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信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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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找老張

我這次回太康,是要去找一個人,他叫張建功,但我習慣叫他老張,我是他的好朋友。

老張是卜張村的,說起卜張村,周邊的人可能皺會著眉頭,念叨兩句:“卜張村?呲~~~有這個村么?”

“它還有個名字叫‘雞牙張’。”

“嗨!雞牙張啊!你要說卜張村,我得愣一愣,你要說雞牙張,那我知道你說的哪兒了。你下了官橋橋東頭,有條水泥路一直往北,你過第二個橋的時候往東拐,一直走,就到雞牙張村北頭了。”

在當地,“雞牙張”這個名頭比“卜張村”名頭大得多,之所以大,不是因為有什么特殊說頭,而是大家習慣了這么叫。就像村里的奶奶,常常喊著孫輩的乳名洋洋,比如洋洋回家吃飯了,洋洋天黑了,還不回來,就知道玩;周圍的人見了這孩子,也都跟著這么叫,洋洋你奶喊你回家吃飯了,洋洋天黑了,你奶喊你回家睡覺了。要是突然奶奶冷不丁喊一句:張安宇回家吃飯了;張安宇天黑了還不回來,就知道玩。鄰居還納悶呢兒:

“張安宇是誰家的,洋洋她奶奶這是叫誰呢?”

要說沒說頭吧,其實多少還有那么一點,這還是老張跟我說的。之前他們村,原來就是叫卜張村,后來,來了個小偷,摸黑進了養雞場去偷雞。剛揣麻袋里一只,就被主人家給抓住了,情急之下小偷掰開雞的嘴,說:

“我過來就是看看,這雞嘴里到底是長牙還是沒長牙?”

從那開始,大家都叫卜張叫雞牙張,如果非要論年頭,從那開始究竟是從哪兒開始,老張也沒說清楚,只知道這個故事,還是他的爺爺講給他的。

村西頭的那座破橋,算起來,比老張年紀大了一倍都不止,但路面是重修的。青磚的身子,水泥的路面,就像一個禿頂的老頭,新買了一頂假發。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是卜張村的北頭,北頭有個坑,叫起土坑。起土坑用太康話說是個關坑,官話就是個沒人管的坑。雞牙張誰家要是蓋房子,墊宅子,家里缺土了,就跑這兒拉土。也許原來只是個洼,挖著挖著就變成了個坑。夏天里下了大雨,起土坑存了水,就是孩子們的樂園。一溜溜的光屁股撲通撲通往里跳,坑邊上少不了有些爺爺或者奶奶拿著柳荊條:

“洋洋,你個兔崽子,你又玩水,你看你上來我不把你屁股打爛!”

過了起土坑,再往東走是柿樹園,柿樹園之所以叫柿樹園,是因為這里種的都是柿子樹。柿樹園有老張的三分地,這三分地,是老張的命根子,也是老張指定的歸宿地。老張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

“人都講落葉歸根,但祖墳別人家不讓埋了,等我百年,就把我埋在這兒……”

每次他說,我每次都拿眼斜楞他:“你才多大歲數,凈說這些放狗屁的晦氣話,日!”

老張家柿樹園的三分地,跟張進取家的地挨著。兩家地中間,種了一棵柿子樹,算是分界。等到柿子結了柿果,兩家一替一年摘。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有年秋天,柿子還沒熟,老張爬上去摘了兩滿口袋,說是兩滿口袋,也就是四個。左邊口袋倆,右邊口袋倆,撐得滿滿的。老張褲子松,柿子也不輕,老張一邊走,一邊提溜著褲子。在那個滿大街還沒監控的年代,老張前腳剛到家,張靈運的老婆后腳就跟了進來。對著老張他娘是一通連說帶比劃,原來今年結柿子,本該張靈運家摘,老張這么一搞,張靈運老婆干脆說:

“算了,今年就你們摘,明年后年我們摘兩年,這孩子皮類……”

張靈運老婆話音還沒落停,這邊老張他娘尋著個柳荊條已經沖著老張去了:

“兔崽子,叫你往東你往西,叫你打狗你攆雞,一天天的不氣死我你好受!”

老張半挽著帶泥的褲管,草帽蓋在臉上,正歪在柿子樹根瞇著。聽見有動靜,像是人走過來,就摘了帽子。一看是我來,立馬坐了起來,臉上堆著笑從褲兜里掏出半包散花來,抽出來一根沖著我,手一揚一揚的:

“哎呦,你回來了……”

老張是個干泥業活的,粉墻的大拿。一雙大手,鋪開有個中號的工兵鏟那么大,是長年累月干活干的。老張而且是個長遠的人。太康話說長遠的人,意思就是個肯吃苦,耐得住的人。老張五十歲之前,一年就回一次家,那就是過年。年前臘月二十回,年后過了十五就走,在外面一待就是一年。在外頭一待就是一年,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掙錢。四十五歲之前,每年回來,每次我們坐下扯閑篇,他頭發還都是黑的。到了四十五歲過年那次再回來,頭發已經花白,牙也掉了幾顆。看著他的樣子,我甚至有些心疼,也知道,人,總有這么個過程。慢的,有是幾十年的,幾年的,快的可能是幾個月,幾天,甚至一天、一夜的事兒。老張點了一根散花,閉上嘴巴使勁兒嘬了一口,然后罵了一句:

“奶奶的,牙掉了漏風,吸煙不使勁,還吸不嘴里了……”

(二) 下學

老張他爹老老張,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搞運動時候,正是意氣風發。穿著皮鞋,胳膊上挽著紅袖章,一身使不完的勁兒,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那天鄰里幾個村聯合批斗走資派,他慷慨激昂地講完話,一腳跺在跪著的萬進步后背上,萬進步從磚窯的半坡,像個皮球一樣滾了下來。那年老張他爹22歲,萬進步53歲。這一腳踹的萬進步,一直到八十多歲老死,腰就沒直起來過。

老老張的老婆,也就是老張的娘,姓馬。老老張沒跟老張講過,老張也沒問過,不知道倆人是怎么認識的,怎么好上的。之所以提這茬,是因為老馬的娘家馬莊,離雞牙張實在是太遠了。雞牙張在太康縣城的西北,馬莊在太康縣城的正東,順著土路拐彎抹角得有三十多里地。老張記得小的時候過年走親戚,不等到雞打鳴,老老張就得套上板車,拉著老馬和老張出發,一直走,一直走,緊趕慢趕,到了能混上一口中午飯。吃完飯還來不及扯閑篇,寒暄兩句就得走,一直走一直走,緊趕慢趕,搭黑才能回到家。頭兩年是老老張拉著老馬和老張,后來家里又添了個妹,叫建霞,再后來又添了個弟,叫建業。老老張就拉著板車,載著姊妹三兒,這時候老馬也不再坐車,緊趕慢趕從雞牙張到馬莊,再緊趕慢趕從馬莊到雞牙張串親戚。

老張上學的時候,學習成績剛開始還行。上學的學堂在許大樓,從雞牙張往東走,過了小許莊,就是許大樓,也就兩里地的路,走著玩著,半個小時也就到了。學習成績后來不行,是因為迷戀上了說書。上到小學五年級,村東頭的玩伴向陽他爹,買了一個收音機。這個收音機神了,裝上電池,會唱會說。剛開始是下午下了學,老張和向陽就一溜跑著回到向陽家里,擰開收音機聽說書,當了個當,當了個當,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等聽到“且聽下回分解”的時候,向陽他娘這時就扯著嗓子喊向陽:

“飯都上桌了,屁股還不挪窩!向陽他爹,你有倆錢燒得,買個這個破東西,飯是不是也不用吃了,跟著它過是吧!”

向陽他爹關了收音機,一臉的不耐煩:

“今天就到這兒了,想聽明再聽,該回家的回家,該吃飯的吃飯,走走走~~~還有,學習不能耽誤啊!”

老張拍了拍屁股,一溜煙飛回家了。老老張低著頭問老張:

“建功,今天咋回來這么晚……”

“下了學,我在向陽家復習功課來著。”

“好好好,好好學,出人頭地。”老老張很欣慰,頭點得像個打樁機。

讓向陽他爹吃驚的是,隔天下午,建功進門了。怪就怪在吃了午飯,向陽和建功一塊出去的,照例去上下午學。建功進了門,眼睛就像長在了收音機上,頭也不回地問著向陽他爹:

“叔,我今天肚子疼,疼得實在厲害,請了半天假學假。我跟俺爹說了,來你家了玩了,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塊聽收音機啊?”

“肚子疼?”向陽他爹將信將疑,但建功是他看著長起來的,跟向陽比起來,算是個老實孩子。而且,跟建功他爹關系十分要好,還偏了點親戚。疑慮在腦子里就只是飄了一下,便打消了:

“行,聽歸聽,就聽倆小時啊。聽完就回去復習功課,不聽話以后再也不讓你聽了……”

當類個當,當類個當,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

表了有倆小時,老張很開心,向陽他爹看著建功開心的樣子,不像是肚子疼。

隔天下午,照例本該是上下午學的點兒,建功又進門了,一進門還是肚子疼,肚子疼請了半天學假,請了半天學假,可不可以聽收音機。

向陽他爹這回是起了疑心了,猜著這孩子還是老實,還是不會說瞎話。同樣的理由,得逞了一次,也不知道換個由頭。但是也沒當面戳破他。收音機當了個當,當了倆小時,建功屁顛屁顛地走了。

“建功,今天咋回來這么晚……”

“下了學,我在向陽家復習功課來著。” 老老張很欣慰,頭點得又像個打樁機。

第二天清早雞剛叫,向陽他爹抄起來糞筐就往村西頭走了。這個點往村西頭走,不為別的,他要趁早找著老老張問點事兒,這個點兒孩子們還沒睡醒,吃了早飯才到上學點。向陽他爹找著老老張,一手拉著他袖管就到偎到墻根了:

“干啥啊,向陽他爹?”

“哥,有個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收音機聽多了?有事就說有屁就放,拽啥文縐縐的。”

“建國前幾天下午,是不是肚子疼請假了沒去上學?”

老老張疑惑地看著向陽他爹:

“啥前的事兒,我咋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對上了,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這家伙八成是,不,肯定是說瞎話了了。這幾天下午,隔天就來俺家就一次,一來就是肚子疼,請假不上學了,要聽收音機。”

“真的?”

“老哥,我跟你說哪門子的瞎話!”

“兔崽子,信球貨,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爛。”

老老張順手就折了個手指頭粗的柳荊條,糞也不拾了,風風火火就往家跑。后邊向陽他爹小聲追著:

“哥,哥,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老老張一到家,把老張褲子一扒,倒掛在院子的槐樹上,打得是屁股開花,半個村子都能聽見老張喊:

“爹別打了,爹別打了,我再也不說瞎話了,我不去俺叔家聽說書了,我好好學習。啊!啊!爹,別打了,屁股開花了,啊!打著我的蛋了……”

打那起,老張沒再去過向陽家聽書了,但是學校這書,也沒心思讀下去了。就這樣晃悠了五年,老張光榮從許莊小學畢業。

(三) 結婚

老張喝水的杯子是個藍色的太空杯,2L那么大,連著蓋子的塑料帶兒已經斷了。這個杯子跟了他得有七八年了,60歲之前干工地的時候買的,跟著他走南闖北;60歲是道坎兒,過了60,工地就不收,老張就帶著杯子回到雞牙張種地。

老張扯開杯蓋,噸噸噸灌了得有半杯。突然又想起來了什么,從旁邊的麻布袋子里翻出來一個大鴨梨,就著杯子的水洗了洗地給了我:

“看你沒帶水,吃個梨吧,杯子臟,不讓你喝我的嘴巴子了,哈哈哈……”

我順手接過梨啃了起來,老張這時摸著褲兜里的煙,又點了一根。

下了學之后,就沒法躲清閑了,得干活出力。

老老張托人給老張拜了個師父,是蔡堂的蔡忠信,蔡忠信粉墻是個好手,別說是這一片兒,就是在獨塘鄉里都數得著。他砌過的墻,上下一溜直兒;粉刷過的墻,平整整潔,就像小姑娘的臉蛋,沒有一絲兒坑坑洼洼。哪兒像現在,激光照著,水平儀打著,墻面搞得還凹凸不平,且不持久,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掉灰。

老張悟性高,學藝兩年就出師了,雖然出師了,但也沒單干,因為泥瓦匠這活兒,也沒法單干,只能幾個人搭伙一塊干。照例還是跟著師父蔡忠信,還有另外兩個師兄弟,一個叫蔡年,一個叫蔡昌。師兄弟三,玩得也最好,超過好朋友的好。

干了幾年泥業活兒,手里攢了點積蓄,老老張也幫趁了不少,就張羅了三間青磚大瓦房。瓦房就在老院的東邊,跟老院一墻之隔。西院住的是老老張,老馬,建霞和建業,東院準備給老張結婚用。東院的宅基地原先不是老張家的,是張文松家的,老張的宅基地在村里大街上,跟老老張并不挨著。合作社那會兒,老馬是計分員,她作主張調換了一下,老張的宅基地變成了挨著西院的東院,張文松的宅基地從東院變成了大街。

那個時候都結婚早,老張18歲的時候已經相了好幾個姑娘,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老張長得一般靠上一點,一米七三的大個子,長臉,但左邊的嘴角有個3厘米左右的疤。這個疤是老張小時候拿著鏟子坐板車上玩,不知道怎么從板車上跌下來了,鏟子尖一下子扎進了嘴里,這個疤就留了下來。老張笑的時候,這個疤就不太明顯,因為這個疤正好在嘴角的括號里,不笑的時候,還是挺招眼的。因為這個,相親的幾個對象都跟老張吹了,因為老張總不能跟人家說話的時候一直嘿嘿地傻笑。

這年入深冬,村東頭的媒婆老高就來老張家了,給老張說了倆媒,一個是前村萬堂的柳艷麗,一個是鄉里街上的劉艷麗。前村的柳艷麗個子高,但有些微胖,長得白皙;街上的劉艷麗很瘦,個子比柳艷麗略微低些,文文靜靜的,也不算黑。

這天,正下著大雪,老張頭上圍了個方格的頭巾。一是確實太冷,二是怕嘴角的疤耽誤相親,故意遮掩一下。老張拿了些禮品,上午去的是前村萬堂的柳艷麗家,下午去的是街上的劉艷麗家。晚上到家,老馬就問老張相中哪個了?老張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論外貌,前村萬堂的柳艷麗好,可是論性格,他覺得街上的劉艷麗好。老馬在家什么都喜歡拿主意作主,這倆姑娘,她也都見過,但她更喜歡前村的柳艷麗。要說原因,一個是柳艷麗更漂亮些,再一個是柳艷麗生了一張會說的嘴。嘴就好比個大籮筐,什么話都能往里裝,要什么來什么,相比之下,街上的劉艷麗就悶些,這個悶也不是個貶義詞,就是話少,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兩個隔天老高又來了家里,說是托人捎信,倆姑娘都相中了老張,問老張咋想的。老張想不出來啥,最后還是老馬一拍桌子,就前村的那個了。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老馬是個碎嘴子,柳艷麗也是個碎嘴子,老馬萬萬沒想到,光她倆,就能把戲唱了,不但唱了,還唱滿了。

老張也沒有再說什么,外貌協會這個詞兒,從古到今,全國通用,更何況老馬拍了板了。但日子不是過樣子,日子是要找合得來的人,過出個樣子……

要是當初跟街上的劉艷麗結婚就好了,這句話,打結婚第二年起老張就開始跟我念叨。

年前臘月十六見的面,臘月二十六訂的婚,年后正月初八老張就把柳艷麗娶回家了。娶回家,他倆就住在了東院,正月十五前,一大家子還坐在一塊吃飯。過了正月十五,在老老張他爹的見證下,老老張主持了個分家儀式。雖然是老老張主持,但老馬是主講。老馬一作主張,分給了老張一套新的鍋碗瓢盆,還有幾塊散楞子地。這幾塊散愣子地,是分地那年老馬作主張要的。家里一共是五畝地,建霞是要嫁出去的人,嫁出去的人,婆家自然有地,所以這五畝地就沒建霞的份兒。北地,西地,柿樹園是三塊散愣子地,一共兩畝,給了老張。柿樹園是三分地,長的都是樹,種不了莊稼,只能種些菜摘著吃。能種的也就是北地和西地的,加起來一畝七,北地是一畝,西地是七分。剩下三畝都集中在南地,是挨著的一整塊。老馬心里早盤算好了,等建業結了婚,南地再分出去兩畝給建業,留下一畝老兩口自己種。明里說,散楞子地給建功,是因為建功是老大,老大要謙讓;暗里說,散楞子地給建功,是因為老馬偏建業。

頭幾年種地,地在不在一堆無所謂,因為那個時候種地靠人種,收成靠人收,無外乎是拉著板車多走兩步。后來農村興了機械化,一興機械化就麻煩了,地集中在一塊,收地種地各等一次車就行了,老張的地是散楞子,散愣子就得比別人多等一次。因為這個,后來柳艷麗沒少跟老馬唱戲,就算不是因為這個,最后的落腳點還都能落在這上頭。這會兒老張和柳艷麗年輕,看不了那么遠,地,分也就這么分了;后來看清了,也后悔了,可地已經這么分了,也沒地兒找補了。

分了地,分了吃飯的家伙什兒,也就算是分了家。雖然分了家,但老老張還是爸,老馬還是媽,建業還是兄弟,建霞還是妹兒,一大家子還是一大家子。老張是這么想的,但建業和建霞沒這么想,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有次老張和柳艷麗拌了嘴,老柳一氣回娘家去了。到了中午飯點,老張餓了,家里沒飯,想著就去西院湊合一頓。老老張和老馬種地還沒回家,但八成是老馬,老張進了西院門,問正在堂屋玩的建業建霞,饃饃在哪兒。倆人都說沒有,一邊說一邊要關堂屋的門。老李以為他倆鬧著玩,就伸手去掰堂屋的門。這年建功20,建霞17,建業15,倆人一個關堂屋的左門,一個關堂屋的右門,尤其是建業,打小寵慣了,吃得又胖又壯,一身虎勁兒。他倆左右開工,硬生生把老張的右手夾在門里,任憑老張疼得怎么喊都松手,最后硬是把小拇指夾斷了。小拇指夾斷了,流了血,倆人才停下。門開了,老張各踹了他倆一腳,饅饃也不拿了,扭頭就出了門,去街上找醫生。到了晚上,老老張提溜著建霞和建業來到了東院,當著老張的面,又打了他倆一頓。東院這邊打得他倆嗷嗷狼嚎,西院老馬不愿意了,隔著墻頭就罵:

“死老頭子,你要是把建業打壞了,我跟你沒完!你跟建功過去吧,咱倆也分家,打死建業,建功的手指頭就能接回來了還是咋地!不就一個饃饃么,手指頭斷了是已經斷了,難不成還要再賠上他倆的命啊,信球貨!”

老張心里憋屈,憋屈得掉眼淚,他拉住老老張說爹你別打了,手指頭也接上了,算了。往后你還是我爹,我媽還是我媽,建業還是我弟,建霞還是我妹。

說是這么說,但打那起,老張再也沒從西院拿過一粒糧食……

因為這出事兒,柳艷麗從娘家回來,又跟老馬唱了一出戲。柳艷麗罵老馬六親不認,一個饃饃親兒子都不要了,罵著罵著又罵起了上回灌醋的事兒。上回村里來個灌醋的,老馬去灌,柳艷麗也去灌,湊巧柳艷麗沒帶錢。一瓶子醋也就一分錢,一分錢不值錢,但老馬死活不愿意給柳艷麗墊上。柳艷麗就氣,一氣就要吵,倆人就在大街里唱了一出戲。剛開始是對罵,罵得實在太難聽,賣醋的就勸,一個是婆婆,一個是兒媳婦兒,鬧得太難看了不好。就說醋錢不要了,算了。倆人一聽更氣,然后倆人就開始罵這個賣醋的:

“你要是不來賣哪門子醋,哪兒有這破事兒!”

賣醋的一聽急眼了,蓋上醋壇子蓋子,拉著車子就要走,也管不得后面還有排隊的生意要做,一邊走一邊罵:

“他媽的,兩個潑婦,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好心好意,免費的買賣惹了一身騷,雞牙張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信球貨!”

我抬頭撇了一眼老張的手,這雙大手是飽經風霜的手,上面有老年斑,有老繭,還有干泥業活的時候留下的各種疤。最顯眼的還是右手的那個小拇指,跟正常的手比起來,那個小拇指,是個歪脖子。

(四)老老張沒了

老老張是07年沒的,六十多歲,還是壯年,沒的原因,是心梗。

老老張沒的時候,老張和柳艷麗都在外務工,一個在工地粉大墻,一個在工地和灰,供給粉大墻。之所以倆人都出去,是因為一個人掙錢,里里外外都是嘴,根本存不住錢。老張已經有了倆孩子,大的是個兒子,叫鵬舉,鵬舉也就是小張。鵬舉這個名字,是老張從收音機里說書那聽來的,說書說的是《岳家將》,里面的岳飛,字鵬舉。老張想讓小張將來做個國家的棟梁,不要像他一樣老早下了學,干苦力出身。小張有個妹妹,叫瑞敏,這個名字,也是老張從收音機里聽來的。老張聽新聞里說,海爾的董事長,一口氣拿錘子砸了十幾個產品不合格的冰箱,說不能拿偽劣的產品去欺騙老百姓。老張佩服他正直,有魄力,更重要的是,他是個企業家,一個有錢的人。老張想讓閨女不愁吃喝,將來也做個有錢的人,雖然海爾的董事長是個男的,叫張瑞敏,但這個瑞敏,咋就不能是個女孩的名字呢?所以,老張的閨女,就叫瑞敏,姓和名,跟海爾董事長一模一樣。倆人都出去了,老張其實很難受,一個難受的是把孩子放在家里不得見,一個難受的是要把孩子留給老馬,不得安心。但又著實沒辦法,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到處都是用錢的地兒,天上掉不來錢,別說是錢,餡兒餅都不會掉,只能拼血汗去掙。但老張又不想帶柳艷麗,老張嫌她沒腦子。柳艷麗確實沒腦子,看似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但說的全是廢話,都是虛的東西。結婚的時候沒看出來,柳艷麗因為屁大的事兒鬧了兩次,老張全是摸清了她的路數。看人不能看表面,漂亮的都是騙人的,老張就想離,但那會兒離婚是個笑話,會被左鄰右舍嚼舌根子。再后來有了孩子,更離不成了。

柳艷麗這張嘴,沒成過多少事兒,卻壞了不少事兒。別人嚼舌根子,她也跟著嚼,別人背地里嚼,嚼完挖個坑埋了,她嚼完不挖坑也不埋。嫁到雞牙張沒幾年,一個胡同里得罪完,沒個能說話的。有些事兒雖然不盡怪她,但事事兒卻是她背鍋。就像對門那家手不老實,趁著后院張德山家沒關門,拿了人家一壺油,正好被出門的柳艷麗撞見。撞見了,就當看不見就行了。柳艷麗眼裝看不見,卻管不住嘴看見了。張德山中午做飯找不見油,急得就在胡同里吆喝:

“誰家孩子把俺家油壺拿走了,趕緊給我送回來啊,一壺油也不值幾個錢,我雖然沒有院墻,但你們不能這么從我家進進出出地拿東西啊。”

柳艷麗嘴湊張德山耳根子說:

“哥,早上出門的時候,你猜咋著,撞個正好。俺對門蘋果她娘從你這掂著油壺出來了,像是你家的,你去她家看看?“

你說看,張德山就去看,這一看不當緊,油壺果然在。油壺在,就很尷尬,壺是蘋果她娘從張德山家拿的,拿,就是想要這壺油;張德山想找油做飯,油在哪兒,是柳艷麗說的,看見蘋果娘拿了。一下子三個人待在那,站不是站,坐不是坐。碰巧這會兒蘋果的兒子小亞威回家了,蘋果娘靈機一動,撅了根柳荊條抓著孩子就打:

“讓你手不老實!讓你拿你德山大爺家的油!兔崽子!”

張德山油壺找著了,卻沒念著柳艷麗的好;蘋果娘沒貪著別人家的油,只會念著柳艷麗的壞。

老張不想帶柳艷麗,除了嫌她不長腦子,還嫌她賴。有次因為柳艷麗洗衣服不愛掏兜的事兒,把老張衣服里的一百多塊錢洗了,倆人大吵了一架。大吵是老張說過柳艷麗多少回了,洗衣服要記得掏兜,柳艷麗也回懟多少回了,你的衣服你自己咋不掏。這回性質要嚴重,嚴重就是這一百多塊錢給搓爛了,拼不回來了。那個時候,一碗燴面還是三塊錢一碗,一百多塊錢,幾十碗燴面。老張越想越氣,越氣越是不吭聲;柳艷麗也氣,越氣那個嘴越碎,從東頭說到西頭,從南頭說到北頭,最后又說到老馬不給她灌醋,分地的時候分個散楞子地……老張忍無可忍,一巴掌打在了柳艷麗臉上。柳艷麗哇地一聲就哭,一邊哭一邊走,一邊走一邊脫衣服。脫了外衣脫褲子,脫了胸罩脫內褲,一邊脫一邊還罵:

“不要臉的張建功,老娘跟你出來打工,早上給你做飯晚上讓你睡,就因為洗衣服不掏兜,你打我,你罵我。今兒你敢打我,明兒你就敢吃我,我造了什么孽嫁給你個信球!”

老張順手抄起來個床單就去追,追上就拿著床單趕緊蓋,幸好是晚上,工地這條路上沒啥人。老張追上柳艷麗,跪她面前自己扇自己,說自己不是個人,是個王八,是個鱉,然后又使勁抽自己,一直抽到柳艷麗消氣兒。

老張扭過頭來,看著我說:”我不是窩囊,我是嫌丟人。日子不是過樣子,得找合得來的人過出個樣子,如果當初要不是俺娘,要是我跟街上的劉艷麗好了,會有這么多破事兒嗎?!”

說歸說,鬧歸鬧,就算是當王八,也得把錢掙了。柳艷麗想回去,老張不讓回,在外頭干了一年又一年。老老張沒的這年,小張16,小敏9歲,兩口子在上海。

老老張沒的時候,建業一家子都在家。建業這時也結婚七八年了。建業媳婦兒叫魯愛琴,也不知道這個魯愛琴怎么看上的建業,偏偏一個人精嫁了一個愣子。建業雖說年紀越來越長,但人卻是越來越愣。還是胖,還是壯,還是一身子虎勁兒。魯愛琴卻瘦,瘦得干練。你看著她瘦,覺得她沒多大勁兒,一麻袋的糧食扛在身上說走就走。魯愛琴不像柳艷麗那么愛說,有的沒的一籮筐地往外倒。她都是撿著有用的說,沒用的咽在肚子里,講了也沒用就不如不講。老馬強勢了一輩子,敢跟看看張硬碰硬,敢跟柳艷麗硬碰硬,就是不敢跟魯愛琴硬碰硬。老馬跟柳艷麗不對付,出門跟人家碎嘴子,能說柳艷麗壞話;老馬在魯愛琴這兒受了氣,出門跟人家碎嘴子,不敢說魯愛琴壞話。之前說過一次,魯愛琴串門抓個正著。魯愛琴是個什么人,魯愛琴是個出手就得見紅的人,不說話是不說話,一說就要噎死人。當下沖著老馬就喊起來了:

“是,這個家里,大兒媳婦賴種,二兒媳婦兒賴種,就你是個好貨!”

一句話讓老馬吃了癟,打那兒起不敢開魯愛琴的小差,就算是受了氣也得忍著。不忍著自己就成了賴種,大兒媳婦兒是賴種,二兒媳婦兒是賴種,他倆要都是賴種,自己就當不成好貨。

魯愛琴也有怕的人,她怕老老張。她敢跟柳艷麗吵,敢跟老馬吵,敢跟建業吵,就是不敢跟老老張吵。老老張這個人正,人正就能鎮住人精,所以建業雖然結了婚,沒有多余的宅基地,跟老馬兩口子只能住一塊,但老老張住的是正屋,建業兩口子就只能住偏房。這年,建業也是倆孩子,倆閨女,大的6歲叫采云,小的4歲叫采露。

老老張沒的時候,小張和小敏都在家。小張剛中考完,但考完對了答案之后,小張就整個郁悶了。縣里最好的高中是太康縣第一高級中學,又叫老一高,老是第一的高中。老師說,同學說,街坊鄰居也說,小張中考能考上老一高去上高中,因為打小起,小張成績確實好。小張成績好,是有目共睹的,從幼兒園到初三,一年倆學期,期期是三好學生發獎狀,獎狀貼了滿滿一堂屋。但這回小張覺得考得不好,尤其是數學,可能上不了一高了。一想起老師的期盼,同學的羨慕,鄰居的吹捧,小張就更難受。一難受小張就悶悶不樂,不說話,本來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整天跟個啞巴似的,叫也不吭聲。小敏怯小張,小張不吭聲,小敏在小張面前也不敢吭聲。

孫子輩里老老張最疼小張,老老張就當是孫子在等成績,壓力大,所以也就沒當回事兒。趕好又是放暑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老老張慣著小張,老馬可不慣著,就沖著柳艷麗來說,也不能慣著。老馬打小就對小張小敏不待見,倆娃長這么大,沒見過老馬給他倆買過東西,就是過年的壓歲錢,都是皺巴巴缺角錢。老馬不待見小張小敏,卻特別待見西院的采云采露,尤其是采云。逢集趕集,小張想去集上,老馬不讓,老馬說自己不會騎車子帶人,轉過頭騎著二八大杠就捎上采云了。采云采露可以穿老馬買的新衣服新鞋,可以吃老馬買的糖豆冰糖,小張小敏想吃,得等采云采露吃剩下的或者不想吃的。一直到現在,采云采露結了婚,有了孩子,孩子都有孩子了,回娘家串親戚拉家常,想起老馬,都說是俺奶,從來不是咱奶。小張以前還想爭爭,是咱奶不是俺奶,后來又覺得采云采露說得對,便不爭了。確實是你奶,不是咱奶。

還有件讓小張耿耿于懷的事兒,也是跟老馬,是幾年以后了。建功家后來也添了個小子,叫采運。采運打小是個混子,不是一般的調皮搗蛋。五歲那年有天出去玩,家里誰也沒說,孫子輩里,老馬最疼這個采運,可把老馬急壞了。問誰誰不知道,其實采運去前村萬堂,找他的玩伴去摔膠泥去了。老馬像丟了魂,不敢拿采云采露撒氣,卻敢拿小敏撒氣,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小敏臉上,就像是抽在了柳艷麗的臉上:

“你咋不看好采運,丟了你也不能丟了他!”

這件事,一直到小敏結了婚了,才跟老張和小張提起,老張小張聽了,便止不住地抹眼淚。

話說回老老張沒的這天,吃了中午飯,人還好好的,老老張就出去找村西頭的老伙計下象棋去了。老馬看不慣小張吃了飯又躺下,搬個椅子就坐在床頭,對著小張就是念。念小張是個書呆子,只會讀書不會干農活兒。又念著小敏,自己做飯的時候,不給幫著燒鍋。念著念著,念起柳艷麗來了,一念起柳艷麗,更停不下來了。從東頭說到西頭,從南頭說到北頭,說起賣醋就不給柳艷麗墊錢的事兒,說起分地的時候,就分給他倆口子散楞子地的事兒,從下午一直念到傍晚,念得嘴角起白沫,起身喝口茶接著念。眼瞅著天黑了,該做飯了,總結了一句:

“你倆就跟著你媽學吧,看能學到哪兒的好!不管咋著看,你們就是沒有采云采露順眼!”

剛念完這句,壞了事兒了,采云采露進門就喊:

“奶奶,不好了,俺爺摔倒了,起不來了!”

采云采露說完又去找她爹。過了一會兒,建業攙著老老張回來了,老老張的臉煞白,頭上的汗,不是熱的,是冷的。老馬勸,建業勸,愛琴勸,小張也勸,說趕緊去醫院看看去吧,這是咋著了,中午出門還好端端的。老老張執拗,聽不進去,當兵的那種傲氣勁兒上來了。

屁大的事兒,上啥醫院,就是下象棋腿麻了……

說著說著,就開始大喘氣兒。老馬嚇壞了,建業也嚇壞了,建業趕緊去院子里把四輪打著火,拉著老老張就往鄉里醫院奔。魯愛琴在家看著這一堆孩子,老馬跟著去了醫院,小張也去了,因為老老張跟小張最親了。

雞牙張離鄉里醫院不遠,開著四輪十分鐘就到。人都說有些東西是命,命里有的就有,命里沒有的就沒有。老老張摔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了,在家磨了一個半小時,眼看要出大事兒才拉來醫院,醫院的人早下班了,就剩了個值守的人。值守的是鄰莊崔莊的老崔,老崔趕緊讓建業把老老張平躺在病床上,出門就去找氧氣袋。放氧氣袋的那屋鑰匙,還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不見了。老崔又折回來,跪在病床上解開老老張的扣子就要做心肺復蘇,還沒等按兩下,一口長氣兒從老老張嘴里倒了出來,再也沒了動靜。

小張的身邊的一切,都按了暫停鍵,都成了黑白色。小張是個很膽小的人,但這回眼前是他的親人,他便什么也不怕了。老老張倒氣兒的那一刻,小張緊緊握著他的手,還在給他擦汗。氣兒倒完,小張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了,這意味著那個最寵愛他的爺爺沒了。這個老頭,偷偷帶著他和小敏去飯店吃豬頭肉,吃完告訴他倆,不許跟奶奶說;這個老頭,兜里有個裝高血壓的藥瓶,這個瓶子里裝的不是高血壓的藥,是那會兒流行玩手槍,小張前腳打,他后腳跟著拾那個塑料子彈。小張打完一瓶,老頭就給一瓶;這個老頭,逢人就夸自己這個大孫子學習成績好,獎狀貼滿了堂屋,今年就該上老一高了;這個老頭,脾氣很沖,打過老馬,打過建功姊妹三,卻從來沒碰過小張一根手指頭……然而眼前這個老頭就這么沒了。小張的眼被淚水糊著了,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不知道怎么表達這種情緒,他只能喊:

“爺!爺!我是鵬舉,你起來啊,你起來看看我啊!爺!爺!你咋不說話啊!”

……

(五)葬禮

老張是第二天一早收到了老老張沒了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老張頓時腿軟得走不上來路。他不記得怎么請的假,也不記得怎么收拾的行李,一抬頭就到了汽車站。到了汽車站,柳艷麗就開始念,念老老張自打她結婚就不給她好臉,念老張帶著她在外面吃苦,她想回家的時候不讓回,不想回家的時候偏偏拉著她要回。念著念著從村東頭念到村西頭,又從村南頭念到村北頭,念老馬不給她墊灌醋錢,念老馬分給她散楞子地的時候,老頭子是幫兇。

老張撲通一聲跪在了柳艷麗面前,跟柳艷麗說:“別再念了,俺爹沒了!俺爹沒了啊!”

老張說到這兒,抬起頭,看了看我,嘆了一口氣:“我不是窩囊,我這是嫌丟人。”

老張再抬起頭,已經隔了一天到家了,一到家跪在了老老張的棺材前,眾人扶都扶不起來。小張連著哭了一天兩夜,不像個人樣。嗓子也啞了,黑黑的眼圈,他還想哭,但已經哭不出來眼淚了。他半年沒見老張了,比起想他爸,他現在更想他爺。

老老張脾氣執拗,活著的時候,老馬讓他去照相,說是留個照片,好歹能用上。老老張不聽,嫌晦氣,不去照。臨了沒了,連張照片也沒有,只能托人拿著一張身份證,找人畫了一幅奠像。

老老張為人正派,左鄰右舍聽說人沒了,都交頭接耳深感惋惜。雞牙張不大,一個村子也就兩百戶人家,關系好不好的,都來給送了紙錢。

吊唁完緊接著就去入葬,入葬這天是雨天,從西院到祖墳那不過四百多米,但這段路泥濘不堪,走得異常艱難。等到了墳地,棺材入了土,埋墳的人一鏟一鏟往里撅的時候,小張知道這是見爺爺的最后一面了。他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他跪在墳邊,別人往里撅土,他用手往外掏土……

頭七這天上墳,小張跪在地上,跟老老張念:

“爺,中考成績出來了,我考上老一高了。”

(六)小張和小敏,都結婚了

自從老老張沒了,老張的脾氣開始執拗起來,性格越來越古怪,熟悉的人都說他,越來越像你爹那個勁頭。看著老張的樣子,總覺得他遇到了天大的事兒,愁得眉毛擰巴在一塊,像打了結。實際上老張不這么認為,他沒遇到天大的事兒,他就是在琢磨事兒,這些事兒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但是得琢磨。今天雖然還沒過完,但明天的事兒也得琢磨了,剛琢磨完明天的,后天的連帶著也得琢磨。就這么一直磨,有的時候能磨到一年后的事情。直到困了,眼皮子打架琢磨不動了,算是齊活兒。所以眉毛打結也不是愁,純粹只是個打結。但他琢磨事兒,琢磨出來個毛病,那就是不與人商量,也聽不進去人意見。自個兒琢磨明白的,九頭牛也拉不回,沒琢磨明白的,那說明琢磨得不到位,還得繼續琢磨,往深了琢磨。

但人,不能一直往心里裝事兒,不往外吐事兒。時間長了,早晚會憋出病來。剛開始老張一直往心里裝事兒,找不到出口往外吐事兒,心里一天比一天擠壓。后來老張就開始喝酒,排解心里的擁堵。老張這人沒有酒量,而且還沒酒品。沒有酒量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能喝多少,喝到哪兒是個停,他經不住別人勸,誰勸都喝,一勸就醉。沒有酒品,是說他喝酒之后不安生,剛開始還只是說些壓抑在心里的話,慢慢地就開始扯別的。有次喝酒喝大了,上街就罵村長,罵他黑心,貪官。村村通柏油路,鄰里幾個村的路都修好了,就雞牙張沒修,貪了這錢揣了自己腰包。這事兒,大家心知肚明,用不著老張講,但老張講出來了,就有人嚼舌頭,嚼到村長耳朵里,村長自知理虧,也沒法找老張論,因為這錢確實他貪了,但他要給老張教訓,這個教訓就是老張你也有求我的時候,等你求我的時候,我不應你,不就得了。

老張因為喝酒說胡話,沒少得罪人,還動手跟別人打過架。誰能想到四十歲之前,連跟外人紅臉都不會的人,四十歲之后開始跟外人打架了。小張勸過,小敏勸過,他就是不聽。老張喝醉酒說胡話,小張還拿手機錄下來過,等第二天老張酒醒了,小張讓老張去看,小張這么做,是想讓老張把酒戒了,就算是一時半會兒戒不掉,也要收斂點。老張全然不記得自己喝醉的時候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兒,有的時候看著錄像,他自己都吃驚,吃驚錄像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但他還是要喝酒,喝了酒,他才痛快。有些事兒,他跟柳艷麗說不著,跟小張小敏說不著,跟老馬說不著,跟自己的兄弟姊妹說不著,他只能跟酒說。有一句話他常跟小張小敏說:“過日子不是看樣子,是找合得來的人把日子過個樣子,哎!”

小張17年結的婚,結婚的對象是大學的時候談的女朋友,倆人結了婚就去了北京,當起了北漂。小敏是18年結的婚,小敏學習成績不好,下學早,要不是礙于習俗,她結婚能結在小張頭里。與其說是成績不好,不如說是自己不想學了。她不想學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個一定逃不掉,那就是家庭。

這個家,不像個家。

老張煩柳艷麗,柳艷麗煩老張。倆人除了晚上睡覺辦那事兒能擠在一個被窩里,其他干啥事都擱不到一塊去。柳艷麗的嘴一天比一天碎,說了東家說西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繪聲繪色能編出來花。她覺得這花編得好看,就把這花說給老張聽,老張不想聽,老張知道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這花能吃么,能喝么,跟自己有雞毛關系?老張不聽,柳艷麗就硬要說,柳艷麗硬說,把老張說煩了,老張就罵她滾。柳艷麗不滾,就開始跟老張掰扯,本來編的花是別人家的事兒,一掰扯,就開始掰扯自家的。扯來扯去就扯到老馬,扯到那一瓶子醋,那散楞子地。老張就氣,氣得咬牙,掄起巴掌就扇柳艷麗:

“他媽的,一瓶子醋說了二十多年了,沒有這瓶子醋你是活不下去了還是咋滴!”

柳艷麗挨了打,不敢跟以前一樣脫衣服上大街了。她知道她要是敢這么干,現在的張建功敢打死她。她不能死,她得活著,活著才能張嘴,張嘴才能說話,才能說東家西家的事兒,編南家北家的花兒。等臉不疼了,巴掌印沒了,柳艷麗照例還是說。老張干脆不讓柳艷麗跟他一塊出來打工了,把她留在了家里,沒有必要的事兒,電話不打,信息也不回。老張自己在外頭,一干就是一年。柳艷麗找不著老張,有的時候就找小張,小張也煩。小張不但煩柳艷麗,還煩老張。倆人只要一吵架,老張就跟小張說,你媽怎么怎么不是東西;轉過頭柳艷麗跟小張說,你爹,怎么怎么不是個玩意。自打小張記事,倆人就在他跟前念叨。曾經有一次倆人也還是吵架,小張那年高三,頭天老張來學校看小張,與其說是看小張,不如說是來敗壞柳艷麗。隔天,柳艷麗也來學校看小張,與其說是看小張,不如說是來敗老張。久而久之,整得小張整個人有點抑郁。勸也勸不動,要是能勸動,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小張就開始躲,上了大學,倆人夠也夠不著,小張就清凈了些。夠不著,他倆就開始打電話,平常不見打電話聯系,一打電話就是你媽咋著咋著,你爸咋著咋著。再后來,小張干脆電話也不接了,不跟他倆聯系。他倆說啥小張都不聽不進去,只有一句話烙心里了,過日子不是過樣子,得找合得來的人把日子過出個樣子。

老張和柳艷麗聯系不到小張,慘的是小敏。小敏是個女孩子,心思細,做不到小張那么決絕。他倆就開始找小敏,一來二回的,小敏書也讀不進去了,就想著哭。老張勸小敏說,我說這些你別往心里去,我就是讓你知道你媽到底是個什么貨色,將來別走她的老路;柳艷麗轉過身也勸小敏,跟小敏說她這輩子造了孽,嫁給了你爸,以后看人可得準些,不能草草把自己嫁了。

小敏也想逃,但是她沒地兒逃,她知道她哥上了大學,去了大城市,以后就回不來家了。爸媽年紀越來越大,她不能再跑了,她要是再跑了,到時候倆人老了,年紀大了咋辦。小敏煩,嫌他倆絮叨,她想找個人說說,又不敢給她哥打電話,小敏知道,她哥一聽家里的這些破事就煩。后來家里相親,相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個悶葫蘆,姓鄭。小敏說,他就聽,聽了也不吭,后來小敏就嫁給了他。小敏看上他,一個是對自己還不錯,另一個就是小敏能跟他說。

兒女成了家,按理來說有些事都要看開些,不要再去斤斤計較些什么。日子過的是以后,不是過的以前。柳艷麗不懂這個理,不管家里啥事,還是能掰扯到那瓶醋,那幾塊散楞子地上。大家都習慣了,就連姑爺小鄭也習慣了,柳艷麗摘了一把豆角,一邊掰著豆角一邊扯著閑篇,小鄭在一邊聽,也不吭聲。老張懂這個理,但是想不開。酒倒是戒了,戒酒不是因為知道自己酒品不好才戒的,而是因為喝酒傷了胃,沒法再喝了才戒的。這幾年柳艷麗不在他跟前,他精神上倒是舒坦了很多。但是還是愛琢磨事兒。有一次半夜十二點了,給小敏打電話,小敏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事兒。一接通,原來是老張跟她說,家里沒人的時候,要把插板的電斷了。今天下午工地上有個插板連線了,庫房給燒了一間。還有一次下大雨,后院張德山家院子洼,存了一院子的水泡著老張家的后墻根,張德山家道沒落,早已經荒了。老張打電話就罵,罵小敏,罵小鄭,罵柳艷麗。罵他們沒腦子:

“下了這么大的雨,后半院子的水泡著墻根,就干看著么!你們看的什么家!找個泵把水抽抽啊,就這個事兒,我不說,你們就干等著不做,還得叫我催你們!”

老張還罵過小鄭他爹老鄭,罵他是個騙子,做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罵老鄭是因為小敏,結婚前,老鄭帶著小鄭來老張家吹牛,吹自己家底兒殷實,孩子也有個吃飯的技術,讓老張放心把小敏交給鄭家。老張中了老鄭的糖衣炮彈,哪知道小敏嫁過去后,鄭家的房子是借錢蓋的,車子是借錢買的,結婚不到半年,債主上門要錢,老鄭沒轍,央求小敏拿結婚的彩禮墊上。小敏心軟,把錢墊了出去,老張氣個半死,不但罵了老鄭,還動手連帶著小鄭一塊打了,揍他們不說實話:

“兔崽子,家里窮就窮,裝什么大尾巴郎。彩禮送了又要回去,拿我當信球,白嫖我一個閨女啊!”

罵完老張又抽自己,抽自己輕信別人,沒有實地好好調查,白搭了一個閨女。

老張也罵過小張岳父岳母,也就是兒媳親家。老張倒是想動手來著,可是太遠了,夠不著。罵他們是因為他們不講理,別說是個人,畜生干不了的事兒,他們居然干了。小張有個小姨子,花錢無數,不知節儉。找小張零零散散地借了幾萬塊錢,與其說是借,不如說是拿,因為借了你得還,拿了的,就不用還。小姨子不還,小張就急眼了,跟小姨子急眼沒用,她沒錢還,小張就找丈母娘要說法。這個說法,要的不是以前的說法,要的是以后的說法,這個說法就是,以后你們閨女你們管,小姨子又不是老婆,姐夫管她吃穿用度是怎么個說法!丈母娘向閨女,向閨女就數落小張:

“找你借錢是拿你當一家人瞧得起你!”

小張腦子頓時就充血了,管你是不是長輩,自己不當人,就別說別人罵你不是人。小張就罵,罵小姨子,罵丈母娘,罵老丈人,罵他們不要臉,有事找他們找不著人,一伸手就是要錢花。小姨子伸手要過錢,老丈人也伸手要過錢,要錢的時候是親人,要了錢就裝不認識。

老張腦子也充血了,隔著電話就罵,罵親家公,罵親家母。尤其是親家母這句話,侮辱了小張,也侮辱了老張。

“有事鵬舉幫襯著你倆,幫你養閨女,你還有臉說借錢是瞧得起他,他自己掙錢自己花,用得著你瞧得起么!老張家不偷不搶,行得正坐得端,他媽的用得著你們瞧得起嗎?!”

老張罵完親家,又罵小張:”借錢你也不看對方是個什么貨色,再借別認我這個爹!錢在你手里,你愿意當孫子你去當,別連著我丟人!都結了婚了,不是說為人處世成熟穩重些,還跟個毛頭小子一樣氣老子,氣死我你就滿意了?!”

轉過頭一想,又補了一句:”氣死我,你日子就能過好咋滴,我活著,還能給你擺平事兒!你也是,你妹也是,兔崽子!”

(七)再找老張

聽老張說完,天已經將黑了。我倆一塊起身,從柿樹園往他家走。好久沒見,自然是要一塊吃個飯的。酒,老張是不能喝了,正好我給他帶了盒茶葉。房前屋后老張收拾得是干凈利落,老張進廚房,張羅了幾個小菜,我倆吃得是心滿意足。吃飯的時候沒注意,吃完站起來瞥見堂屋條幾的一角放著一幅奠像,奠像是柳艷麗的。老張看見我往那瞅,也不避諱,說:

“跟柳艷麗說了多少回,過馬路要看紅綠燈。沒腦子的貨,就是不聽。見別人闖紅燈,能過,她覺得她也能,結果……這算是真清凈了。”

隔天吃過午飯,下了官橋東頭,順著柏油路往北走,拐過老橋,路過起土坑,我徑直來到了柿樹園,老張已經在那等我了。老張見我來,忙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他旁邊。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包新散花,給我點了一根,給自己點了一根:

“這牙,我過兩天去補了,不然太浪費煙了!”

(八)餓死的

“不是打仗,不是五八年,誰能想到都21世紀了,還有餓死人的。餓死的人不是別人,是親爹,是親娘;把親爹餓死的,把親娘餓死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兒子!”

老張說到這里,帶著怒氣,嘴角有些顫抖:

“良心啊,壞透了!”

餓死的倆人,按輩分來講,老張喊他們三叔和三嬸。三叔和三嬸膝下無女,就倆兒子,大兒子叫國勇,小兒子叫國偉。國勇媳婦兒嘴笨,講起話來慢條斯理,別人說十句,她這一句還沒畫上句號;國偉媳婦兒嘴碎,不是一般的碎,雞牙張她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國偉媳婦兒是個五短身材,又矬又胖,一身的毛躁勁兒,頗像駱駝祥子里的虎妞,嘴碎,還不講理。不講理到什么程度,村東頭的志高家吹嗩吶,紅白事兒上吹,平日也練。練是早上練,一大清早,吃了早飯就咿呀咿呀地吹。嗩吶聲大,雞牙張村小,一個莊子的都能聽見。別人誰都不埋怨,或者埋怨也是在心里埋怨,偏偏國偉她媳婦兒埋怨在嘴上,說志高一大早就吹,吹得哇哇亂叫,叫得像辦那事,晚上沒跟媳婦兒干夠,早上還得吹一發。話傳到志高耳朵里,志高氣得當街抓住她,左邊掄了一巴掌,右邊掄了一巴掌。國偉媳婦兒理虧挨了揍,按理說就得閉嘴,閉嘴不是她風格,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打滾,貼著志高的腳打滾,志高向后退一步,她打滾往前攆一步,一邊滾一邊罵:

“我就說了,我說你吹喇叭像干媳婦兒,你打我我也得說,有本事你打死我!”

碰上這么個不講理的人,有理的也變成沒理的。

三嬸也是個碎嘴子,精瘦精瘦的,嘴碎,也不講理,國偉媳婦兒排第一,三嬸能排第二。跟他倆比,老馬和柳艷麗,算半個啞巴。三嬸不講理到什么程度,有天洋洋在街口摔泥巴玩。這個摔泥巴,就是手里團一團泥巴,把它捏成個碗狀,然后趁泥巴不注意,猛地倒扣在地上,空氣就會把“碗底”炸開。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沒有太多的高科技玩具,但小孩子們都樂意玩。那天洋洋在街口和幾個玩伴摔泥巴,三嬸和洋洋奶奶在一旁嚼舌根,洋洋摔泥巴摔得起勁,猛地一扣,碗底的泥巴炸開,有一塊飛到了三嬸的嘴里,這可壞了事。按理來說這不是大事,泥巴飛嘴里就飛嘴里,吐出來漱漱口,罵兩句就完了,誰會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計較。但這泥巴飛到三嬸嘴里,不是大事也變成了大事。三嬸氣急敗壞,一腳把洋洋踹了個狗吃屎,捏著一把土就要往洋洋嘴塞。洋洋他奶就在邊上呢,孫輩再不對,一個五六十的人騎在一個孩子身上打,這往哪兒說理去。前腳還是笑面佛,后腳就是活閻羅,洋洋奶奶算是見識到了三嬸的厲害。洋洋奶奶上去就扒拉,邊扒拉邊喊洋洋趕緊跑。三嬸抓不住洋洋,回頭就跟洋洋奶奶扭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罵,罵她孫子不講理,罵她也不講理。周邊的人不敢拉,誰拉三嬸就捎帶手罵誰,最后還是三叔和洋洋他爺聽說了,火速奔到街口,才把倆人抻開的。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國偉媳婦兒自己能唱一臺,三嬸自己也能唱一臺。

后來,三叔和三嬸前后腳都中了風,三叔還能張嘴說話,三嬸成了啞巴。中了風,生活不能自理,就得靠兒養活,倆老人一家一個可以,但究竟是國勇管著爹,還是國偉管著娘,兩個兄弟商量不通。國勇媳婦兒不想管娘,國偉兒媳婦兒誰都不想管,最后沒辦法,在村長的調解下,兩個兄弟抓鬮。一個紙團寫著娘,一個紙團寫著爹,團起來扔在地上,撿著哪個是哪個。國勇讓國偉先揀,讓國勇先揀,是怯他那個不講理的媳婦兒,國偉撿了紙團,打開是爹,國勇撿了另一個紙團,打開是娘。這個沒得可爭了,老天爺分的,于是娘住在前院國勇家,爹住在后院國偉家。

三嬸中風沒兩年,又得了癌癥,查出來癌癥沒倆月就死了,村里的娘們嚼舌根子,都說這是報應;三叔這邊也沒好到哪兒去,年紀大了,大病小病,天天得拿藥養著。開始只是管著飯,飯也不是啥好飯,冷水泡饃饃,愛吃不吃,不吃餓著。再后來還得管藥,國偉媳婦兒就不干了,罵國偉狗屎運,抓的什么霉頭,要是抓的是個娘,早死了也就安生了。罵完國偉又罵三叔,老不死的還不死,早死早干凈。罵了幾回后,飯也不管了,藥也斷了不給買了,把老頭扔在了柴房里。柴房的前門拿鎖鎖死,不能進院兒里,后墻開了個狗洞,三叔餓,餓了就爬狗洞出去,拖著中風的拐杖顫顫巍巍地去街上,逢人就要吃的。左鄰右舍的看見三叔就掉眼淚,說三叔是個好人,好人咋落得這個下場,從屋里就拿吃的給。幾時要,幾時給,一邊給,一邊念叨,念叨三叔可憐,念叨國偉不像話,將來要遭雷劈。國勇有時也偷摸爬狗洞,給三叔送。

一來二回,國偉媳婦兒知道了,就上街罵,罵也不指名道姓地罵,泛泛地罵,誰給過三叔吃的她就罵誰。罵他們多管閑事,罵他們操閑心,罵他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家里是不是缺爹養,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罵得三叔上街要吃的,誰見了誰躲,再也不敢給吃的,卻還是能聽到有人念叨,說三叔是個好人,好人咋落得這個下場。

再后來有一個星期,街上沒見三叔出來要吃的。國偉媳婦兒也納悶,不會是死屋里了吧。拉著國偉就鉆狗洞去看,剛鉆進去后就嗷嗷著出來了,一邊跑一邊喊:“死了,死了,終于死了……”

老張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三叔是餓死的,都特么21世紀了,兒子餓死爹,天理不容啊!”

(九)埋墳

論精明,老張家一家子綁起來也斗不過魯愛琴一個人。老老張剛過了頭七,魯愛琴就攛掇著建業,把老馬從正屋搬出來了。老馬從正屋搬到了偏房,魯愛琴兩口子從偏房搬到了正屋,老馬不敢吭,吭了,自己就是個賴種。都說人活著,就得有個怕的,有個怕的,做人就知道收斂。老老張一沒,魯愛琴就沒了怕的,沒了怕的,也就沒了收斂。

人都是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中得寸進尺,魯愛琴就是。

雞牙張家家戶戶都會靠著分戶院墻搭個窩棚,窩棚家家都有,但窩棚的作用都不一樣。有的是當個雞圈,養幾只小雞,有的當柴禾棚,堆著一堆柴禾,有的啥也不放,就擺幾把椅子,夏天天熱,當個乘涼。家家戶戶的窩棚都是坡檐,院墻高,檐口低,下雨了淌水,淌到自家院子里。魯愛琴家搭窩棚,院墻低,檐口高,院墻成了檐口,檐口成了屋脊,下了雨淌水,水往老張家流。一下雨,柳艷麗就罵,罵是罵給魯愛琴聽的,魯愛琴不怯柳艷麗,便宜是實實在在地占,話是不疼不癢地說,更何況老大哥老張也不在家,隨你怎么叫喚。柳艷麗罵幾次,罵著罵著罵不動了,就等,等年根老張回來一塊算賬。

西院蓋新房子,三層套房的樓房,屋里帶衛生間。房子進深大,有小半跨比老張家凸了出去,凸出去就凸出去了,魯愛琴二層三層在這留了個窗戶。老張家干點啥事,西院往屋里一坐,一覽無余。柳艷麗站在院子里就罵,可魯愛琴不怯柳艷麗,便宜還是實實在在地占,不疼不癢的話隨便說。柳艷麗罵了幾次罵不動了,男人又不在家,只能等,等年根老張回來一塊算賬。

像這種事太多了,你要說忍吧,沒個底線了,東占你點,西占你點,就像是夏天的蚊子,時不時瞅個機會就想叮你一口。不忍吧,西院是個兄弟,魯愛琴是個弟媳。建業沒腦子,哪些事兒該做哪些事兒不該做,分不清楚,他只知道聽魯愛琴的。魯愛琴是個精明人,哪些便宜能占,就得趕緊占;哪些便宜不能占,也得盡量試著占。老張有些事兒能忍,像窩棚的事兒忍了,有些事兒不能忍,像沖著自家院子留窗戶這事兒就不能忍。臨近年關,老張前腳回到家,后腳就進了西院,進去就找他兩口子,說沖著東院的這倆窗戶得堵上。建業不敢說話,魯愛琴陰陽怪氣個臉:

“哥,你說這窗戶都裝好了,咋個堵上,不凈折騰么?”

老張不怕折騰,魯愛琴不愿意堵,老張上手到樓上就砸了一塊玻璃。建業虎,罵老張不盡人情,不是個當哥的樣子。柳艷麗在東院聽見了,倒說了句像樣的話:

“你說你哥不盡人情,你裝窗戶的時候就盡人情了?他不是個當哥的樣子,你就是個當弟的樣子?”

魯愛琴理虧,窗戶最后還是堵上了,堵得很不服氣,在她看來,這便宜沒占著,沒占著就是吃了大虧。

后來老張悟出來了一個規律,但凡這個家里能有事能吵起來,導火索不外乎兩個。一個是老馬或者柳艷麗的破嘴,一個就是魯愛琴的臟心思。

老張家的祖墳在雞牙張的西南角,挨著村界,再往南,就是前村萬堂的地界了。農村埋墳都有講究,講究個風水穴位。老老張的墳眼瞅著就到了地界,按照風水穴位來講,再埋就進了萬堂的地兒了。進了萬堂的地兒,自然人家是不答應的,別人不答應,只能自己家另立新墳。老老張這一脈傳下來,男丁是老張和建業,再往下一輩的男丁是小張和采運。這個事,是老張心頭的大事兒,越是臨近年關,老張越是琢磨,越是琢磨,老張就越想把這事兒定下來。定下來,就得商量,老馬強勢了半輩子,沒想到栽在了魯愛琴手里。立新墳的事兒,她是一個屁也放不出來。她是不敢放,因為想來想去就一個地兒最合適,就是新墳立在魯愛琴家的地里。不為別的,連著老馬自己留的一畝地,一共是三畝,這三畝連成片,地界寬,穴位怎么排,都能排得下。老張家的地是散楞子,兩畝地分成了三份,地界窄,埋不成穴位。找魯愛琴商量,是行不通的,之所以行不通,就是因為你讓一個整天想著占便宜的人吃次虧,這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但立墳是個家族的大事兒,魯愛琴也不敢明著拒絕,老老張雖然不在了,但老老張弟兄五個,也就是說老張還有四個叔,這四個叔找哪一個都能鎮得住你魯愛琴。怎么辦呢,魯愛琴就拖,說建功哥,你一年也就回來這么一回,快過年了,整天念叨著新墳的事兒晦氣。再有就是老馬身體健康,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來年再議。

這個來年再議,來著來著,七八年過去了。七八年過去了,老張的四個叔,就剩下了一個。

再說埋墳的事兒的時候,是魯愛琴提的,她提埋墳,不是給老張家這一脈立新墳,而是想給她娘家人立新墳,立新墳,立在她家地里。這個緣由就是魯莊拆遷,連房子帶地一塊騰退了。房子沒了,政府補了,倒還好說,地沒了,農村都講個落葉歸根,百年之后去哪兒,這事兒就比較大。那個時候,別說是雞牙張,整個太康縣還沒想明白公墓或者火化的事兒。魯愛琴娘家哥就找魯愛琴商量,想把魯家這一脈,埋到建業家的地,因為建業家的地,連著老馬家的地,一共三畝,地界寬,穴位怎么排都排得下。

魯愛琴應了,因為這是她娘家哥,她這是在給她親娘,給她親哥這一脈血親找了個落葉歸根的地兒。建業呢,還是不吱聲,要說他沒腦子,就是一點腦子也不長。這地是雞牙張的地,是老老張和老馬分下來的地,老張家的血脈至親,魯愛琴不讓立,外莊一個姓魯的,說立就能立。這種荒唐事,如果老老張還活著,別說是打死建業,捎帶手也能打死魯愛琴。但老老張沒了,老張剩下的一個叔年紀也大了,下一輩的事兒不想摻和,也摻和不動了。魯愛琴說是找老張商量,其實就是通知,就是在惡心老張。老張氣得渾身哆嗦,但老張能怎么著,結了婚,分了地,那塊地不是自己的,他還真不能把魯愛琴怎么樣。這回是老馬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了,把建功建業還有建霞都叫到跟前來了。叫建霞來,就是做個見證,建霞早就嫁人生子了,孩子都有孩子了,雞牙張的事兒,她不愿摻和。老馬把三大家子人叫到一塊,當眾發了個毒誓:

“魯莊那一脈要是敢把墳立在南地,我就立刻撞死在你魯愛琴面前。這幾塊地最初是我和老頭子的,就算是我和老頭子分給你們了,這幾塊地也是姓張,不姓魯!”

魯愛琴氣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開完這個會魯愛琴就病倒了。病慢慢好起來了,但眼睛依舊是充了血的紅,不見消退。老馬這一折騰,雖說魯莊的人最終也沒能埋進建業地里,但那個仇恨的,敵意的種子,在魯愛琴心里是熊熊燃燒,越燒越旺。

這塊地是老頭子分下來的不假,可還是姓魯的說了算。你不讓姓魯的進,看你姓張的就能進?

這是魯愛琴想的,魯愛琴也是這么做的。她想的那個姓張的,不外乎就是老張。她明里不說,暗里還是拖,就這么一直拖。

耗到你老馬死,看這塊地誰說了算!

老張太了解魯愛琴的做派了,但事情到這份上了,撕破了臉,也沒什么話可說了。魯愛琴不是個人,是個十足的動物,在老張看來,因為她一個人的貪念,斷送了一個家族。還有那個信球弟弟,百年之后,張家的穴位聚不成堆,七零八落,他有什么臉面去見爹。真是活著丟人,死了丟鬼!

至此,兩家無話,不再來往。

老張指著柿樹園這塊地跟我說:

“以后我就在這兒了,北地和西地是要種莊稼的,埋人太可惜了。我跟鵬舉也交代好了,挨著她媽埋。埋的時候,給我拿紙扎個大電視機,CD,再扎個收音機,我在下面好堵上耳朵,聽歌也好,聽戲也好,看電視也好,就是不想聽那瘋婆子念我。至于說鵬舉,我也是沒有辦法了,柿樹園這三分地,進了我跟你媽,按穴位排,就進不了你了。你讀了大學,在城市扎了根,就自己再找地方吧,只是我們不能常聚,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沒想到死了的時候也是這樣。”

(十)寫在后頭

老張掏出藍色的大杯子,噸噸噸了半杯,喝完,順手又從包里摸出來一瓶牛奶遞給了我,說這是前兩天小敏過來看他,給他帶的。他喝不慣,多給我帶了幾瓶,包里還有,一會兒讓我拿走。鵬舉在大城市里,一來一回路遠,基本就是過年和放長假,才得回來。小敏家離得近,跑得勤,有的時候上午剛送來一把韭菜,晚上又拎來了一兜子水果。

我今天來的時候跟老張電話里說,傍晚摸黑就得走了,這次回來得急,一是辦個要緊事兒,一是想著就是來看看他。事兒辦妥了,老張也看了,心里也算是落停了。

老張說自己糟老頭子一個,就等著牛頭馬面哪天過來拿人了,有啥看不看的。但看得出來,我來,他很高興。

天剛摸黑,老張起身送我,出了柿樹園,走過起土坑,我讓他在老橋那停了下來,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去吧,下回來了,還會再見。老張站在橋東頭,我站在橋西頭。老張沖我招手的時候,我竟有些恍惚,眼前的這個人,映在蒙蒙的夜色里,像即將融化在荷塘里的一滴水珠。我一時分不清他是老老張,還是老張,還是長大后的小張。

抑或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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