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來他是藏族的,怪不得不吭聲,只是沖我微笑著!”當時我一臉茫然,在全家人“戲弄”般的目光中長久地扭扭捏捏,不知所措。而且在以后的歲月中每每想起那次尷尬的遭遇,自己便瞬間臉紅,“羞”得抬不起頭來。
那時我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高三學生,整天沉浸在復習與考試的惡性循環中,正所謂兩耳不聞窗外事。那是一個飛雪的周天,難得的休息天。因為平時住校,每周周天可以回家,所以那一天是每每都期盼著的,就在那期盼中一件讓我記憶深刻的事情發生了。
出生在一個傳統的農民家庭,樸實的信仰是我們生活方式的一種,也是一種習慣甚至成為了我們“天性中隱藏著的”一種品性。而在平凡的生活中,不得不提起作為穆斯林的我們都習以為常的那種特殊的問候方式,連漢字都不識幾個的兒童都能流利的說出那句阿語的問候語――色倆目。
“色倆目”,是從阿拉伯文音譯而來的,也有人譯作“色蘭”或“賽倆目”,它的原意是“和平”或“平安”。它是穆斯林之間相互祝安和問候的常用語。“色倆目”在阿語中的的全文音譯可以意為“主的安寧會在你們上”,回答一方則可以說“我爾來枯悶賽倆目”,意思為“主的安寧也在你們上”。到了后來,人們也簡單的把它譯作“您好”這樣的意思。
我們普遍認為,穆斯林之間互相的說“色倆目”既有利于我們的團結親近,又可去除成見,家庭和睦。相互祝安并以禮貌待人也成為了我們至關重要的傳統。其實“色倆目”不只是一種簡單的問候,它更是一種祈禱,也是一種對自己與對方的愛的祝福。
我那天的滑稽戲便是從這句“色倆目”問候開始的。
近一周不在家,見到家人的第一句話一定是道一聲色倆目。如果家里來了客人,更應如此。如若不然,事后定有人說你不懂事。
那天雪急風冷,我失了往日的鎮定,風也似的沖進正房堂屋,又二話不說直對著炕中央正坐的那個人道了一聲色倆目,而且自我感覺嗓門洪亮(屋子外面的人肯定都聽得清楚)。“可能我說錯了……”,當我回過神來仔細注意,炕上坐著的明明是一位赤裸著一條胳膊,穿著藏族服裝的光頭大叔,他比我們這兒的人更黑更結實。當我道完色倆目,他黝黑的光頭下面那張胖墩墩的圓臉上瞪大的兩只眼睛在驚奇地注視我,我瞬間覺察到了他也不知所措,一頭霧水。無法,我們便相視一笑,我自感耳根發燒迅疾地走出。
后來家人每每說事,都會拿這件事來“取笑”我,我常深感“無地自容”,常以臉紅耳赤來對抗他們,讓他們罷說此事。但是在今天看來,那一次的色倆目問候確是一種冥冥中的定然的開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腦海里留下了“藏族”這樣的概念,再后來我甚至渴望能有機會再見到那位藏族的大叔。而在以后的平凡歲月中,每每想起這個概念,我總會想起那次經歷,想起家人,想起父母一年一度千辛萬苦地遠行至青海西藏尋草(蟲草)的經歷。是的,為了養家糊口,為了漸漸長大的兒女們。
(二)
“山下陽光非常強烈,曬得皮膚痛癢,但山頂上卻有雪,像冬天一樣寒冷……”。
“山里有狼,有鹿,很多這兒沒有的動物(在那兒)都有。但山里的路不好走,很多時候沒有路,我們自己走出(新路)……”
這樣斷斷續續的句子我現在可以不停的寫下去,太多了,實在數不勝數。這是父親每次從青海西藏挖蟲草回來后給我們講的。他沒有文化,不會用華麗的辭藻包裝他的“故事”,但那時候我覺得那就是最精彩的,甚至心向往之。直到今天,他的那些話語中仍有一種起伏不定的美深深印刻于我。但后來我也慢慢明白了那種美中也存在著揮之不去起伏不定的憂傷。
每當我的記憶被鎖定在他們出發的那一刻,我的思緒便會一路跋涉,走進父親講給我們的“故事”中,我真想和他共處一山一斧,一草一蟲。想和他一起踏出一條新路來。
父親不識字,多沉默,少言辭,是地地道道的不會表達的敦厚農民。他的故事中幾乎沒有地名,而只有高大的樹木,覆雪的山頭,或者我們從未聽過的動物的名字。而在這中間,都是我無盡的想象,而我的想象中又時時的穿插著父親彎腰跪地尋草的背影。
每當父親再度出發,我便會躺在房后的坡地上看月亮,望著星星浮想聯翩。聽春草生長的的聲音,聽蟲聲亂鳴,好像正是這兒的蟲和草在父親的雙膝前組合變成了“價值連城”的蟲草,被父親一一找到。月是故鄉明,父親能看到故鄉的明月嗎?太遠了,每每相隔,我只記得與他告別時的那句色倆目問候異常深遠,我也一直思索著當他回來的那一天,我該怎樣興奮的道他一句色倆目。
關于我對父親去青海去西藏挖蟲草的“故事”的記憶,現在只能用八個字來詮釋:美景之美,在其憂傷。父親的“故事”中都是美景,當時覺得新鮮,當時向往。而今我卻深感憂傷,我不愿再想起那些景物,因為我不愿看到漸老漸弱的父親再度辛苦萬里!
(三)
“不但他們,而且我們,為什么都要瞬間老去?而不是以我們懂得道理后開始,就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開始對他們行孝敬之事――那才是他們最能體會到幸福的時間”。我們如果早點兒懂事就好了……
時間就像從故鄉到西藏的路,再長的路也被父親走過了八年,再長的時間還不是瞬間回到了此刻!自那次“錯誤”的色倆目問候之后,今十年年過去了,父親的蟲草之路從未間斷;十年過去了,兩個兄弟都已成家;十年過去了,我已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我想我們的家境好很多了,這一次父親真的不用再出發了吧,他需要休息!
唉,怎么可能!這一次母親也出發了!沒錯,她也踏上了那條遙遠的尋草之路。母親說:“等你成家了,家里就沒啥要緊的事了……”,我在沉默中不隱淚滾滾。但沉默中的眼淚不足以述說此事,我和往常有所不同的微弱地道了一句色倆目,道了兩句……,父母便同時出發了,去了遠方――西藏。
這一次他們走后我度日如年,時間漫長極了。永遠記得與父母同時告別的那一刻,冰涼的清風吹過我單薄的兩鬢,冷是透徹的,穿透肌膚的。
突然,我又想到了那張黑而發亮的舊面孔――父親的那位藏族朋友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我想到了那雙圓睜著的大黑眼睛,想到了我對他說的色倆目。如此的,我也想到了母親一個月后的臉想必也是黑色的,黑的發痛!接著又想到了“色倆目”中的時間警鐘,它告訴我時間即將進入一年一度的齋月了。是啊!帶著齋戒挖蟲草,白天不吃不喝,父親不只一次了,母親卻是第一次,我不隱淚滾滾,頓時語塞!
“我想好了,當新月升起時便把第一聲色倆目問候送給你們!”父母同時遠去,備感村莊荒蕪,我對著漸漸消失的村莊大吼一聲,卻無所得!我無法想象母親匍匐在尋草之路上的背影。漸行漸遠的母親的背影,比父親的背影更讓人難受。
(四)
最近讀了余華的小說《活著》,而后又看了對應的電影,也叫《活著》,我看得心酸,看得一個勁兒的想哭但哭不出來。而當我想起故鄉的一切,想起年邁的父母,想起和他們一樣的親戚鄰里,想起他們遠走西藏穿雪山過草地千辛萬苦歷經磨難,我不禁淚流滿面。
這一段時間我像一個醉吟的詩人一樣,在月光下尋找我們生活過的故鄉,在月光下回味父母的遠方“故事”,時刻準備著在新月高懸的齋月里為父母祈福,并為遠行人預備一句優美的色倆目。
在春天的原野上,我也常常感受著大自然美中的憂傷,為了更加真實的接近大自然而忘情于山水是常有的事。我常幻想著父母在遠方就是踏著家鄉這樣的美景,找到了數不勝數的草般的蟲子和蟲子般可愛的草(蟲草)。而實際上,他們和我一樣,充滿了愁傷。
年年如是,每到深春,村莊便安詳在花與草的汪洋中,真個兒熱鬧。而相反的,因人而存在的“村莊”本身卻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空,空得好似歷史課本上的廢墟。像我的父母一樣,村里大多數人都是無法享受到這般的滿山好時光。十年過去了,在這迅疾的十年里,甚至在更遠的以前,我無時無刻不在這樣的熱鬧春色里獨自徘徊,感傷欲淚,同時也感受著時間的慢。
年年如是,在村里,人少了,我便見人就道色倆目,好像好久不見了,也好像父母便是那樣的在不經意間突然回家。一句色倆目道盡了所有的歡欣與悲苦,這是我們問候也是告別的唯一方式,是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恒久的愛的禱告和傳統。或者,色倆目幾乎是人們的無望之望,在絕望的日子里見到認識的甚至不認識的人,道一句色倆目,好像也同時安慰了自己,祝福了自己以后的路。
甚至,我愿以這樣的問候再次問候那位一面之緣的藏族大叔,我相信他們也會以他們最真摯的問候去問候我的朋友,我的親戚鄰里,問候我遠去青海西藏的父母。如果再理想一點就有如樹與樹,兩棵不同種類的樹長在一起卻不會相互討伐,因為它們只是“兩棵樹”,而不是分而別之的一棵楊樹和一棵柳樹。我希望我們的問候和他們的問候都突破了民族和信仰的種種差異而只是給對方無盡的愛的祝福。色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