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生活總是平淡而單調,盡管不像影片《都靈之馬》里每餐離不開水煮土豆一樣的重復和乏味,然而養成的慣性每每促使你沿著既定的軌道滑行,難得一見什么創意和奇想,人們憑借練就的這類鈍感力度過一日一周一月一年,乃至十年廿年,周而復始,漸入老境。你在此類庸常的生活中甚至習就一種老成,仿佛生活之水從來是一色一味的,未來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且了然于心,在宿命中盤桓不盡。對于眼下熟悉的林林總總,你難能有莫名的感動,遑論震撼。
走出家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體驗一種前所未有的事物,所見所聞會刺激你近乎麻木的神經,于是你感動了,不由自主地身心為之一顫。而后,你久久地沉浸在其中,想留住這個美麗的瞬間,想把你認為人生中珍貴的這一刻與好友分享,為此你把感受行諸筆墨,猶如你把風景照片帶給朋友看,而全然不顧文字或照片的局限和缺憾一樣。
去年6月上旬的新疆之行,留下了些許感觸,許久還撞擊著我的心靈,
新疆地域之廣袤是超出我的想象的,這次僅僅是北疆之行,就讓我大開了眼界。所經過的著名地點有烏魯木齊、達坂城、吐魯番、石河子、克拉瑪依、布爾津、喀納斯,在旅游大巴上數日顛簸,漫長而困倦,地圖上的標記被賦予了無比豐富的內容,不禁想起當年寫出《大唐西域記》的玄奘法師孑然一身跋涉于茫茫大漠的萬般艱辛。其次的感受是熱,真熱。走進吐魯番,猶如置身于斷水的桑拿世界,此處的火焰山、交河故城遺址、阿斯塔納古墓、樓蘭美女干尸、世界人工奇跡之一的坎兒井,聞名遐邇的葡萄溝葡萄,都與干熱的氣候環境密不可分。別處依然是熱,比如烏魯木齊,這里的太陽似乎并不急于落山,好在人們只要躲在陰涼地就可以避開它那灼人的熱流,這是讓人覺得異樣和欣慰之處。另一個不能不說的是新疆的多樣之美。這里分布著數量最多的少數民族,他們能歌善舞,歌聲伴著美麗的樂曲和身姿一起飛,而不同民族又擁有自己獨特的服飾、樂器和歌舞,有一個比喻說,維族人用眼睛唱歌、蒙古族人用胸膛唱歌。這里的自然生態也超乎人們想象的多姿多彩,有戈壁(黑戈壁和白戈壁)、草原、沙漠、三十里風區、雅丹地貌、額爾齊斯河河谷、喀納斯湖、天山天池。我在把古詩詞里的茫茫大漠、戈壁、草原與親眼所見相對照的同時,更訝異于所謂西域邊城居然如此之多的河流與綠洲,驚嘆于天山天池和冰川的神奇和詭異,流連于“人間天堂”喀納斯的旖旎風光。哈薩克民族的墓葬習俗也深深打動了我,在清晨駛往喀納斯的旅游車上,我久久回望著晨光中的邊境小城布爾津,據說那里的第一縷陽光就照在阿坎學者下葬的著名馬扎上,那里的智者即便在死后也備享哀榮。
此行的感慨不僅限于自然風光和民俗民風,更有這里的山川土地所承載的傳說和軼聞:不可考稽的西王母和周穆王之晤,至今仍叫人倍感神秘的喀納斯湖水怪,高昌太守曲文泰資助玄奘法師天竺取經,蒙古土扈特部東歸,王震將軍率三五九旅戍邊屯墾,八千湘女入新疆支援兵團建設,等等。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位新疆導游講述的發生在當下的故事。
驅車去喀納斯的途中,經過著名的石油城克拉瑪依,于是游客們不由自主地問及關于克拉瑪依的事情,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那場著名的火災。此時年輕的導游給大家講起她的一個朋友和他女兒的故事:這位朋友是一位外科醫生,火災發生后轉行成為一名整容科醫生,因為他漂亮的女兒不幸被那場大火毀了容,因為他發誓讓自己懂事的孩子恢復昔日的美麗。故事沒有講完,膚色淺黑的女導游哽咽了,聲音打顫,淚流滿面,顯然那位至今仍為整容科醫生的父親沒有使女兒重現舊日的姿容。在旅行車的顛簸中我用手機寫了些許文字發給導游,她回短信告訴我:她曾親眼看見這個可憐的小女孩,總是躲著不見人,不僅面容被火燒傷,心靈的傷害更大。她沒有勇氣講完身邊人的這個故事,并為從業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把故事講完致歉。這個未講完的故事和講故事的人都深深打動了我,我當場在短信中寫下如許文字給她:“為美麗的瞬間銷隕/為完整生命的意外破碎/為人生的猝然轉變/你哽咽并流淚了/沒有把那段感人的故事講完/也許作為導游/這是你第一次有始無終/可是我理解你的脆弱/為你講述的故事和講故事的你/為你俠骨里透出的柔情深深打動”。
半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故事和講故事的年輕人。除夕之夜,我給這位或許已不記得此事的新疆導游發送了幾行短信:“六月的相識不會忘。你講的故事你的淚水你的身影不會忘。黑牡丹的美不會忘。對你的祝福不會忘。”她立即回了信,說她感謝我還記得她,并為我送來了新春祝福。不知怎么,我當時又清晰記起六月發給她的短信中留在最后的句子:“一朵醉人的黑牡丹/她因流溢的淚水更加魅力四射。”
不知為什么,仿佛是自然而然地,我竟把她——一個僅有幾天交往的新疆導游,一個大我女兒幾歲的年輕母親——當做有深交的朋友,或親人,在春節第一時間為她寄去祝福,也許是因為她曾給我講了一個好故事,讓我至今想起來依然會感動的故事,盡管這故事當時沒有講完;還因為,講故事的她流淚了,沒有把那個故事講完,因此衍生出另外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深深打動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