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看中國地圖,手指間劃到了長江源頭的通天河。我的思緒突然間被他劃到了二十年前,我覺得必須要把這段記憶記錄下來,否則說不定那天就根本想不起來了。印象中我去過果洛也到過玉樹,但我真的記不起來是去了哪個縣。記憶這個東西需要一點點挖掘,那些已成片斷的蛛絲馬跡會逐漸聯接起來。記得那年是2002年底,那時候剛結婚不到一年,在一家剛起步的民營建筑公司打工,工資七百,生活平淡。
一個下午,接到以前同事的電話,說有個朋友接了一段公路設計的活。說是同事,我們曾是創業伙伴。新世紀前夜,酒后的我們曾經信誓旦旦的要開公司創業,后來憑他的關系我們接到了活也賺到了錢,但后來他幾乎什么都沒有說,我們彼此都踏上了打工的路。
我是學測量的,負責公路設計的朋友設計資料里需要我畫“神仙圖”。所謂“神仙圖”學名叫帶狀地形圖,規劃中的公路就是在這張圖里蜿蜒向前。這張圖現如今只需要弄個無人機飛一圈就完成了,而當時需要我背個畫夾拿個尺子依據縱斷面和橫斷面測量組的數據,根據現場地形素描繪制。朋友給出了友情價的工資:一天一百(這是我蘭州日工資的四倍)。其實當時的我還抱個幻想:完成好朋友的事,或許能重新和朋友步入創業的征途。然而截止目前,這是與朋友的最后一次交集。
我乘火車去西寧,第二天我是怎么經果洛到的玉樹,而今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都不知道我工作的地點是屬于玉樹還是果洛?但我記得車輛從國道轉向沙石路的那個鎮,鎮子名叫清水河鎮。后來我查了地圖,清水河鎮隸屬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稱多縣,位于巴顏喀拉山南麓、稱多縣境東北部,東接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南臨珍秦鎮、尕朵鄉,西連扎朵鎮,北接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
看著地圖我的記憶漸漸清晰,我當時是從西寧出發,在稱多縣北面的清水河鎮下了214國道,在顛簸的沙石路上走了很久,晚上好像住在扎朵鎮。在扎朵鎮的生活還算不錯,稱多縣交通局一位叫扎西的工程師是我們的向導,土生土長的當地藏民,比我大幾歲但為人豪爽。得知我是搞技術的工程師,對我很好。他很好學,不時向我請教測量方面的問題。
帶隊設計主任是青海交規院的一名老工程師,他經驗豐富。一邊走一邊用花桿選線,在兩名助工的幫助下定好交點,算好設計半徑放出路線在平面上的要素點;負責線路縱斷面的測量是幾名來自樂都的農民兄弟,雖初中文化但水準測量又快又準,除了測量他們還要做好點位保護,這些點位是將來公路施工的控制點;還有一組測橫斷面的,同樣是農民工兄弟,他們的數據主要用于土石方工程量的計算;單個人為一組的,是橋涵調查組和我負責的“神仙圖”組。設計主任對我的工作還算滿意,主要是我畫的圖只是路線所處環境的參考,實際作用不大。但他知道我是學測量的,要我有空看看縱斷面組的測量平差記錄及計算,這方面在這個團隊我算是專家。
在路上基本上扎西陪著我,他向我了解在南方上學的事,我向他了解當地藏民的風土人情。他帶我去了扎朵鎮的藏民賭場,里面玩一種用獸骨做的類似于牌九的賭博游戲。賭場里的情形有點像美國電影里的西部片,煙氣彌漫且聲音噪雜,佩刀的藏民顯得比佩槍的西部牛仔更加兇悍。扎西告訴我,你們漢人的男人不快活。我問為什么?他說當地藏民男人基本上只干三件事:搬家、喝酒、賭博。是的,藏族女主人太辛苦了:放牧、撿牛糞、做飯、擠奶、生孩子……
說到搬家,因為游牧,所以藏民經常搬家。而我們這個設計組,隨著設計路線的延伸,也需要搬幾次家。第一次搬家我們動用了牦牛和馬,扎西請了兩個藏民騎著馬,駕駛一群馱著我們工具的牦牛前行,我們背著行囊跟在后面步行,印象中有一段是沿著通天河走,設計主任帶領我們在通天河一處轉彎處休息時,幽默的指著江面說:這里就是《西游記》里沙和尚出沒的地方。
第二站我們搬到了一個廢棄的鄉政府駐地,叫什么鄉我忘記了,土墻上全都是文革的標語。后來我無數次夢到這個地方,可惜當時的手機沒有拍照的功能。我覺得如果拍文革時期的邊疆,那個鄉政府絕對是首選。我們被安排住在鄉政府的會議室,進去一看傻眼了,里面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地上還有牛羊的血跡。原來撤鄉并鎮后,這個曾經的會議室冬天成了儲肉間。扎西打電話反映,領導表示附近沒有別的住處,我們這么多人只能住在這里。而且沒床,只能打地鋪。
天色已黑,大家動手趕快打掃衛生。掃干凈后鋪上麥草,從牦牛背上取下軍用帳篷攤到草上做床墊,再鋪上自己的褥子地鋪就打好了。盡快走了一天路,但我還是睡不著,會議室墻上掛滿了革命的導師: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或許這些外國思想家,讓我想起了前蘇聯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創作的散文集《金薔薇》中的那篇《生命力的發端》,書中講了人類對想象力的感受,憑借想象力我渡過了在那個廢棄鄉政府的五個夜晚。那幾個難捱的夜晚,我才明白讀過的書會讓自己變得強大甚至自我愉悅。
這段沿通天河路線的勘察,白天雪山白云美景無數,晚上油燈伴月凄涼難耐。好在下一站我們即將搬到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學校,扎西說那里條件不錯,這個鄉政府的血腥味連他也受不了了。學校位于河邊的一塊灘地上,地勢較高倚山向陽,學校的旁邊是一個喇嘛廟,廟的四周是經廊,據說廟里住著在這一片非常有威望的活佛。我們到的時候正值黃昏,很多阿婆帶著孩子轉著寺廟誦經,毎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小轉經輪。若干年后讀阿來的《塵埃落定》,這一幕不時的浮現在眼前,覺得學校的位置曾經應該就是某個土司衙門的城堡。建議讀者在去藏區之前讀讀《塵埃落定》,這本書會讓你的旅行有很強的似曾相識之感。
這是一座5年制的學校,我們年輕人住在教室里,用課桌碼成的床顯得很高,但沒有了牛羊肉血腥味的空氣讓人舒服了很多。遺憾的依舊無法洗澡,聞爾聞得到自己的味道但已聞不到牧民身上的味道了。我的工作接近尾聲,下午出工早上修圖。在太陽照進教室顯得很溫暖,下課鈴響的時候,門口涌進不少的小腦袋。我拿出零食,膽子大的便走了進來。他們中大的孩子還不能完全聽懂漢話,小的則是完全聽不懂。一來二去的孩子們膽子大了,有時候跑進去問我“春眠不覺曉”的讀音。有時剛跑出去就忘了,馬上再跑進來再問一遍。對他們來說漢字太難了,我想讓我們學藏文我們也會覺得一樣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