陰戟乃上古神兵,月光刃犀利無比,素雪小小孩童如何避得開,立時被月光刃洞穿右肩。素雪只覺得一道寒意“嗖”地射入胸膛,順著血流向四肢擴散,腦子也漸變麻木。唯一清晰可辨的就是琴音。琴音泠泠,如珠玉擲地,攫住她即將渙散的意識。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她縱身一躍翻墻而過,跌落在深邃的黑暗中。

她第一次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寒冷,身子像被萬千細小的玫瑰花藤縛著,想要掙脫,卻發現稍一提氣,那些藤蔓就緊緊繃住,再一掙扎,尖利的刺就劃破肌膚。忽然,芒刺消融了,藤蔓放松了,連質地都幻如云錦,輕柔絲軟,竟讓人覺得舒適安寧。那感覺就像冬去春來時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冰川消融,化作春水,滑溜溜輕靈靈掠過僵直大地,浸潤干渴草木,有些癢癢的,麻麻的。

仿佛美美睡了一夜,身體里充滿力量,心中也升騰起自然的憧憬與喜悅。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聽到了鳥鳴,嗅到了馨香,也看到了冉冉的旭日,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呼喚,迫不及待睜開雙眼。

眼前景致并非寢宮,也沒有常侍宮女,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臥在一張巨大的弧形水滴狀黑色冰床上,床頭立著一方端實古樸的矮桌,桌上燈臺小巧精致,點的卻不是尋常宮燈,而是當間嵌著拳頭大一枚夜光石,青白微光自側壁小窗滲入,與夜光石的光華和諧相融。她猛地清醒,翻身起坐。

“醒了?”低沉又溫和的陌生男音。

循聲看去,幽暗中現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清瘦的面龐棱角分明,長眉入鬢卻顏色淺淡,眼眶很深,眼睛似微微瞇著,灰色的瞳仁深邃明澈,目光柔和又稍顯渙散,薄唇微翕含笑,竟是毫無血色只余唯美弧線。

“先吃點東西。”他將手中的玉碗遞給素雪。素雪怔怔接過,啜了兩口芝蓮羹,覺得比自己和天后宮中的更加清甜可口,抬頭沖面前之人甜甜一笑。那人也笑了,愛憐地凝望著她,若有所思。

吃完后,素雪整頓衣裙,下地叩首,盈盈拜謝,又問恩人名號。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他伸手過去托起她的小臂。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若連恩人是誰都不知,素雪枉自為生!”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一瞬猶疑,又回復到慣常的平和。

“我是潮崖,天帝之弟。”

“王君大恩,請再受素雪一拜!”

“你該稱我一聲王叔。”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更加柔美。

素雪甜甜地笑看著他,梨窩綻放,并不改口。

“回去吧。”他推開殿門,將她抱起,罩在自己寬大的披風中,念動秘語,飛騰而起。

“會被發現的……”素雪緊抓他的衣襟,羞怯囁嚅。

“有隱身訣,無妨。”

她依偎在他懷中,感受著他的心跳、他的氣息。和義父不同,這個人的懷抱如此單薄如此溫暖,讓人本能地不舍離開,卻又心疼他抱久會累。清幽的香氣氤氳,也不是尋常仙香,而是天然的草香花香還夾雜著藥香,氣味很淡,悠悠不絕,令人心曠神怡,靈臺清明。

他飛得很慢,不知是力有不逮還是有心讓她欣賞更多美景。她好奇地四下張望,看著腳下光怪陸離奇幻多彩的世界,也看著擦肩而過渾然不覺的仙人。他們還搭了一段月神的“順風車”,不過月神并不知曉,反倒抱怨自己的坐騎偷懶耍滑,促它加快腳步。

回到寢宮,旭日高升,金光瀉地。

她謝過潮崖王,仍稱“王君”。這是一個下意識的稱呼,一生未改。因為她執拗地認為潮崖王就是潮崖王,她敬他愛他無關他的身份地位,就算他什么都不是,也始終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平和坦然、溫潤如玉的潮崖王。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說素雪公主最愛什么,不是錦衣玉食、珍禽異獸、奇幻法術,也不是疼愛她的義父義母抑或相伴成長的姊妹好友,而是自由。可天庭是最容不得自由的所在。

偏偏,這個穎慧的女童只在不經意間聽了一遍就記住了隱身訣的咒語。當然,要想運用自如還需假以時日。但當她第二次溜出寢宮、翻入遙花臺時,潮崖王仍暗暗驚詫。

努力結好法印,刻意屏住氣息,進院前還略略站住,調息片刻,素雪自覺連心跳都平緩弱化了,可落地一瞬,仍與潮崖王四目交睫。

“出來吧!”潮崖王嘴角上揚,帶著些戲謔的微笑。

“不好玩!”素雪收起法術,撅著小嘴一臉不快,慢慢踱到他身旁,也不見禮,一蹲身坐在他的腳凳上。

他伸手輕撫她的頭頂,笑著哄道:“不是你法術不精,而是身上香氣太濃。小小年紀又無人指教,你能隱去身形已十分難得!”

“是嗎?”她仰起頭,眼中滿是歡喜。

“是,是!我當年練隱身訣,練了兩年還露著尾巴呢!”他頷首笑道。

素雪先是笑逐顏開,忽然反應過來,撲到他懷里用小拳頭輕輕錘打。

“你騙我!你哪有尾巴!”

那個人大笑的樣子特別好看,印堂舒展,眉峰聳動,目若弦月,眸似清泉,鼻翼微翕,唇角飛揚,皓齒青絲,朗聲金玉。

許是巧合,月神的獨角獸也和了一聲來自天際的長鳴。

他笑得氣促喘咳,深深吐納幾次,又回復到平靜如水的神態,只是頰上有了鮮亮的血色。

潮崖王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并不知道如何哄孩子。他有的只是滿殿奇書、數張名琴、寡淡清茶,以及一顆仁德慈愛、平和溫良的赤子之心。素雪雖然年幼天真,卻乖巧聽話,從不無理取鬧。寂寞的她遇到寂寞的他,就再也離不開了。每隔幾天,素雪就趁夜偷來遙花臺看書學琴。

中庭有一棵巨大的雪櫻,清風拂動,花瓣飄舞,如漫天飛雪。他倚在倒映著朗月繁星的玄冰榻上,越發顯得身姿高挑,骨瘦神清,肌膚勝雪,落落逍遙。她坐在玄冰榻旁的玉案邊,細細品讀書中文字。常常看著看著書,一抬頭就見他斜靠床頭,一手握拳支在耳后,一手懸空環握玉盞,青絲半披半束,綰著皦白玉簪,又夾著點點花瓣,鬢邊還平綴半輪明月,眼簾微垂,悠思含笑。

她癡迷地看著他,心想若是時間可以永遠停駐在這一刻該多好!可時間不僅沒有如她所愿,仿佛還快馬揚鞭一般飛速流逝。

有了潮崖王的書卷和指教,素雪的法力不知不覺猛增。最淘氣的年齡,最玲瓏的心智,最明晰的好惡,宮女們可看不住這位活潑機靈的小公主。她輕快地念動咒語,一個安眠訣就換來整夜自由。

“王君,王君!”

第一次參加全仙會歸來,素雪就迫不及待奔向遙花臺,想將所有奇聞異事一股腦都告訴潮崖王。

他不在中庭,不在曲廊,也不在琴房。素雪急得快要落淚,忽然正殿的門開了,潮崖王扶著門框向她招手。她一躍飛到他面前。他虛弱地笑了笑,輕聲說道:“外面冷,進屋來吧。”的確,中庭葉落,草木凋零,朔風颯颯,已是深秋。

天界初定的那兩千年,各司正神修煉未滿,四時神雖可勉強轉換時節,但四季的長短她還掌握不好。天書歷法規定天界春夏秋冬各一百年,但這一周天又有很大出入。雪櫻綻開兩百余年,蓮荷含苞待放,卻一下秋風乍起。

“王君你怎么了?前幾日還好好的……”她扶他到床邊坐好,擔心地問。

“天冷便會如此,舊患而已,我早已習慣。”

“玄冰榻呢?為什么不睡玄冰榻療傷?”

“玄冰榻雖是上古神器,內中靈力自生不息,可耗費太過,也總要留些修復的時間……”

聊聊片語,他已喘息不迭,素雪連忙緘口,小心看他凝神調息。

“如果天氣暖一點,王君應該就會好些吧?”她記得書中有載四時轉換的秘術,十分繁瑣。潮崖王說她年紀小,修為不夠,不肯細講。此時也顧不得了!她連忙找到那本卷冊,用心研讀起來……

昏睡中的潮崖王感到冰封在胸口的巨石漸漸變輕,呼吸越來越順暢,腦海中細碎的嗡嗡聲消退,靈臺回復清明。他試著慢慢坐起,抬手握了握,溫暖鮮活的血液重新灌注指尖,勁道十足。窗外一片透亮,掐指計數卻剛到卯正。

他以為自己病糊涂了,披上貂裘踱了幾步,推開虛掩的殿門。撲面而來的竟是裹挾著花草香氣的柔和暖風,映入眼簾的是明麗朝霞、噴薄旭日,以及花紅柳綠、燕舞鶯歌,一派春意融融。

櫻樹粗糙的樹干上簪著一片薄絹,上書幾個規矩方正又稚氣靈動的篆字:天明日暖,不及面辭,愿君稍安,今夜來探。

他的眼眶竟有些癢癢的,暖暖的,濕濕的。許久,不曾有想要落淚的感覺了……在血肉橫飛尸橫遍野時他未曾落淚,在身披重創寒痛迷心時他未曾落淚,在兄弟慘死姐妹永訣時他也未曾落淚,可就在看到那短短十六個字的時候,他落淚了。

不一樣了,這涼薄世間,終于有一個人走進了他心里……

春秋驟變,天庭震動。查明是一個年僅百歲的女孩所為,眾仙嘖嘖稱奇。高興的天帝安撫了不高興的四時神,一句“妮子頑皮,卻也有趣”就大事化小。不過四時終究不可擅改。幾日后,一陣秋風賭氣似的吹落所有櫻花,緊接著大雪飛降,把剛剛綻放的玫瑰凍結成唯美冰雕。

素雪知道,要想讓潮崖王好起來,她必須學習更多更難的法術,必須變得更加強大。

只用了一個冬天,她守著昏睡不醒的潮崖王,夜夜苦修五行秘術,累了倦了就趴在床邊枕著他的手背閉一會兒眼睛。

她曾在半睡半醒間夢到潮崖王醒了,溫柔撫摸她的頭發。現在它們長長了許多,已經不再梳兩個圓圓的發髻,而是披散開來,只在頭頂籠著流云髻,定以煜金簪。

她原本只想修習火門術,可火門術學完冬天還沒過去,屏障內沐浴著融融暖意的潮崖王也還沒醒來。閑時無聊,她又繼續翻看其他四門法術。相較之下,水門術最為繁難兇險,稍有不慎就會走火入魔。若是潮崖王醒著,絕不會任她如此盲學。可惜素雪被奇幻詭譎、變化多端的水門術深深吸引時,他還不緊不慢地睡著。

飛雪的日子,最適合練習破冰訣。雪花飄旋,凌亂如絮。冰劍飛舞,發必命中。

“若是他看到,會不會感到欣慰呢?不,外面這么冷,他還是不要出來了……”

她心中一個閃念,心神一瞬蕩漾,真氣就突然逆行,從指尖急速灌入小臂,又竄到肩井,眼看便要刺入心脈。忽然一陣指扣頻點,牢牢鎖住中府、云門,一只玉掌抵在肩胛,自膏肓注入綿綿勁力,逼退周身寒氣。

“你好大膽子!”

她回過頭,看到面若青霜的月神。

“快隨我去熵泉浸浴,否則寒氣侵體必傷肺脈!”月神沒再多言,解下披風裹在素雪肩頭,攜她坐上獨角獸,急急向北方飛去。

在水霧蒸騰的熵泉,月神輕輕褪下素雪的衣衫。背后傷疤若隱若現,月神的驚愕卻久久凝固。

“原來我真的傷了人!”

當年月神剛得神職,初習神兵,年輕莽撞,尚未看清就武斷出招。太陰戟威力如此巨大,她自己也大吃一驚,事后下來查看卻毫無痕跡,勉強自慰是一時幻視,還慶幸并無傷亡。

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心懷愧疚的月神與心境舒朗的素雪成了至親好友,時相過從。

“破冰訣太過凌厲,但愿此生都不要用到!”激戰數百回合,直斗得葉落枝搖、狂花飛散。月神急促吐納,努力平復胸中澎湃的勁力,素雪則沉靜地垂首嘆息。

“技不壓身,你如今收放自如,不想用就不要用,有什么可煩惱?”

是啊,現在沒什么可煩惱了。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潮崖王醒轉過來,又可以看到他的笑容、聽到他的聲音、感到他的愛撫。

“可是為什么他的瞳仁常常變成灰色?而我想起他時,眼中也跳動著湛藍火焰呢?”


人生若只如初見


庭院深深? 癡情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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