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別人說起自家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草莓醬方子熬醬時,對面的文學愛好者詭笑著說:你這個聽起來太高大上了,一定能唬住倒不少不明真相的群眾。好吧,跟熟人說事兒就是這點不好,因為太熟了,所以人家早知道你的底細,比如就知道你就不是那種高大上的人。事實也的確是這樣的,話說而今草莓都已經基本過季了才來發這個帖子實在顯得不合時宜啰。不過對此可以自己對自己說,孤獨的寫文者都是這樣子噠。有珠玉在前曰:東坡一日退朝,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引用完畢,后面還有更大宗的引用,如此長篇大段的引用,不是咱要湊字數,畢竟還沒熬到一字一元不是,面對這番關于草莓醬的宏篇巨制(比紅樓夢里的報菜名內容豐富一千倍,比茄鲞的做法字數多上一百倍)實在不好刪掉,話說個人當年也是通過這段文字學會草莓醬的制做的,想想和別人的學廚之路真是與眾不同呢。同時,大段的引用也有別的原因在:比如說其中的對話之多充分說明果醬熬煮時間之長,在中文語境里講,怕是要好幾盞茶、兩三頓飯的功夫了,當然吃滿漢全席的話那得另算。但是我們一定不能小看女人在八卦上舍得并樂于用掉的時間,從字里行間看,個人覺得熬醬用的應該是那種薄底銅鍋,有助水分蒸發那種的,個人用的是面包機,水分保持的極其充分那種,個人熬了幾次水位都沒下降多少。和前人相比,個人這版真是簡單粗暴。買兩袋五塊錢一袋的處理草莓,本著做壞了也不心疼的決心,手工挑畢鹽水洗,清水洗凈切大丁(個人喜歡果肉版的,如喜細膩口感者請切小丁),直接投進面包機,一健果醬功能走起,少時出汁后放白砂糖融入其中,糖多糖少自己看著放。個人這版是走了三遍果醬功能的成品,的確用事實證明了,不放水也一樣熬出草莓醬。
下面便是大段大段的原文引用,不得不說,在描繪女人心理和行為上,列公真是一把好手。
所有的婦人都聚集在涼臺上。她們總喜歡在午飯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們在那里還有別的事。除了大家在忙著的縫嬰兒貼身衣和編織束襁褓的帶子,那天下午在涼臺上還用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來是新的方法,不加水煮制果醬。基蒂把她娘家用過的新方法采取過來。一向受委托來擔任煮制果醬工作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認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會錯的,仍舊把水滲進了草莓里,堅持說非這樣做不行。她做這事給人察覺了,現在當著大家的面在煮果醬,就是要確鑿地證明給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醬。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滿臉通紅,怒容滿面,頭發蓬亂,瘦削的手臂露到肘節,正在炭爐上轉動煮果醬的鍋子,陰沉地望著草莓,滿心希望著它們會凝結,煮不好。公爵夫人覺察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憤怒是對她而發的,因為她是煮草莓果醬的主要顧問,就竭力裝出她在想別的事情,對于果醬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談著別的事,卻斜著眼朝火爐偷偷地望著。
“我老是親自去替我的使女買便宜料子的衣服,”公爵夫人說,繼續著剛才的談話。“現在是不是該撇去浮沫了,親愛的?”她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說。“完全用不著你親自去做呀,而且熱得很呢,”她說,阻止著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說,于是立起身來,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撇過,不時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滿了黃紅色浮沫和血紅色糖漿的碟子上面敲著,把粘在勺上的東西敲落下來。“他們喝茶的時候會多么甜滋滋地把這個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們,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如何看到大人們不吃這最好的東西——果醬的浮沫而感到奇怪。
“斯季瓦說還是給錢的好,”多莉說,又接著談起賞給仆人什么好這個有趣的話題。“但是……”
“怎么能給錢呢!”公爵夫人和基蒂異口同聲地叫著。“他們頂看重禮物。”
“哦,比方去年,我給我們的馬特廖娜·謝苗諾夫娜買了一件不是羅緞,但是像那一類的衣料,”公爵夫人說。
“我記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還穿著哩。”
“花樣很好看,那么樸素而又雅致,要不是她沒有的話,我真想給自己做一件呢。有點像瓦蓮卡身上穿的。真是價廉物美。”
“哦,我想現在已經好了,”多莉說,讓糖漿從勺子里滴下來。
“有絲的時候就可以了。再稍微煮煮吧,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
“這些蒼蠅!”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憤怒地說。“反正是一樣,”她補充說。
“噢!它多可愛!別驚動了它!”基蒂看見一只麻雀停在欄桿上,翻轉草莓梗在啄著,突然這樣說。
“是的,可是你離火爐遠一點吧,”她母親說。
“Aproposde瓦蓮卡,①”基蒂用法語說,她們不讓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聽懂她們的話的時候總是用法語。“您知道,媽,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決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會多么美好啊!”
①法語:順便談談瓦蓮卡的事吧。
“她可真是一個高明的媒人啊!”多莉說。“她多么費盡心機地把他們拉在一起!”
“不,告訴我,媽媽,您怎樣想?”
“我怎樣想嗎?他(他是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么時候都可以在俄國找到最好的配偶;現在,自然,他已經不怎樣年輕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現在許許多多的女子仍然會高興嫁給他……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是他也許……”
“不,媽媽,您要明白,為什么不論對于他或是對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滿的姻緣來了。第一,她簡直迷人!”基蒂說,屈起一個手指。
“他十分中意她,那是一定的,”多莉附和著。
“其次,他有這樣的社會地位,他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財產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個善良、可愛而又文靜的妻子。”
“哦,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靜,”多莉又附和說。
“第三,她一定會愛他,那也是……總之,會是非常美滿的!……我期望他們從樹林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決定了。我從他們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來。我會多么高興啊!你認為怎樣,多莉?”
“可是別太興奮了;你完全用不著興奮啊,”她母親說。
“啊,我并沒有興奮,媽媽。我想他今天會求婚哩。”
“噢,一個男子怎么樣、在什么時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議呀……好像有一道障礙似的,一下子就給摧毀了,”多莉回憶著自己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過去的事,帶著沉思的微笑說。
“媽媽,爸爸是怎樣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來地問。
“沒有什么特別的,簡單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臉還是因為回憶往事而容光煥發了。
“不,怎樣的呢?在您還不便說以前您心里就已經愛上了他嗎?”
基蒂現在能夠以平等的資格和她母親談論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這使她感到一種特別的愉快。
“自然是愛上了;他常到我們鄉下的家里來。”
“但是怎樣決定的呢,媽媽?”
“我猜想你一定以為自己發明了新的花樣吧?都是這樣的:由眼神,由微笑來決定的……”
“您說的多恰當,媽媽!正是由眼神,由微笑來決定的哩!”
多莉附和著。
“可是他說了些什么話呢?”
“科斯佳對你說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筆寫下來的。真奇怪啊……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一樣!”她說。
于是三個婦人都開始默默地想著同樣的事。基蒂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她回憶起她結婚前的那整個冬天和她對弗龍斯基的迷戀。
“有一件事……瓦蓮卡從前的戀愛史,”她說,由于一種自然的聯想使她想到了這一點。“我總想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一說,使他心里有所準備。他們——所有的男子,”她補充說,“對于我們的過去都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多莉說。“你是根據你丈夫來判斷的。就是現在,他想起弗龍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眼睛里帶著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親插嘴道,由于她對女兒的母性的關懷而起來辯護,“你的過去有什么可以使他煩惱的?因為弗龍斯基追求過你嗎?那種事每個少女都有過的哩。”
“啊,但是我們不是說那個,”基蒂說,微微漲紅了臉。
“不,聽我說吧,”她母親繼續說,“那時你自己不讓我去和弗龍斯基談。你記得嗎?”
“啊,媽媽!”基蒂帶著痛苦的表情說。
“如今不能管束你們年輕人……你們的關系并沒有越軌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會親自去和他說個明白的。可是,親愛的,你興奮可不行的呀。請記著這個,鎮靜點吧。”
“我非常鎮靜哩,maman。”
“那時候安娜到來,結果對于基蒂反而是多么幸運,”多莉說,“而對于她是多么不幸啊。適得其反,”她說,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驚。“那時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覺到自己不幸。現在適得其反。我常想著她呢!”
“你倒想著一個好人哩!一個可怕的、討厭的、沒有心腸的女人,”她母親說,對于基蒂沒有嫁給弗龍斯基,卻嫁給了列文始終耿耿于懷。
“你何苦要談這個呢?”基蒂惱怒地說。“我不想這個,我也不要去想……我不要去想,”她聽到她丈夫踏上涼臺臺階的熟悉的腳步聲,說。
“你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涼臺說。
但是誰也不回答他,他也就不再問了。
“我很抱歉,我闖進了你們女人的王國,”他說,不滿地朝大家望著,覺察出她們在談論不愿在他面前談的話。
一剎那,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抱著同感,對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醬這件事,以及一般地對于外來的謝爾巴茨基家的影響很不滿意。但是他微笑著,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好嗎?”他問她,用現在大家都是那樣看她的那種表情望著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著說,“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
“貨車可以裝舊大車三倍的東西。哦,我們要去接孩子們嗎?我已經吩咐把車套好了。”
“什么!你要叫基蒂坐馬車嗎?”她母親責備說。
“是的,慢步走,公爵夫人。”
列文從來沒有管公爵夫人叫過maman,像一般人叫他們的岳母那樣,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興。但是雖然列文喜歡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卻不能夠那樣叫她,他如果要那樣叫她,就一定會感覺得褻瀆了對自己死去的母親的情感。
“和我們一道去吧,maman,”基蒂說。
“我不愿意看到這樣的輕舉妄動。”
“哦,那么我步行吧。走走對我是好的。”基蒂站起來,走到她丈夫面前去,挽住他的胳臂。
“也許對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節制,”公爵夫人說。
“哦,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果醬做好了嗎?”列文說,對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微笑著,想使她快活起來。
“新法子好嗎?”
“我想很好。照我們的辦法,這煮得太久了。”
“這樣更好,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即使我們的冰已經融化,我們沒有地方貯藏它,它也不會發酸,”基蒂說,立刻覺察出來她丈夫的用意,懷著同樣的心情對這老管家說。
“可是你的腌菜真好極了,媽媽說她從來沒有嘗過這么好吃的呢,”她補充說,微笑著,理了理她的頭巾。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憤怒地望著基蒂。
“您用不著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著你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高興了,”她說,在“和他在一起”這句粗魯而親切的話里有什么地方打動了基蒂。
“和我們一道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訴我們最好的地點。”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微笑著,搖搖頭,好像是在說:“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氣了,可是我不能夠。”
“請照我的話做吧,”公爵夫人說;“拿紙蓋上果醬,用甜酒浸濕,這樣,就是沒有冰,也決不會發霉。”
如果有人能堅持看到這里,那么再附贈一枚所謂的彩蛋,下文引自陳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葉》,小資文青們都知道的一本書,從這個選段中也可以一窺當年俄餐的高大上了。
我們吃著一個法國太太送來的巧克力蛋糕,現在戴西住的是與人合用的套間中的一間,戴西的煤氣沒有烘箱。戴西非常節約,媚每年寄漂亮的東西回來給奶奶,可是她總是收起來不用,冬天時戴西冷得緊緊抱著老式的石英取暖器,以至于烤焦了自己的毛衣毛褲。而過去的戴西,從小和家里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與親戚們一起跟從彼得堡皇宮里逃到上海的御廚點心師傅學做蛋糕和帶餡的巧克力以及糖漬櫻桃,上的是最貴的學校。所以四周的人都為她覺得不平,挺身出來,想要代替生活補償她的失去。于是,總有人自己做了蛋糕,用錫紙小心包好了送過來;總有人想要帶她出去吃飯;總有人在餐館里小心看著她什么菜式吃得多一些,臨走時就再要一份打包,讓她帶回去晚上吃。那該是一種憐惜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