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祖母活著應該近百歲了,她生肖屬豬,推算出生年應該是1923年。生日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她的名字,蘇碧刁,也叫蘇刁娘。祖母講故事繪聲繪色非常動人。
小時候,我問她:“阿餒,你哪里人?”阿餒,是客家話音譯,意同祖母。
“我娘家在潮安城韓江河邊上的湘子橋附近。湘子橋是一座景象萬千的古老斷橋。那韓江有著開闊的江面,早晨經常是水霧飄渺,迷離如仙境。上一次親眼看見,還是五十多年前呢。”祖母說著,似乎是勾起了傷心的事情,她嘆了口氣,繼續說:“我出生沒多久,我的娘親就去世了。”
“那你怎么辦?”我問。
“我娘親的外婆收留了我。她當時該有八九十歲了吧,白發蒼蒼,很是瘦弱。將我帶到五六歲,她就去世了。”祖母停了一下,又說:“那一天,我從來沒見過的一個男人出現了,他說他是我的父親。他讓我跟他走。”
“你跟他走了嗎?”我問。
“是的,我太婆已經去世,我沒了倚靠,只能跟他走。”祖母搖了搖頭,說:“只是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就我帶到一個大戶人家,丟下我,自己離開了。”
“大戶人家?”
“對,那戶人家有很大的對開紅木門,非常氣派。父親走后,主人家對我說,你父親已經把你賣給我們家當奴婢了。從現在起,你要照顧你的小主人。”
“照顧你的小主人?”
“是,他還是一個嬰兒,不到一歲吧,還不會走路,他又白又胖,很重。有一天,我背著他時,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從我背上落下來,下巴磕到旁邊的花盆,鮮血直流。我很害怕。不過,主人家并沒有怎么責備我。只是讓我改做其他的家務活。”這時,祖母又停了下來,“你知道為什么他們沒敢責備我嗎?”
“為什么?”我眼巴巴地望著她。
“那時因為他們相信有鬼魂在警告他們。他們家附近的商鋪有人說,三更半夜時,有人親眼看見到一身白衣的長發女子快速掠過,然后停在大紅木門前,用手砰砰砰地拍門。”
“啊?是真的嗎?”我感到我的心一下子升到了嗓子口。
“主人家相信那是真的,他們認為那是我死去多年的娘親的鬼魂找上門來了。自從大門出現拍門聲,打開門又總不見人。他們就開始害怕了。于是,每天晚上關大門的事就變成我的工作。那大紅木門很重,中間用一根粗粗的長木栓橫著插進去門上的方孔。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反而期待看見傳說中的我娘的鬼魂。”
“那你有看見嗎?”
“有幾次,拍門聲一起,他們又讓我去查看。我透過門縫看出去,沒有人,也沒有鬼魂;打開門看,沒有人,也沒有鬼魂。但拍門聲在大門關上后不久又響起。”
“哦,這么奇怪的拍門聲。”
“后來,他們讓我在門縫里塞上一把刀,刀鋒朝著外面;又讓我在拍門聲響起時,對著門縫澆剛燒開的熱水;還讓我對著門撒一些香灰之類的東西。各種方法用盡了,都沒有效。砰砰砰的拍門聲還是在夜深人靜時突然響起。”
“最后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
“最后,最后就是我從來沒有看見所謂的白衣長發女人的鬼魂,連個影子也沒看到。過了一段時間以后,那拍門聲也就不再發生了。不過,主人家從此待我更好了,只讓我做力所能及的家務,還教我刺繡。”
“這樣啊。”我感到舒了一口氣的同時,竟覺得有些失望,也許我是希望祖母可以看見傳說中的她娘親的鬼魂吧,至少那鬼魂母親很有愛不是嗎?
2
過了幾日,我又纏著祖母要她講故事:“阿餒,我要繼續聽你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我在那大戶人家過了好多年,直到我大概十一二歲。”祖母終于繼續講,“有一天,又來了一個男人,自稱是我父親的叔伯。他拿錢將我從那大戶人家贖了身,把我帶到他的家。”
“他對你好嗎?”我問。
“他本人對我是很好。他家人很多。燒火做飯洗衣,要做的活兒很多,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比原來當奴婢時更多了。”祖母說。
“那后來呢?”我再問。
“過了兩年,他安排我出嫁了。男人身體不好,是病弱的。但家公家婆對我很好,家里養了許多鵝,他們總把最大的鵝蛋留給我吃。有一次,我敲開一個鵝蛋,里面竟然有兩個蛋黃呢!我生了個女兒。”祖母說。
“你還生了個女兒啊? ”我很驚訝。
“對,但不久之后,日本兵來了。一天,有個人告訴我說:你好賭的父親被日本兵抓了,與許多人一起,被黑袋子蒙住頭,站在韓江河邊,刀起頭落,死了。”
祖母繼續說:“緊接著,天上出現了嗚隆隆響的飛機,投下一顆顆炸彈;又有人奔走呼告說,日本兵把湘子橋的梭船都炸了,船上一下子死了很多人。大家趕緊逃命。”
“啊!”我的心突然揪了起來。
“大家都飛快地逃跑。我躲了起來,我看見日本兵撕裂堂嬸的衣服,強了她,一個又一個的日本兵,之后又將她殺死。我卻救不了她。我看見刺刀被用力地插進去跑不動的老人的胸膛。還有小孩的胸膛,他們將刺刀插進去,又將刺刀上的小孩高高舉起,瘋狂大笑后,點燃了房子。”祖母慢慢說著,我卻聽得心驚肉跳。
“我嚇得魂飛魄散,躲躲藏藏終于回到婆家,只看見房子已經變成面目全非的廢墟。我沖過去尋找我的女兒,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慌亂地用兩只手在廢墟里扒了又扒,什么也沒找到。家公家婆,老公,女兒,全都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逃了。”
“人間變成地獄。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火煙味,人們都恐慌不已。我只好離開那個毀掉了的家,跟著逃難的人群一起走。”祖母說。
“然后呢?”我追問。
“不知道在山路上走了多少白天和夜晚。渴了就喝任何可以找到的水,餓了就摘野果吃。有一天,逃難的人群里有人說,可以投靠附近的一個地方,幫助游擊隊做些后勤工作,煮飯洗衣服之類,那里有飯吃。有飯吃又有落腳處,我就跟著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到的是什么地方,離家有多遠。我想,家已經沒了,我也離開了。遠和更遠,又有什么分別呢?”
“到了地方,我們果然被允許留下來幫忙干活。有一日,我和幾個婦女一起推礱拉磨除谷殼。那個礱磨是黃土夯筑的,外圍是竹篾制成的框,礱磨有兩層,上層有個大斗裝谷,下身就是磨身,有個磨鉤,手抓住那個磨鉤。用力推,那個大斗就會旋轉,谷殼和糙米就這樣從斗的缺口溜出來落到放好的大蘿筐里。”
“難道你和我阿答在你拉磨時相遇了?”我問。阿答是客家話音譯,意同祖父。祖父曾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游擊隊。
3
“一日,有個婦女見我年紀輕面容姣好又孤單一人,就對我說,這落腳點畢竟是暫時的,她可以幫我介紹對象,尋到一個最后的安穩落腳點。我被她說得心動了,畢竟推礱拉磨也不是長久的。她給我介紹的對象就是你阿答。”
“你們馬上見面了嗎?”我問。
“那媒人說你阿答名叫新,年紀三十出頭,會拉二胡會打拳,會吹長嘯會舞獅頭,文武雙全還能干革命。雖然已經已有了家室,有了兒子一個,但為人是正直可靠的。更何況,一個茶壺幾個杯。當年一個男人有大房二房三房都是普遍的。我當時十六七歲,他大我十四五歲。當時的處境艱難,我只能說服自己接受了。”
“到了見面時,這人身材還算高,模樣也算英俊,看起來也和善。我就放心地跟了他。他就這樣帶我來到這個村莊。”祖母噓了口氣:“說起來,這都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了。”
“來到以后,你喜歡這里嗎?”我問。
“整個村子就我一個人是講潮州話的。所有人都講客家話。你阿太,就是你阿答的母親,她講客家話,我聽不懂。一日,她叫我去摘椿葉,我聽不懂就錯拿了筷子。當我把筷子遞給她,她一把奪過去,嘴里咒罵著,拿筷子狠狠地戳我的頭,還用力地扭扯我的耳朵。”
“阿太那么兇悍暴力啊!”我驚呆了。
“你阿答的大老婆也不喜歡我,給我臉色看。嫌棄我不會說客家話,不會干客家人干的種種農活。”
“你會刺繡啊,你的手是做刺繡工藝的手啊!客家人的農活是名副其實臟累粗活。”我望著她依舊修長的手指,說道,“你到現在什么臟活累活沒干過呢?你現在的客家話非常純正。”
“只有你大伯,你阿答的兒子,他當時七八歲,比我小不到十歲,看到我可憐,他把食物偷偷地藏起來拿給我吃。”
“大伯真是好人。”我說,心痛的同時感到一絲安慰,感激年幼的大伯曾經善意地對待可憐的祖母。
“隨時隨地,輕則被罵,重則挨打。整日忍饑挨餓,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我想到了逃跑。當時,要到從山村走路去鎮上。我找到了韓江河,打聽到這是中上游,潮州在下游,我準備坐船一走了之。我想無論去到哪里,有手有腳,總能謀一條生路。”
“你成功了嗎?”我剛問完就立刻意識到自己問錯了,還用問嗎?如果成功了,祖母還會在面前講故事嗎?
祖母搖了搖頭,說,“你阿答不知道聽了哪個人的報信。他匆匆趕來,在渡頭找到了我。他很生氣,將我一路拖回家,狠狠地打了一頓。我整條胳膊都是青紫的。過了好長時間,我身上的傷才慢慢好轉。他的拳頭果然硬得很!”
“后來,你還有逃跑的念頭嗎?”我問。
“后來還跑過一次,又被他發現打得半死。再后來,慢慢地,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姑,二姑,三姑。你阿太重男輕女,看我接二連三生的全是女兒,她就更憤怒了,每每見到就臭罵:沒有用的東西,生的全都是別人家的家神牌。”祖母說到這里就停了,望著屋前的大苦楝樹出神。
漸漸西斜的陽光穿過繁茂的葉子,風一吹,整樹的葉子和陽光錯綜復雜交織在一起,蕩漾著銀光,迷亂人的眼神。
我取出大菜刀,一手按住菜葉,手起刀落,熟練地砍碎菜葉,然而將砍碎的菜葉撒向饑餓的雞鴨。它們拍打著翅膀一邊急不可待地搶食,一邊還發出“嚯嚯嚯”的聲音。
4
“阿餒,我們的黃泥屋是怎么來的?”我問。
“這黃泥屋還是你阿答在的時候做的。做屋那段時間真是苦。要依著山勢搞出一大塊平地,一鐵楸一鐵楸地整出來。你阿答用黃泥鐘墻(夯筑土墻)。那黃泥(紅土)要一擔一擔挑,那水也要從溪里一擔一擔挑。”
“鐘墻要用到墻拆,那是用來夾住土墻的兩塊厚木板架,要用到夯土的鐘槌,此外,還有用來拍打墻面的帶手柄的板子口口。”
祖母說:“之后,還有各種木材,挑瓦。做屋是很苦的。”
“這紅土黃泥屋自己做的呀?”我略感驚奇。
“是。當時,你大姑已經嫁人了。可苦了你二姑三姑和你爸。那時,你小姑還在我肚子里。我們沒日沒夜地挑啊擔啊,做得天昏地暗,飯也吃不飽,正是災荒年后期。”
“這樣啊。”我感嘆。
“你阿答脾氣暴。有一天,你爸干活偷懶還是什么,我就記不清楚原因了,反正是你阿答發了火,抄起一根大尖竹,照著你阿爸的背心就掄過去!”
“你阿答一身功夫了得。菩薩保佑,如果不是偏了一點,如果不是他跑得快,碗口粗的尖竹從背心進去,他還能有救嗎?我看得心肝兒都要裂了!”
“暴力的阿太生出暴力的阿答。”我小聲說。
“你阿太這個人苛刻得很,孫女她是看不起的。到了她年老時,打人打不動了,但罵人還是一流的。”
“比如你二姑提著一個桶去溪邊洗衣服回來。你阿太看見了,就要罵她,責罵她將所有衣服裝在同一個桶里。按你阿太的意思,女人是低賤的。男人衣服和女人衣服要分兩個桶裝,不可以裝在同一個桶里。”
”你阿答沒有為你二姑說話,他走過去看,指著竹竿上皺皺的衣服要她取下來重新晾好。要拉春車(平整)來!他說。你阿答對子女要求嚴格,做事要求完美。”
“又比如,你三姑燒火做飯,煮的雞蛋湯太少了,被他罵。他說,你看!你看!你自己看!煮的是春湯(蛋湯)嗎?是煮的春湯嗎?我看你煮的是目汁(眼淚)!煮了目汁按多滴滿人食呢?!(煮了眼淚那么一點的雞蛋湯要給誰喝好呢?!)”
“哎呀,和阿太一樣!阿答罵人也是一流的!誰能反駁他呢?大伯呢?大伯有沒有幫忙做屋?”我問。
“你大伯他學習好,高考以后就留在了單位分配在長沙沒有回來。你阿答常常念叨:養兒防老,養兒防老。書繳他讀那么大,村里出的第一批大學生。講起來榮光。臨走,我把鋼筆都賣了給他當路費,結果一碗水也得不到他端來。”
“確實是。那天,你阿答摔了一跤,就突然間過世。你大伯遠在長沙。你阿答的確一碗水也沒喝到你大伯的。可這不能怪你大伯。他在異地他鄉,也不容易。”
“說起你阿答的過世,有人說是因為你阿爸討老婆的日子有問題。那個過門的日子是你外公決定的。”
“人家講你外公是風水先生,其實看不起我們家庭貧苦,不肯嫁女兒,就用故意選用壞日子來害人。要不然你阿答怎么會兒媳婦剛過門四十天就死了呢。四就是死啊。他們都這樣說。”
可是,我今天想,就算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風水先生,難道就能做到用選日子的方法來sha人于無形嗎?我的猜測是阿答得了腦溢血之類的心血管疾病吧。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厲害的外公嘛!
5
“阿餒,阿餒,韓江河上的湘子橋是什么樣的呀?”我又纏著祖母講故事。
“這個說來話長。古時候,韓江河的河面開闊,河水湍急,河面有五百多米寬哪,老百姓撐船過河非常艱難。為了方便老百姓過河,潮州刺史韓愈請求建橋。于是道教八仙與佛教廣濟和尚決定斗法建橋。
“神仙與和尚?斗法建橋?”
“是啊。他們約定,八仙從東邊起建,廣濟和尚從西邊起建。兩邊各自大顯神通,在第二天日出前兩方在江心合攏。”
“這八仙拿什么建橋呢?”
“這八仙想采用南面鳳凰山的黑石頭做橋墩,所以施展法術,把石頭都變成了黑豬。八仙趕著黑豬去河邊。八仙中的鐵拐李,腿腳不方便,走路慢,就落在七仙后面。當他趕著豬走到一個叫鳳南的地方時,遇到一個大肚子孕婦。身懷六甲的婦人,眼睛可以看透真相。這個婦人看到的是石頭,她就大叫:哎呀,石頭怎么會跑?就這樣一語破了天機,鐵拐李的法術再也趕不動失去靈氣的黑石頭。”
“啊,這樣八仙的石頭就不夠了!和尚做什么呢?”
“那廣濟和尚也想采用石頭建橋,所以領著十八羅漢到達桑浦山。廣濟和尚施法點化石頭變成烏羊,讓十八羅漢趕著烏羊去河邊。但是,最后一群烏羊趕到半路,就被一個貪心的財主看見,他偷走了一些羊,放到他自家的良田里放養,結果等法術時間一過,這些烏羊變化成烏石山,良田也被壓在山下,沒了。看來人還是不可以貪心,你看財主那么貪心,最后羊沒有得到,自己的良田也搞沒了。”
“這樣和尚的石頭也不夠了!那怎么辦呢?”
“因為最后一批黑豬,烏羊都沒能趕到,兩邊都沒有石頭了。八仙與和尚兩邊雖然把橋建到了江心,但中間還有一段沒有合攏。這個時候,天色已經發白了,就快要到約定的時間了,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
“這時,鐵拐李特別懊惱。他懊惱了,他就跺腳。這一跺腳可不得了,竟然把橋墩給跺斜了一角!何仙姑瞅見,一邊暗道不妙不妙,一邊急中生智,將手中的十八瓣荷花拋向江心,施展法術化成十八艘浮船,連接起兩邊的大橋。”
“哦,這樣就完成了建橋嗎?”
“還沒呢,韓江河水流湍急,這十八艘船總是被水沖走。此時,曹國舅拿出戲板放在船上,化成連接相鄰兩船的木板;廣濟和尚則拋出禪杖,施法化成粗滕,將十八艘船與橋墩緊緊連接在一起。”
“有法術真好啊!”
“至此,一座船橋連接的大橋就大功告成了。這就是湘子橋,中間是十八艘船,東西兩邊是有橋墩的橋。江霧彌漫時,遠遠看去,似斷還連,似連還斷,所以又叫它斷橋。”
“天啊,這個湘子橋的故事真好聽。還有后來嗎?”
“后來啊,人們在十幾米寬的巨大的橋墩上建亭臺做商鋪,中間留一個通道。一開始,它有二十四個橋墩,每個橋墩上建的亭臺都不一樣。亭臺里,梭船上,都有人做買賣生意。一里長橋一里市。還有個歌謠呢:潮州湘橋好風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樓臺廿四樣,二只鉎牛一只溜。”
“哦,我明白了。可是這鉎牛又是怎么回事呢?”
“這韓江河年年鬧洪水,有時候連這船橋也受到損壞,于是,上天就派出兩頭鉎牛來鎮壓,東一頭,西一頭,可是啊,這東邊的鉎牛有一天被洪水沖走了,只剩下西邊這一只。所以說,二只鉎牛一只溜。”
“看來是東邊那只鉎牛太調皮,溜走了。”我說。
“唉,我在逃難前聽說日本人炸毀了梭船,炸死了船上很多人。時隔五十多年了,這湘子橋如今怎么樣了呢?”
6
“阿餒,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問祖母。
祖母弓著身子坐在矮板凳上,一手撐著額頭。她面前的地板上,擺放著一只裝了炭灰的舊臉盆。常年的咳痰令她虛弱不已。她頭發已經花白,長至耳朵下方,發尾微微翹起來。
“你去瓷缸里取些咸菜出來,洗凈切好,煲咸菜米粥吧。”她頭也不抬地說。
“又吃咸菜!天天吃咸菜!我不要吃咸菜!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叫嚷著。
聽到我叫嚷,她抬起頭,掀起褲腿,露出了皮包骨頭的膝蓋。她拍了拍發白的軟塌塌的小腿肚子,無奈地說:“要吃肉就只有這個了!拿刀來削一塊去吧。”
我心里一驚,頓時沉默了,也不再嚷著要吃肉,撅著嘴巴走進伙房。
我在六七歲時,就學會了劃火柴點燃松葉。先取些松葉放在火膛口,然后取出一根火柴,學著祖母的樣子,在火柴盒的側邊劃了一下,火苗瞬間就竄了出來,我嚇得趕緊將手指上捏著的火柴扔進去火膛。從那以后,我慢慢學會了燒火做飯。
火膛里的火慢慢地燒掉了我的委屈。我將晶瑩發亮的白粥盛了兩碗,里面混雜著橙黃色的咸菜梗,褐色的咸菜葉。
“咸菜米粥也挺好吃的。”我一邊用調羹沿著碗邊刮起一小羹,一邊對祖母說:“只是,好久沒吃肉了。”
“現在有飯吃就好了。曾經,連續多少個饑荒年都熬過來了。人們咀嚼樹根樹皮,挖食各種野草,還有人吞吃觀音土。吃多了觀音土,肚子脹脹的,人可難受了。”
說起過去,祖母總有嘆不完的氣:“生了你大姑二姑三姑以后,我總算生了一個兒子,就是你爸。你阿太雖然對我十幾年如一日地刻薄無情,但卻會拿吃的給你爸,也不舍得叫他干活兒。你姑姑們可什么活都得干呢。真是窮人家富養兒。”
“哦,這樣啊?”
“一開始,你阿答常年不著家,只是年節時回來。后來,他離職回家后就沒有再離開村子,回來后不久就開始做黃泥屋。沒想到,我四十幾歲了居然還懷上了你小姑。”
“四十幾歲?”我一點也不理解。
“你小姑還沒到月份就出生了。生出來的時候,很小很小,很輕很輕,跟只小老鼠那么小,連哭的聲音都是細細的。看著沒一點生氣,我用瓷羹的手柄給她喂米湯。村里有個婦人來看,看了就直搖頭。她將嘴巴貼在我耳朵,教我拿塊布,弄濕了對折幾下,蓋在你小姑的口鼻上。反正活不了的,不如干脆些。那婦人最后說。”
“啊,還有這樣的事?”
“那是一條命。我做不出這樣的事。盡量地照顧她,沒想到,她不僅活著,還活得好好的。”
幸運的小姑,生命之初的兇險,曾被母愛守護周全呢。
7
就在祖母告訴我關于小姑出世時的故事不久。下著暴雨的一個下午,小姑渾身濕淋淋地突然回來家里。
“你怎么突然回來了?這么大的暴雨連個雨傘也沒有。阿敏和阿杰呢?”祖母問。阿敏和阿杰是小姑的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兩三歲。
“…………”小姑坐著一動也不動,也不言語。
“來,把雨水擦一擦。你的衣服都濕透了,換一換吧。”祖母拿來毛巾,拿來干凈衣服給小姑。
“…………”小姑依然坐著一動不動,也不言語,淚水卻流了下來。
“你這是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情?你說話呀!”祖母既心疼又不解其中緣由,看著小姑的淚水,她自己也禁不住淚水盈眶。
過了許久,小姑突然抽噎,說:“阿姆(mei),我和亮過不下了!離婚他又不肯離。”
阿姆(mei)是那個時代,客家人對自己媽媽的稱呼。當時,大部分客家人,稱自己的母親為阿姆(mei)或者阿嬸,稱自己的父親為阿伯或阿叔。這曾是代代遺傳的習俗。
“怎么了?”祖母擦了把眼淚,輕輕問。
“他愛賭博,話說不聽,賭性不改。前幾日開著拖拉機,路上看見別人家養的水鴨,下去抓了一只扭斷脖子往拖拉機里一扔就帶回家來。他這般偷盜,還騙我說是他買的。我說他幾句,他還發火打人。”
“唉,這么會是這樣一個人!”祖母心痛萬分,自己清貧困頓一生,但行得正坐得端。個個子女雖然生活艱苦,但也都品行端正,可卻攤上這樣的一個品行不端的女婿。
“阿姆(mei),我就是來看看你。”小姑說完,默默地望著祖母的臉。坐了一會,不久就沖進了雨簾,頭也沒回。
祖母望著小姑的背影,揮著傘的手最后落寞地放下。
又過了幾天,亮來了,他吼著叫著小姑的名字:“方!方!藏到哪里去了?!藏到哪里去了?!出來!出來!”
找尋無果,他對著祖母大喊大叫:“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快把方交出來!”
祖母驚訝萬分又痛徹心扉,說:“你怎么敢來向我要人呢?我的女兒,外孫外孫女,是在你家丟的!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你把他們每一個都給我找回來!十個手指頭,十個腳趾頭,齊齊整整地給我找回來!”
亮走了。后來又來了兩次,最后他接受了現實:小姑走了,帶著身份證,帶著兩個孩子,偷偷地跑了,不知道去向。
過了兩年,有人捎來潮州的刺繡手帕。那人將口信轉告祖母,小姑順流而下到了湘子橋附近,已經安定下來,見手帕如見人,只怕此生難以回來相見。
祖母眼淚又充滿了眼眶,但她的嘴角分明露出了一點笑意。不回來也無妨,只要你和孩子們過得好。據說亮還是沉迷賭博,也還在打聽你們娘仨呢。
祖母和小姑的最后一面就停留在那個暴雨的下午。直到到她去世,小姑也不敢回來。
“阿姆(mei),我就是來看看你。”那就是最后的相見。
8
我大概三四歲那年,有一天,祖母把我和姐姐塞進了鄰居叔公家的大門里,兩扇大木門吱吱呀呀地緊隨在腳后跟被關上了。長木條門栓也快速地穿過門板上那方形的洞口。
“不可以出聲。”祖母低聲警告。我雖然感到不知所措的心慌,卻還是透過中間的小縫隙好奇的往外看。只見一個圍著紅色桌布的女人一閃而過,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那女人的臉。
那女人在喊:“我來帶走我女兒。大的留給你們,她會幫忙干活了;小的還不會干活,小的我帶走。”而后,外面又有別的人在喊:“起火煙了!起火煙了!著火了!著火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從鄰居叔公家出來,回了自己的家。祖母檢查著房子,房子好好的,她舒了一口氣。仔細查看了一番,土屋背后有燒盡的一堆衣物,一點兒火星也沒有了。
又看了屋前有點凌亂的大瓦缸。大瓦缸本來是用來儲存水的,可是它裂了,于是被裝滿泥土種了生姜,生姜長的非常茂盛。“她挖走了最大的那塊生姜,”祖母低聲說。
“好在叔公讓你們躲在他家,好在沒有被你們母親帶走,不然等你們父親回來,我該怎么交代?”祖母一陣后怕的呆坐在小板凳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這個可怕的故事在往后的時光里我聽她講了不止一次,她說:“你們的弟弟沒了,他生得那么白,那么愛笑,那么可愛。可是那日突然電閃雷鳴,烏云密布,眼看要落大雨了,我著急去屋外收被子。”
“他躺在搖籃里哭個不停。我心疼他,舍不得他哭,趕緊給他喂了一粒魚肝油丸就跑去收被子。等我抱著被子回來,哭聲沒有了。他的白白的小臉都變紫了。”
祖母的眼淚流下來:“他向來吃魚肝油丸的,可是那一次卻落到氣管里了。我摳他喉嚨,沒有用;拍他后背,沒有用;趕緊跑去找你堂伯,他抓住他的兩條小腿倒立起來,還是沒有用。我挖心挖肺的痛也救不回來他的命,沒有人知道怎么做才能救活他。”
“你母親懷他的時候,計生委來檢查,她躲到山上的木薯地里才沒有被抓去落胎。生出來以后,計生委的人又來了,沒有錢交超生罰款,他們能把門板和床板都拆走。”
“這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在我手上就搞沒了,罪過,罪過。你母親傷心過度,精神不正常了,她離家出走。”
“人們說她四處游走自說自話發笑唱歌,她把公王廟的桌布扯下來當衣服穿,還說要帶走你們。我怎么敢讓她帶走你們。她追著我說要帶走小的。我帶著你們逃跑躲避。罪過,罪過,真是罪過。”
9
幼年的我與姐姐,和祖母形影不離的生活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晨光明媚,屋前的苦楝樹把落在地上日光變換成奇奇怪怪的各種圖案。
祖母往地上撒了些切碎的新鮮菜葉,原本嘰嘰嘎嘎亂叫的幾只雞鴨便立刻拍打著翅膀飛撲過去急不可耐的狂吃起來。
祖母拿起竹扁擔,扁擔的兩頭各自纏繞著粗糙的繩子,繩子繞了兩圈,下方綁著S形的鐵鉤,她把竹扁擔放在肩膀上,兩手抓住鐵鉤,彎腰一邊鉤住一個水桶的提手,往屋外走去。
水井在離在土屋下方的小溪邊上。她沿著坑洼不平的小路往下走,空空的水桶晃晃蕩蕩。到了水井旁,她彎腰放下肩上的扁擔放在一旁,拿起來水桶在井沿蹲下身,抓著水桶的提手將桶口傾斜著對著井水面放下去。
隨著水慢慢進了水桶,那傾斜的桶身漸漸變直,將滿時便用力一把提起來。沉沉的水桶會讓扁擔變彎,祖母來來回回好幾次,終于填滿了廚房里的大水缸。
水缸旁邊向里立著兩個爐膛的灶臺,一個大,一個小。大灶臺里的鍋用來燒洗澡水,旁邊的小灶臺用來做飯。
祖母拿出一個滕草編織成的長口袋,將淘洗數遍的大米放進去那個口袋,再將袋口的繩子朝兩邊一拉抽緊袋口,然后放入小灶里的鋁鍋。客家話叫做煮飯袋。
飯袋彌漫著一種特殊的香味,也許是因為編織飯袋的滕有香味。到山上或者地里干活時,這樣一個飯袋足以解決饑餓。
她將濕手在衣擺上擦了幾下,取出一根火柴劃了一下火柴盒的側邊,點燃了一小撮松葉,扔進去爐膛里的上層,隨即扔進去更多的松葉,又從角落抓過一把小樹枝,折斷,也扔了進去。燃盡的灰從爐膛的上層透過鐵條架子漏到下層去越積越多。
有時候,她拿出火鉗往里拍打掃蕩一番,讓灰燼更快下落。有時候,火勢太弱太小,她便伸手取出角落里的空心竹筒,伸進去爐膛,先是深呼吸一口氣,然后對著竹筒口吹進去,三兩下以后,火苗閃了閃,慢慢就變成大的火焰。
還有時候也會有意外發生,大風會順著煙囪直下,迫使一陣濃煙從竹筒冒出來,匆忙閃避依舊會嗆到一口,濃煙猶如無形的手突然收緊咽喉,痛楚隨之來,眼睛也可能被濃煙熏到,好一會兒都睜開不了。
你不要問為什么我知道這些。因為后來,她從老變的更老,而我慢慢長大,從不會干活,到慢慢學會干活,到后來接手了所有的活兒。
饑餓的雞鴨曾同樣撲向我撒下的切碎的菜葉;掛著沉沉水桶的竹扁擔曾壓得我肩膀生疼生疼,就算從一邊換到另一邊,只要扁擔還在,疼痛就在。
最后取下了扁擔,那疼痛也要一段時間以后才會消失;突如其來的濃煙一樣曾襲擊得我一陣狼狽。我也曾撂下扁擔打翻水桶嚶嚶而哭。
然而日復一日,屋頂上的煙囪總得慢慢吐出濃煙,各家各戶的煙囪都陸陸續續吐出濃煙,只要風吹了吹,那煙就變了形狀,裊娜地往上升,升到高處就漸漸失了蹤跡。
祖母看著我忙碌的身影,常常念叨:“苦瓜藤打咯苦瓜籽,苦瓜藤打咯苦瓜籽,通通都是苦瓜籽。”
10
我十歲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在廣州闖蕩的大表哥突然來到家里,他像是喝醉了酒,臉膛紅紅的,大聲的和祖母說著什么,激動處,他的聲音變得哽咽,淚水也流了下來。祖母的眼里也閃著淚花,但是嘴角卻帶著笑意。
我不明所以,隨后,待到大表哥離去,祖母對我說,你大表哥從廣州給你領回來一個女人,現在到了你表姐家,她將成為你的繼母。聽完這話,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自記事起,我們就是一家四口,祖母,父親,姐姐和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印象永遠是門縫里的那一瞥,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清臉面,只見那圍著紅桌布的身影一閃而過。
這么多年來,父親先是用力氣換取金錢,這里做工那里做工,換取可憐的收入。后來,又在村口水電站上班,開始了用時間換錢,時間過得很慢,換來的錢也很少。然而,他終于可以體面的輕松的騎著他的雙杠腳踏車出出入入。
祖母帶著我們姐妹倆,屋里屋外操持著所有的一切。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年又一年。然而,這個和往常一樣的下午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因為我將要有繼母了!我跑進房間,鎖上門,放聲痛哭,彷佛這一場痛哭,完全可以幫助我接受命運的再次安排。
到了傍晚,我跟祖母身后走路去表姐家看看這個將成為我繼母的女人。
在表姐家附近的小溪邊,幾個人正蹲著洗衣服,表姐喊了聲,有兩個年輕女人,一個短頭發瘦高個,一個長頭發矮微胖,就都站了起來,朝著我們笑了笑。
回到表姐家,一個瘸腿的老婦人唾沫橫飛的說著什么。我則偷偷的打量著這兩個女人,這里面是哪個將要成為我的繼母呢?是那個短頭發瘦高個嗎?她的鼻子看起來好尖。是長頭發矮微胖那個嗎?她的上唇邊有一顆黑痣呢。
第二天,大姑,二姑,三姑都來了。
三姑似乎了解了某個重要的信息。 她聲色俱厲,直言不會與老婦人做非法勾當,要將她們扭送派出所。那個長頭發矮微胖女人表示自愿留下來。老婦人聽聞此言頓時沒了神氣,只收了車票錢,就帶著她的短頭發瘦高個女兒離開了村子。
這個留下來的長頭發矮微胖女人就這樣走進了家門,成了我的繼母。
11
看熱鬧的鄉里鄉親們也來了,習慣了說客家話的人們,嘻鬧著說著并不標準的普通話,熱熱烈烈的接受著這個陌生女人的突然到來。
“是喲,回家說普通話嘍!”父親一邊把腳踏車推進去一個柴房的角落放好,一邊回應著村鄰們的打趣,喜氣洋洋的臉上綻放著最燦爛的笑容。
接下來的那個早晨,大姑把我拉到一旁,她把已經擠上了牙膏的牙刷遞給我,小聲說:“你把這個拿給那個新來的女人,你要對她喊:媽媽。你對她喊得多了,她就會變成你的媽媽。”
當時我雖然感到對著一個陌生女人喊媽媽是一件非常不自在的事,然而,我卻真的就按照她說的那樣做了。而繼母略顯驚訝地接過了牙刷。
我們就這樣一開始畢恭畢敬的互相對待,互相悄悄的觀察著彼此。祖母和她亦是如此。姐姐抹了把眼淚,并不想改變自己,她向來是有自己的獨立意志并且為之堅持的。
父親對于這個說著普通話的外省女子充滿了好奇和喜愛。日復一日,有增無減,以至于他在家的時間居然多了起來。
他每次回家來,如果沒有一眼就看見繼母,第一句話必然是:“阿荔呢?她在哪里?”
見到我便是問我,見到祖母便是問祖母,彷佛那是他回家的全部緣由。
過了很長一段時日之后,有一天他剛入家門又問:“阿荔呢,阿荔在哪里?”
祖母忍受著身體的病痛,沒有得到兒子關心也就罷了,竟每次都是向她問詢這個妻子的去向,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忘了娘也就罷了,竟然要求為娘為你跟蹤她的行蹤去向。
祖母于是終于說出了她的不滿:“阿荔!阿荔!阿荔!你怎么不用褲腰帶綁著在一起?! ”
時間慢慢流逝,祖母的健康狀態愈來愈差。我向往常一樣,放學后拿上一個竹篾編織的大碗籠去后山扒取松針落葉背回家作為柴火。
其實由于繼母去山上挑回來不少柴火,我已經減少了很多收集柴火的工作量。我洗衣掃地,喂雞喂鴨,燒火做飯,照顧祖母的生活巨細。我將竹篾編織成碗籠底,我還去放牛。
祖母已經虛弱到管不了稻田的事,她甚至照顧不了自己。就像姐姐接受不了繼母的身份,繼母也無法接受自己兒媳的身份,她無法面對祖母的裝了炭灰的痰盆去近身照顧祖母。
然而她天性熱情好客,會在家里拿出最好的飯菜招待在村里新結交的朋友。祖母看在眼里,看著她們吃喝說笑。
祖母看著我日復一日的洗自己的衣服還要洗父親的衣服。祖母看著父親一如既往的對她的疾苦視而不見。
一日,祖母指著茶桌上的雞蛋殼碎片對我說:“你父親半夜回來煮雞蛋給她吃。他可從來沒煮過雞蛋給我吃呢,他也沒有煮過雞蛋給你吃呢。 ”
祖母開始獨自唉聲嘆氣,開始橫眉冷對繼母的存在。繼母對此也沒有好臉色。
故意重重的關門,重重的蓋上鍋蓋,重重的拍下手中的筷子等等類似的動作,通常就是雙方發泄不滿的方式,似乎那些重重的聲響就代表了所有的哀怨。
到后來,祖母不再與家人同桌吃飯,一來是她咳痰更嚴重了,二來也是不想面對繼母的臉。我于是每一餐都將她的飯碗加些菜端到臥房。她倚坐在米桶上邊,在那張長方形的木桌上度過了很多光陰。就這樣一直到祖母去世,世事了了。
繼母對祖母的哀怨應該是心知肚明的。 祖母去世后不久,繼母說:“你阿餒的那只母雞昨天突然死了。前幾日,我是做了一個夢。夢見你阿餒懷里抱著那只母雞圍著柱子轉了幾圈。夢里我還覺得奇怪,她抱著母雞圍著柱子轉幾圈是什么意思呢?現在看來,是她不想留給我她的母雞,所以也帶走了吧。 ”
12
多年過去,有些記憶很淡很淡,淡到彷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有些記憶卻很濃很濃,濃到現在還能看清那片刻里的細節,還能聞到那其中的氣味。
我記得我們住的山區土房子。房間里的木窗子下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旁的黃泥墻上貼了些老舊的報紙。一個圓蓋的米桶就立在那里,那蓋子只有半邊可以活動,只在取米的時候打開,合上以后就被用作桌旁的坐椅。
桌子的對面擺放著傳統的木頭床,常年掛著蚊帳,草席下鋪著淺黃色的曬干了的水稻稈子(禾稈)。這些禾稈和又重又硬的棉被曾經在一起溫暖了我們一個又一個寒冬。
房間的另一側立著一個對開門的木柜,在幼年的我看來,它非常龐大。幾年前回去還看到那個大黑柜子,然而它看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我小時候顯現的那么大。
房間的門后放著一只木桶,沒有蓋子。那年代,村里每家每戶臥房門后都立著那么一個尿桶。男人站著就輕而易舉的尿進去桶里了,女人則要虛坐在細細的木桶邊緣上才能排尿。
我至今還記得當尿桶漸漸裝滿的時候,如果沒有被及時提走倒掉,一不小心,虛坐在邊緣就很容易令臀部的皮膚碰觸到桶里的尿液,那感覺是冰涼冰涼的。
祖母是瘦弱的,晚年的時候常年咳嗽,痰多。她將咳出的痰吐在裝了炭灰的大盆里。有時候她痛苦難忍,只好向村里的老中醫求助。
三番幾次,老中醫也束手無策,只說是肺氣腫,常常開些奇苦無比的中藥。中藥里包含著各種植物的根,葉,種子,果皮,以及其他一些的什么。
它們通常被棕色的紙包得方方正正。每次打開一包放進鍋里加兩勺水熬煮,煮到最后剩下一碗黑黑的液體。
為祖母煎中藥是由我來做的,事實上她晚年的生活起居都由我照顧,盡管我當時年齡只有十一二三歲。
祖母喝中藥的時候,倚坐在桌旁的米桶邊上,她常常讓我先準備好一勺蜂蜜。那蜂蜜裝在一個玻璃瓶里,外邊還有蜂窩狀的圖形,平時就放在那個大黑柜里。
她經常呆呆地看著那碗苦湯藥,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答案來。最后我看著她皺著眉頭掙扎著喝下去黑黑的藥湯。我在拿走藥碗時,她已經低頭伏在木桌上,只看見她花白的頭發稀稀松松。
她有時會叮囑我將藥渣傾倒在三岔路口,她說那樣會帶來好運。然而,傾倒在三岔路口的藥渣并沒有為她帶來好運,她還是一天天的更加衰弱。
她有時把壽衣拿出來看,說她看過一眼大姑丈做給她的棺木,嘆著氣說:“那棺木太小了。”(后來,我聽說,姑姑們湊錢買了木材做棺木,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讓做木匠的大姑丈做。結果,他那時正在建他的房子,就把好木材用來做房梁,最后用邊角料做了那副棺木。)
她安慰我說死后會保護我,讓我不要害怕,要好好讀書。她又低聲說死后希望可以埋在一個向陽的地方,因為她怕冷。
她還會念叨著說我在村里小學上六年級了,明年上初中就得去幾十里外鎮上的中學寄宿。她害怕她自己孤苦伶仃,連小小的我也將離開她,她更憂傷無助了。
我似懂非懂的聽著她說這說那,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些最后的日子。
13
1995年11月的一個星期五。當時上學不僅有雙休日,周一到周五還有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離家近的孩子們都回家午休。在我回去學校之前,她讓我燒好水提到浴室。
她坐浴室的石凳上,讓我用毛巾沾濕水給她擦洗皮包骨頭的身體。我就照著她說的做了。 幫著她穿好衣服以后,她讓我搬個矮凳子攙扶她到屋外面曬太陽。
坐下以后,她又叫我搬了高的長條凳,讓她可以把頭伏在上面,有如她在臥房里時倚坐在米桶邊上伏頭桌子上那樣。
最后,她不知道從那里摸出來一張十元的人民幣。她說,這是我最后的錢了,你拿著買內褲吧。我于是拿著錢回去學校上下午的兩堂課。
臨近放學時,我意外地看見堂嬸趕來學校。她慌慌張張地喊:“快!回家!你阿餒摔倒了!”
我聞言心下一沉,一路跑一路流淚。
匆匆從學校跑回家里,沖進屋里,我看見祖母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叫了聲:“阿餒!”
祖母的眼睛淚水不斷的涌出來,流到兩側。她已經口不能言了,只有眼淚還能流出來。
繼母說她回到家就看到祖母已經倒在地上,是她找鄰居阿婆一起把她抬回床上的。我心中對祖母和繼母的惡劣婆媳關系早已煩惱在心,于是責備她沒有照顧好祖母。
我爬上床,從蚊帳頂取了些草紙想要給祖母擦眼淚。草紙那么硬,淚水那么多。她的眼睛始終充滿淚水。
也許,她有想要對我說的話吧,卻說不出來了,只有淚水還能不住的流。不久之后,我聽到了她喉嚨里發出的“咯咯”的聲音,當時也不明白那是意味著什么。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祖母死前的最后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依稀記得姐姐不知道啥時候從鎮上回來了。那個傷心的傍晚始終留在了我的腦海里。那年我十二歲,第一次親歷家人的死亡。
隨后,我在刷刷而下的淚水中看見堂伯用手將她睜著的淚眼合上。我知道她是死不瞑目的。她一定有她無法放下的牽掛。
可她不得不走,于是她睜著淚眼到最后的最后,淚眼對著淚眼。
這是有人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皮。我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然而,還沒等我宣泄出我的悲傷,父親就對我說了一句:“還沒開孝門,不可以哭!”
我硬生生的止住我的眼淚,看著父親和堂伯一起將她那了無聲息的身體套上了薄薄的壽衣,然后從房間被轉移到大廳的角落里,掛上了蚊帳,點亮了蠟燭。
14
第二天是葬禮的日子。山村的葬禮都是一樣的,村里的人都來了,親戚們陸陸續續來,哭聲淹沒在銅鑼聲中,人來人往。
到了入殮的時刻,村里的入殮師看了看棺木,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等著入殮的祖母,為難的說:“我看這棺木有點太小了。你們看要怎么辦?”
我呆呆的看著大人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說斜著放進去,接著我看見他們把她抬起來放進去棺木,真的太小了!她的肩膀無法平放!
最后入殮師大吼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話,我就看見他一腳用力地照著祖母的肩膀處踩了下去!于是她就那樣的被踩斷肩膀放進去了那個太小的棺木里。
晚上,還有誦經的和尚在守夜,我們都守著夜。我已經沒有眼淚,就那樣麻木地坐著,安靜地看著角落里的棺木。
到了清晨,人們抬著她那輕飄飄的棺木往山上去了。我跟在后面,沒有看見棺木被推進洞里,也不懂得那個山那個位置到底是不是向陽的地方。
從山上回來以后,我就發起了高燒。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連著兩個晚上沒睡覺。姐姐后來塞給我一片退燒片,看著我吃下去。
祖母就這樣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段插曲。
后來,我小學畢業,到外地上中學,后來又到深圳上大學了,一年也就回一次老家。
關于她遷墳的事情我都沒有在場。
據說起因是姐姐做了一個夢,夢里祖母對姐姐說她渾身長滿草,非常不自在。于是姐姐就和父母說了,也和姑姑們說了,遷墳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繼母后來告訴我,當墳墓挖開的時候,劣質的棺木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骸骨,上面長滿了黑色的毛絨絨的不知道什么東西,她說她只能用刀來將骨頭慢慢剮干凈。這段故事聽起來令人不安。
苦命的祖母,小時候沒有父母陪伴,由她的太婆照顧。太婆去世后,五六歲的她被親生父親賣給別人家當奴婢。后來又被她父親的堂兄贖回來當苦力。
她有過短暫的婚姻。1939年,潮安城被日本攻陷。她失去了女兒失去了家,在逃難最后遇到祖父,來到了說著完全不同語言的山村。這山村里有兇悍刻薄的家婆,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她生養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她承受了所有的社會最底層人所經歷的磨難。去世前幾年終于不再缺衣少食了,然而卻又疾病纏身深受折磨。
一句話說是至死方休,可她連死了之后還要經歷刮骨的劫難。
哪有什么至死方休?
15
黃泥墻里嵌著褐色的木窗,烏黑的棚頂下,木窗正對著懸掛著白色蚊帳的床頭。祖母眼睛里充滿了憂傷,她虛托著病體,斜斜地倚在床頭,說:“你要去遠方上大學了。”
我安慰她:“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很快就會回來。”
祖母垂下頭,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還不知道回來能否見到最后一面呢。”
我說:“我很快就會回來。”
正要說下去的時候,我突然醒了,原來是夢。
天真熱,我摸開小臺燈,給自己倒了杯涼開水,灌了幾口,倒頭又睡去。
…………
黃泥墻里嵌著褐色的木窗,烏黑的棚頂下,木窗正對著懸掛著白色蚊帳的床頭。我走進房間,猛然看見祖母還是斜斜地倚在床頭,嘴里竟叼著一根長長的燃燒著的煙,煙被木窗吹進來的風扭曲了上升的姿態。祖母的眼睛里依然充滿了憂傷。
我萬分驚訝:“您這是在吸煙?”
我從來沒見過祖母吸煙,從來沒有。
我只見過祖母將嘴巴對著結節打通的長竹筒往火膛里吹氣。那是要讓柴火燃燒起來,然而大風順著煙囪直下,濃煙反而撲面而至……
祖母沒有答話,取下煙,淚奪眶而出。
祖母已經生病了許多年,一直離不開我的照顧,可我要離開她了,我要去遠方上學了,我將要離開她。
我轉身出門,卻一頭撞在門上。我吃痛睜開眼睛,摸到鬧鐘一看,凌晨三點半,剛剛還是夢?
天真的很熱。我起身將小風扇開到最大,坐著發了會呆。幸好沒有蚊子,看來雷達電熱驅蚊器還挺有效。
我打開窗,沒有風,窗外的樹在月光下只顯出黑黑的輪廓。夢也會像電視劇那樣一集接著一集么?深吸了一口氣,我重新躺下,好好睡覺吧。
…………
黃泥墻里嵌著褐色的木窗,烏黑的棚頂下,木窗正對著懸掛著白色蚊帳的床頭。門還是開著,我沖進房間,大聲說:“我想到辦法了。我決定帶您一起去遠方。我租個小房間,放學了就馬上回來陪著您。”
祖母聽了,眼睛里的憂傷消退了。雖沒有笑,但看得出來表情很是寬慰。她手里的煙消失不見。她斜斜地倚在床頭的身體漸漸變虛。變虛,變虛,直到最后虛而不見,只留下空空的床頭。
嘀嘀嘀,嘀嘀嘀,持續的催叫聲吵醒了我。我一把抓過鬧鐘,早晨六點半。剛剛竟又是夢嗎?夢的第三集?
大學剛剛畢業,那天是搬家的日子。我從大學宿舍搬家到那個小房間。大學畢業后我真的租了個小房間了,下了班就回小房間。
那天晚上我做了連續三集的夢。然而祖母早在我小學畢業前就已經去世。我大學畢業那天的夢是錯亂了時空么?
世事總在變遷,時光早已變幻。我也早已遠走他鄉。然而,我卻走不出夢鄉。
還有多少記憶可以被寫下?有人勸我,過去的就過去了,何必回憶呢?那么悲傷的事,何苦重新想起來寫下來?
有什么意義?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在國弱家窮時,底層人民最是無助最是無奈。祖母的苦命根植于苦難的時代。
祖母腦中的記憶已經隨著她的去世而消失了。
我腦中關于祖母的記憶還沒有消失。祖母在我人生之初給了我最大的愛,盡管她始終被命運和時代的齒輪無情地打磨,她卻用她柔弱的生命余光照亮了我的人生。
蘇碧刁,也叫蘇刁娘,多么潑辣的一個名字,卻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而已。
她常說:“苦瓜藤打咯苦瓜籽,通通都是苦瓜籽。”
而今,我想告訴她:“苦瓜藤打咯苦瓜籽,苦瓜籽不苦了!”
可她早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