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刺槐開花的時候了,到那時,每棵樹上都掛滿了成串成串的粉白的花序,飽滿得有些囂張,明艷得有些野氣,像極了樹下走過的女孩們,沒有城里女孩的精致,但青春的氣息一樣是不可掩飾地向外冒著。這時候,整個校園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紫藤花一般的甜香,這是這個學校一年中最詩意最溫情的一段日子,與它相仿佛的,是桂花盛開的季節,顏色要淡得多,但芳香,卻要濃烈得多。
但是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些槐樹從哪里來,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校園里曾有過兩棵異常高大茂盛的槐樹。那是兩棵足以遮蔽半個操場不受烈日炙烤的大樹,夏日里在樹下仰起頭,便能看到無數鮮綠的葉子在湛藍的天空的背景前搖曳拂動,一片片葉子都寫著“清涼”二字。這兩棵刺槐是當年建造校園時栽下的,我來的時候校舍已經破舊不堪,只有這棵樹上的葉子,每一年都是那樣的鮮亮。――很多年后的某一天,當我讀到夏丏尊朱自清時代的春暉中學業歌,歌中寫道:“碧梧何蔭郁,綠滿庭宇。羽毛猶未豐,飛向何處?!乘車戴笠,求無愧于生。清歌一曲,行色匆匆。”然而那一刻,在我心中首先涌起的,不是白馬湖畔碧梧蔭郁的春暉園,而是這兩棵也一樣曾“綠滿庭宇”的槐樹。
不久后學校徹底改建,兩棵樹和樹下的水井在“撤擴并”范圍的邊緣,雖是我極力勸阻,最后還是只留下了井,樹卻倒下了――我沒有親眼它們撲倒在地的聲音,我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一片葉子一根樹枝。我雖然已經預知它們的命運,卻仍然抑止不了自己心頭的憂傷。因為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校園真正能夠熏陶學生,且讓學生難以忘懷的,一是“大師”,二是“大樹”。你可以在一夜之間建起十幢百幢大樓,但你不可能在一天兩天中成就一批“大師”和“大樹”。你固然可以移植許多艷麗的花草,但那種遮天蔽日的大樹,正如那些獨立特行的大師,是只植根于自己的泥土中的,你是不可能“嫁接”和“移植”的。
大樹砍去后,校園空落而平坦,幸好背后還是那刈不凈的青山,和青山上的天空。
不久之后,食堂門前的空地里長出了幾株小刺槐,雖經燒飯的老人一再地砍斫,它們仍是堅持著在每一次砍斫后,長出幾莖新的細枝。我憐息那些大樹的后代們,于是對老人說:為什么不索性讓它們生長起來呢?他知道我愛極了樹和草,就依了我,不再砍斫它們。于是三五年后,那里有了一片樹林,最大的幾棵,又有了碗口那樣粗細。
從此,在每一個春天里,又會開出芬芳潔白的大串大串的花朵;在每一個夏日里,又有了鳥鳴和清陰;在每一個秋日里,又有了葉落知秋的感慨;即使是冬日,我們從此也有了一份期待,一份對花朵、鳥鳴、清陰、落葉的期待。就像此刻,枝頭雖然還只是疏疏的新綠,但我知道這新綠的后面是無數大串大串的花朵,和彌漫在整個空間的芬芳。
這就是無人知曉的槐樹故事,只有我依舊秘密地珍藏著那兩棵大樹的形狀,和大樹下井臺上的那一個夏季的清蔭。就像是一個坐在大學校園的學生,面對著巍然的教授,卻忽然地記起他心中至愛的,在他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一位老師,一個無名的,也曾經年輕的教師。
只是今年的春天有些特別,因為我靜若止水的心靈忽然地起了“流浪”的念頭。但也許,我也不過是不想在形成一片碧蔭之后,依然被無知者無情地砍刈,或者,我只是在尋找一片更適宜自己的土地。
不久之后,槐樹又將盛開,給喧鬧的校園一片寧靜的白,一片粉白的芳香。“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如果我撫摸著那粗糙的帶刺的樹干而流淚的時候,你不必問我,為什么也會為花落淚。
(干國祥2003春寫于杜亞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