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讓增瑞爺爺感覺是自己有生之年經歷過的最為琢磨不定的一個冬天。華北平原廣袤的農村大地上雖然一片蕭瑟，路邊樹上的枝干光禿禿地伸向天空。但整個冬季卻難得一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光。
世界氣象組織（WMO）發布報告，稱2024年成為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而且升溫幅度首次超過1.5℃，這就意味著《巴黎協定》所期望的美好愿景已經成為泡影。
對增瑞爺爺來說，自然是不知世界氣象組織與《巴黎協定》為何物，與自已的生活又有何種關聯。但近些年，他卻感覺，自己雖然種了一輩子地，可是如今春耕秋收夏耘冬藏等基本的農事活動卻越來越難以與季節變換的節奏相和。他已進入古稀之年，對于城里人來說，這是早就應該領取退休金，安享晚年的年紀，但是對農村人來說，沒有退休這個說法，只要身子骨還能動，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勞作便不會終止。
大寒之日，天氣卻暖和得像春天一樣，連續數日，最高溫都達到十幾度。添瑞爺爺不由得心急如焚，天天都去田間地頭查看小麥的情況，生怕它們又會錯意，以為春天來了。
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是多年不遇的暖冬。由于入冬后很久，低溫的姍姍來遲，導致出現農人們都害怕的小麥無法進入休眠期，反而出現了旺長的反常現象。這令他們愁眉不展，因為多年的種植經驗使得他們比誰都清楚，這種情況的出現，將會給來年的小麥長勢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甚至是滅頂之災。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現了，本屬于農閑季節的田地里，原應一片空曠，卻出現了如農忙時節一般的繁忙景象。只不過他們不是忙于播種或收割，而是想方設法阻止小麥旺盛的生長態勢。
各家各戶均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領應對。近些年農業機械化的普及，使得以前壓場的石碾成為無用之物，而現在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對于種植了二十畝小麥的增瑞爺爺更是如此。自從口罩事件爆發前夕小兒子在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房后，每月數千元的房貸使得生活壓力陡增，兒子為建筑工地運送建材，受近些年房地產市場低迷的影響，收入極不穩定。兒媳是當地一家服裝廠的縫紉工，多年的辛苦打工勞作使她落下了很多職業病，請假成為家常便飯，因而收入微薄。夫妻倆的月收入應對沉重的房貸，還要養育正在上初中和小學的一雙兒女，總是捉襟見肘，相當一部分需要依靠種地收入來彌補虧空。
近幾年的經歷更是令增瑞爺爺堅信:這世界上只有土地是最可信任與托付的，因為它不會欺騙你。
世界的變化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土地依然是土地。歷史猶如蕓蕓眾生頭上輕拂過的風，轉瞬即逝，由此引發的一場場鬧劇與悲劇輪番上演。農民的命運于土地的命運緊密相連在一起，在時代風云掀起的波浪中浮浮沉沉，永無止息。
增瑞爺爺做為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一代人，可謂命運多舛。在幾十年里，經歷了困難時期，各種運動革命不斷，使得最基本的溫飽需求也只是一種奢望。改革開放后實行的聯產承包責任制，總算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但刨去農業稅及各種成本，一年到頭，也是所剩無幾。
邁入二十一世紀的門檻后，中國接二連三迎來利好消息。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的春風，中國經濟開始駛入長達數十年高速發展的快車道。隨之用工需求大增，為提高收入，農村的年輕人大量涌入城市尋求更好地發展。老人則多留守在農村，照顧孫輩和田里的農活兩不誤。
對于中國農民階層影響最大的，毫無疑問，則是取消了農業稅。之后發放小麥補貼的一系列舉措，極大地提高了農民的種糧積極性。這是令中國農民普天同慶的重大事件，意味著長達數千年的農業稅時代的終結。農民的春天終于到來，一改以往辛辛苦苦一年，卻只能勉強解決溫飽的尷尬處境，手頭逐漸寬裕了許多，生活水平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
在口罩事件爆發的前夕，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增瑞爺爺在上海打工多年的小兒子夫妻(增瑞的父母)決定回老家發展。
隨著近些年城鄉化的狂飆突進，農村地區人口的流失等原因，部分地區鄉鎮中學逐漸被取消，全部轉移至縣城。這一變化使得在縣城購買商品房成為許多家有適齡學童農村家庭的迫切需求。而購房潛在人群短時間急劇擴大又催生了縣城房價的上漲。在縣城買商品房逐漸成為近些年農村的新時尚，購房成為村里飯余茶后人們熱議的話題。
從二十一世紀初住房市場改革化政策出臺，到2008至2010年金融危機政策刺激，以及2015至2017年棚改貨幣化去庫存等系列舉措，而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的房價猛漲浪潮。即使是個貧困縣，縣城房價也從二十一世紀初的不足千元每平飆升至七八千元每平。二十多年來，房價只漲不跌的神話為人們構筑出一副五彩斑斕的美麗幻景，誤以為購買了房產，便破解了使財富快速增值的神奇代碼。于是買者沾沾自喜，未買者則躍躍欲試。
增瑞家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眼看著村里有適齡孩子的家庭越來越多地在縣城購置了房產，增瑞奶奶坐不住了。她從年輕起就是個極要強的女人。每次從外面回家，她就和增瑞爺爺說起此事:“買房的事也該琢磨琢磨了，孫女馬上就上初中，孫子也上小學了，在縣城買套房子，兒子兒媳上班方便，孩子們也不用去住校，我們又不比別人家差什么，這些年我們自己種地加上兒子兒媳打工的積蓄，稍微再借一點，就能湊夠首付。聽小勇奶奶說，她家去年買的房子已經每平漲了五百了，再不趕緊又得多花很多錢呢。現在沒買房子的沒有幾家了，每回嘮嗑說起買房的事我都感覺抬不起頭。“增瑞爺爺原本對此事并未太上心，但架不住增瑞奶奶三番幾次游說，心里也起了念頭。與兒子兒媳商量后，感覺買房也著實屬于剛需，于是這件事很快就確定下來。
看房選房還算順利。與房地產開發商簽署了購房合同后，交了總房價三成的首付款，銀行按揭貸款也很快審批下來。那一刻，對每月還款額負重的隱憂為即將擁有夢寐以求的寬敞明亮的樓房的欣喜所掩蓋。
買房就如同一個分水嶺，使得增瑞一家的生活狀況從此急轉直下。購房的喜悅尚未持續太久，一場影響廣泛且持久的巨大災難便悄然而至。
那個春節即將來臨之前，一則關于武漢的新聞震驚了全國乃至是整個世界。所有的目光被吸引至這個城市。很多地方迅速行動起來，一時間形勢嚴峻，人心惶惶。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彌漫在各處。擔心最終變成了現實，一場席卷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風暴突如其來。
因為口罩事件的影響，很多單位無法正常開工，此后，收入來源的難以保障與貸款必須雷打不動地按時償還的矛盾引發的極度的危機感便開始如影隨形。在三年的時間里，事件的影響時斷時續，籌集每月房貸便成為增瑞家首當其沖的頭等大事。
然而真正的考驗剛剛開始，因為受相關行業的影響，原本按合同約定，應于購房后十八個月交房的工程卻因為資金問題，在距交房期僅有半年之久時，房地產開發商未給出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毫無預兆地出現了長時間的停工。于是各種謠傳開始滿天飛，什么房地產商老板因經濟問題入獄了，或者是因為資金鏈斷裂，房地產商老板已經跑路了，各種真假難辨的消息紛至沓來。很多關于項目成為爛尾樓的傳聞令人焦慮不安，夜不能寐。
原本的期待與憧憬，瞬間被一種無形的惶恐所取代。生活忽然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增瑞奶奶后悔不迭，一直自責是自己的虛榮與攀比使得全家陷入此等境地。
會不會真的成為爛尾樓？這個想法像是一根刺一樣，深深地刺痛全家人的心。那段時間，所有與房子有關的詞匯變得異常敏感，全家人說話小心翼翼，生怕觸碰。
每次看到增瑞爸爸去看過樓盤，回來后的沮喪表情讓人頓時明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歸蠶食著每個人對未來走向的信心。
增瑞爺爺曾數次瞞著家人偷偷去樓盤工地查看情況。門口貼著一張語焉不詳的停工通知，購房時熱火朝天一片繁忙景象的施工現場如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樓盤架起的腳手架上破碎的綠色紗網在風中凌亂不堪，刺痛著增瑞爺爺的神經。全家投入畢生積蓄所換來并不是用鋼筋混凝土所澆鑄出的安全港與安樂窩，而是簽下了長達數十年的賣身契。命運的齒輪如此不可琢磨，突然將人生拋向如此令人絕望的境地。
即使度日如年，但時光仍在不急不緩地流逝。所幸在近一年漫長而煎熬的等待后，事情突然有了轉機，房地產開發商終于解決了資金問題，項目又得以重新開工。盡管交房日期比合同約定晚了近一年，但是一直高懸在空中的那顆心終于可以放下來。之后的一段時間還算順利，增瑞一家四口在房子簡單裝修后搬到了縣城居住，增瑞和姐姐也在縣城的學校辦理了入學手續。
很快三年的特殊時期也宣告結束，那個春節的鞭炮聲比任何一年都響得熱烈，壓抑數年的情緒一旦釋放，能量勢不可擋。人們無不為重新獲得的自由歡欣鼓舞，激情滿懷。
總以為最艱難的時間已成為過去，一切似乎重新令人充滿期待，全家人都寄希望于房價的大幅上漲，也算是對購房以來所承受的壓力與各種煎熬的補償。
然而，口罩事件結束的喜悅尚未維持太久，迎來的不是房價的上漲，而是劇烈地下跌。增瑞家當時七千多一平購買的房子很快便跌至不足五千元。這意味著全家辛辛苦苦多年積攢下的三成首付已經全部蒸發。一家人都傻眼了，猶如一陣颶風過后，資產被席卷一空，徒留下巨額的債務需要長期背負。
隨著近幾年房價的下跌，村里關于在縣城購房態度的風向已悄然發生改變，那些因家里無適齡孩子上學或無力購房的家庭由昔日的艷羨轉為暗自慶幸，沒有能力入場反而意外躲過一劫。
增瑞一家怎知，房地產市場持續數十年的狂飆猛進以口罩事件為導火索引發的經濟下行，伴隨著人口拐點的出現等多種因素的疊加效應，刺破了被資本神力吹起的巨大泡沫，房地產紅利時代就此轟然落幕。早入場者賺得盆滿缽滿，而許許多多如增瑞家卻不幸在最高點踏入，成為接盤人。辛苦多年積攢的一筆可憐的財富悉數蒸發，如吸星大法般詭異，宛如懵懵然進入一個不見血的戰場。
冬天過去了，天氣又開始反轉。雖早已過了立春節氣，但強降溫接二連三的頻繁造訪，使得天氣的寒冷程度遠超寒冬臘月。更為夸張的是進入三月的第一天，隨著氣溫驟降，下起的細雨逐漸演變成一場罕見的白色風暴。漫天飛舞的雪花模糊了視線，似乎要傾盡最后的力量報復性彌補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降雪的極度匱乏。
每個周一，按照慣例，原本對于增瑞爺爺奶奶來說應是忙碌的一天。為減輕小兒子一家在縣城的生活壓力，老兩口總是帶著蒸好的兩籠包子，送到縣城兒子家，作為他們一周的口糧。雖是杯水車薪，卻也聊勝于無。但暴雪之后的這個周一他們卻無能為力，厚達十幾公分的積雪阻擋了通往縣城的路。茫茫白雪覆蓋之下，誰又能分辨出將會隱藏著何等危機？
隨著年齡漸增，加之近些年日復一日的操勞與憂思，增瑞爺爺的身體每況愈下，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現在的年輕人極少有人愿意全心全意地將心思與精力付諸這片土地了。他不知在自己身后，他的兒孫們如何與土地相處。這世界變化太快，令人無法理解，他感覺越來越困惑。對于未來的生活，增瑞爺爺感覺就如同這變化無端的天氣一般，讓人琢磨不透，無法掌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