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雨軒
故事并不止發生在路上,但只有在路上,才習慣去聽。七月下旬,在北京待了八天,接觸了不同的人,發生了許多故事。
798藝術街區
798大概是文青心中的圣地了。我打娘胎里出來就一俗人,但所有俗人最怕被別人說俗,習慣附庸風雅,懷著好奇,將798作為旅途第一站。
大多數展館需要門票,五塊,十塊,象征性收費。我一邊盤算著門票錢夠買多少土豆,一邊高歌藝術無價,毫不猶豫照單全付。這叫情懷嗎?不,這叫裝13。其實展館內的展品對我吸引力并沒有那么大,往往走馬觀花轉一圈,就按捺不住想出去的欲望,那些字畫,偉大的藝術,對不起,大師,我讀不懂。但好歹花了錢的,再轉兩圈,轉兩圈,至少室內空調涼快些。
我對798最大的興趣源于其攝影展,碰巧趕上了幾場不錯的展出。無法形容那些照片帶給我的沖擊,從一個獨特的視角,攝影師將它,它們定格在同一個相框中,記錄下一段故事,又或是人為地制造些故事。沒意義,但有意思,誰也不會因此多些什么,但也不會少些什么。噢,這就叫作藝術。看過許多大師的作品,感觸無以用言語表達,一腔崇拜匯成一個字,好。真好!
“你好,我的樣子”是場主題攝影展。有一組照片全部用手機拍攝,不同的面孔,從側面打著柔和的光,背景是安靜濃郁的黑色。鏡頭中的人大多是舒展放松的,應該是攝影師多次溝通引導的成果,但從眉眼,又或者是某個細胞中透露出緊張與警惕。面對鏡頭,沒有人能完全放下自我保護的盔甲,閃光燈亮的那一刻,人的警惕和恐慌會達到高峰,怕被窺探到什么,在面部表情上,便會丑化、僵硬,即使正甜美地笑著。我推測這是身份證照片丑出新境界的原因之一,沒有時間去適應、溝通、調整、掩飾,照片中總顯得十分狼狽,像刑滿釋放的犯人。這組照片中,攝影師記錄下他家人的樣子,外婆,大姑,舅舅… …還有他自己,旁邊配有文字講述他們各自的故事。似乎每個外婆都有蒼白的頭發和慈祥的面孔,望著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出神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竟然想不起自己外婆的模樣。畫面中的面孔逐漸抽離,不斷變化,好像他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是所有人的外婆。她們的故事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相同,又或者,在外孫的角度,只能去描述那樣一個外婆?照片中靜黑的背景不似一寸照中那般生硬死板,用Photoshop和光線的處理也恰到好處,但卻像要吞噬掉片中的面孔,逐漸地,逐漸地,抹去我們所有人細微的痕跡,只留下輪廓,印象,生為起點,死為終點,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
這組照片的攝影師是我大學的學長,在此之前未曾聽聞,之后也是碰巧得知。當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與自己有些交集的時候,心中總會泛起些漣漪。我也曾想過要以夢為馬,不負韶華,想要當攝影師,想要游走天涯,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情懷不能當飯吃。
自一個俗人的視角,798這樣的地方依舊還是有錢人的狂歡。杯子、枕頭這樣的東西,被冠以情懷的標簽也被售以天價,更不用說大師作品的商業衍生品。我不禁想情懷這東西到底多少錢一斤?不少影視文藝活動在這里舉辦,那大陣仗總會引起圍觀,就連一旁的小嘍啰也煞有介事,而大多數人扮演的,只能是圍觀的群眾,還不時會被踩掉鞋子。街區里的車子多是奔馳寶馬奧迪蘭博基尼,不好意思豪車我只認識這么多,雖說文青心中車子好壞都是浮云,但開著夏利的哥們,您好意思進這藝術殿堂?就算無視他人目光,您口袋里的鈔票是否吃得消付得起停車費?這是在798一個窮學生最直觀的感受。但從另外的角度,能在意識形態領域玩得如此出神入化風生水起的,一定也是人中龍鳳,我羨慕嫉妒,不恨。
潘家園
潘家園是北京有名的舊貨交易市場,我平時喜歡擺弄些老東西,也想從這里淘揀寶貝。古玩市場之前是從沒去過的,不懂行情,也不懂行規,全憑一股傻勁瞎逛,只謹記不靠近一些瓷器易碎的攤位,生怕被訛。
在擺弄根雕的時候聽到有《女兒情》的曲調,聲音像笛子,也像簫,循聲走過去發現是陶塤,一種樂器,第一次見到,覺得新奇好玩,也因為聲音的確好聽,我興趣極大。老板是位中年男子,看面相有些狡黠,談了一番自己接觸陶塤的經歷,無外乎其研究這個樂器學歷之高,陶塤在國內外的盛譽(好像出現在08年奧運開幕式上)。他對這一傳統文化逐漸沒落的憐惜以及希望我等年輕人重新振興這一藝術瑰寶的愿望,繼而就是“姑娘你文質彬彬、骨骼清奇,八字與陶塤極合”云云,極盡能事表達夸贊之情,我也被捧得暈暈乎乎,然而此時問題回歸到了本質“多少錢”。之后我倏然清醒,俗人的特質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表示才疏學淺難當大任之后離開了,那位“長者”也深表遺憾揮手再見。果不其然,我走開不到五步,他追上來,再次表示惋惜,說著又要追溯陶塤歷史,“姑娘,面對歷史面對藝術面對文化,150塊真的那么難?”“大叔,150塊不難,但是我不會吹,也沒時間學,這個東西買回去之后只是一個擺件,于我性價比實在不高,于你振興不了藝術,何況振興文化也不差我這150。”這個理由實在精致得很,老板嘆氣我與陶塤有緣無分,故作瀟灑與我握手道別,還巴巴盼望我一步三回頭。當我逛到下一排攤位的時候,他毫無懸念地又出現了,忍痛割愛“姑娘我看你實在喜歡,也確實有緣,100塊你帶走吧。”這是感情牌了,架在這里似乎我不掏錢就對不起社會對不起人民,但我在管理學課堂上接觸過這類營銷策略,這老板有些太急于出售,時間節點把握欠些火候,我越發清醒,他越發著急,這件事情也變得越發有意思,這時我當然沒有買。如果他還有第三次出現,我基本可以斷定,第一他的商品一本萬利,第二他很久沒開張了,第三他的營銷策略基本崩潰,只是我更好奇,他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畢竟如果再這樣,我會失去耐心,他會丟掉面子。當我逛到第三排時,他出現在這排最后一個攤位上,與那家老板嘮嗑,于是我們又不期而遇,他比較聰明,但我也不傻,不過最終我還是收了那件陶塤,我喜歡這件商品,也愿意為這段有意思的經歷買單,當然也有對老板交易不成惱羞成怒風險的考慮,生活不易,他也費了半天口舌,如此結局,皆大歡喜。
每行都有行規,我初來乍到摸不著門道,不過記得之前看過古玩大師的文章,在古玩市場上,隨意還價是大忌。逛第一圈時沒找到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不過在接近尾聲時看到了一只懷表,問價之后輕輕放回,老板好生奇怪“姑娘你覺得多少錢合適?”“不好意思我不懂不敢瞎說。”反正我本來就不懂,裝懂的話肯定斗不過這幫老狐貍,與其這樣不如直接把底牌亮給他們,也好脫身。第二圈在各個攤位上找懷表,同樣問價,同樣不還。“多少錢?” “呀!那我買不起!”說著就要放回。“姑娘,在古玩市場買東西您得還價。”一位攤主循循善誘。“我不懂,要發微信問問我爸。您忙,謝謝!”仗著年輕無知,一賴到底。行情摸得大致不差,就開始放大招。最后一家攤位,三只懷表,兩只手表,我細細觀摩了懷表,指著一只問價,“650”,接著便等我還價。我瞇著眼“您這塊表市值應該不到100。”“別說表了,光表鏈都值80呢!”“OMEGA,made in Switzerland,是好表沒錯。但是并沒有標明產自哪一年,具體年代不可考證,究竟是哪一款的也就不好分辨,所以它的價值就值得懷疑。”“這最起碼都民國時候的。”“不好意思我是學鐘表機械專業的,這款懷表的花紋、樣式和材質都與民國時期的不相符,咱不抬杠,我也學藝不精,但我所有的專業知識告訴我,這塊表不值100。”“我也是從下面收回來的,老東西的年份,不好說,你們課本上也不全對。既然你懂,你再給看看剩下兩塊。”“我說的不對您別惱。我直說,您這塊表是假的。”我指著另一塊帶宗教圖案的表,“這塊表上made in Switzerland… …”“別說英文我聽不懂。”“意思是瑞士生產,這款也是Omega牌子,并且帶有西方宗教色彩的圖案,西方文化,但是表盤指針的十二個刻度卻完全以子丑寅卯的漢字來表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在那個時候無縫融合未免有些超前吧。”“那指不定是外國人給中國造的,現在那蘋果手機不也這樣。”他雖然在反駁,但已經不那么有底氣,我也沒必要再堅持。“好,您說是就是吧。這款表上標明了生產時間,1775年,但是Omega在1848年才開始生產懷表,所以這個就很值得懷疑,不過也可能是鐘表匠制作失誤。”我聳聳肩,反正我要的不是這塊,給人下死口就等于搶人飯碗,“剩下最后一塊我看不出門道,但是我只對第一塊感興趣。”只要說服他就好,用不著砸人場子。“姑娘您再加點。”“就100。”最終成交。
其實我根本不是學鐘表機械的,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專業,那一大堆分析全是瞎謅的,我對表一點不懂,唯一有依據的就是Omega確實是在1848年才開始生產懷表,因為看到大多數懷表都是Omega就事先百度了一下。但還價之前我也并非完全沒有把握,潘家園攤位專業性不高,賣的東西很雜,所以老板不可能什么都懂,況且從攤主外貌來看都是大老粗,我想他們的經營模式都已經很陳舊了,全靠老三篇的銷售策略已經玩不轉了。在與他交談中他暴露了他的盈利模式,東西是挨家挨戶收來的,擁有這些東西的人應該年事已高,并且已經將其閑置,這時便是買方市場,機敏如小商販,又能給賣主出多高的價格?在談判過程中他還暴露出他讀不懂英文的弱點,我就更好瞎謅了,第二塊表上有1775的字樣不假,但是意思是瑞士產表歷史可以追溯到1775年,并不是這款表的生產時間。綜上所述,我的分析純屬瞎扯,不過反推過來,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家雀更可能是被老狐貍蒙了,以100高價買的那塊表也許只值20,是我被別人撿了漏,但誰知道呢,我喜歡給懷表上發條的聲音,喜歡機械表走針的聲音,它對我的效用已經超過了100塊,我的出價是理性的。
天漠
天漠是北京與河北交界地帶張家口的一個風景區,巴掌大的一塊沙漠。天漠本身并不有趣,有趣的是一路上的故事。
前一天的打算是去爬野長城,也就是沒有修繕過的殘長城,但是在地鐵電視上看到了古城沙漠奇觀的宣傳片,加上之前的甘肅敦煌之旅未能成行,對沙漠的渴望愈加強烈,再考慮到野長城的危險性較大,臨時改變了路線。
天漠距離北京市區很遠,大概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在城郊公交車上碰到一位老太,帶著些北京人的傲氣,卻也健談。老太退休三年,本來住市區,退休后在市郊租了兩套小院,一套自己住,一套種菜養雞,一年租金五千,真的是五千!一路上老太一邊介紹自己的逍遙,一邊對比北京生活的無奈。早高峰我經歷過,從早上七點開始,地鐵里就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了,站不住的全靠臂力撐在桿上,下車后背包里的餅干已經碎成了渣滓,這不是一個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比起這樣被稀釋的生活,我更喜歡北京城內幾日的幻走,漫無目的,去有故事的地方。公交車上的幾個站名都能引發人無限遐想,有一站叫小南辛堡鎮,很美的名字,我不由得想起了歐洲的圣托里尼,藍色城堡屋頂白色墻壁已經成為其經典的標志,白云被太陽鍍了金邊,就像抹了蜂蜜的面包片。我想象小南辛堡也有像洋蔥頭一般渾圓可愛的屋頂,但事實證明我想多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鎮,有蒼蠅蚊子,垃圾堆,灰暗的房子,光膀子的大人和光屁股的小孩。老太太建議我去溫泉小鎮泡溫泉,同時列出三家溫泉會所的優劣,去小南辛堡買李子,回程搭更方便的車,在她的幫助下,我在比導航提示更近的地點下車。我從未在一段旅途中與陌生人有如此長時間的交談,也從未對目的地掌握如此多的信息,無疑這為我提供了不少便利,信息的共享性決定了它的價值可以以指數爆炸的形式增長,朋友圈里得不到的,我更愿意采用這樣最古老的口耳相傳的方式。
到達目的地后,古城是有的,沙漠也是有的,奇觀是沒有的。從特定的角度拍攝,的確會給人大漠無疆的錯覺,我也正是被這樣現代的、帶有誤導性的信息迷惑,也在朋友圈用這樣的信息迷惑著別人。從下車的地方到達目的地有一段路沒有公共交通工具,于是我就在正午烈日的曝曬下開始長達半個小時的步行,像苦旅的僧人。回程時路途遙遠,陽光暴烈,我對假裝苦行僧的興趣早已被磨光,身后也不斷有私家車經過,但是因為太慫包始終沒膽量去攔下一輛,總安慰自己說下一輛,下一輛一定攔下,大概過去了七八輛車,終于來了一輛超大馬力敞篷拖拉機,開車大叔很面善,我屁顛屁顛站在路邊豎起大拇哥,順利搭車,一路拉風狂飆嗨歌奔向車站。真正游覽的時間不超過兩個小時,花在路上的時間卻是其5倍,或許旅途本身就已是目的,去聽那些未曾聽聞的,看那些不同尋常的。
青年旅社
記憶中的青年旅社應該是一群人晚上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侃大山,還有愛吹牛逼的老板,但這次在北京訂的旅社更準確來說是一間民宿。第一天我在導航的帶領下路過了三家燒餅攤、十幾家水果攤、一間菜市場、五家早餐店和各式各樣的小飯館,滿耳京片子,煙火氣十足,這樣的環境更符合我下里巴人的氣質。最終來到一片老式的居民樓前,放眼望去,一排防盜窗上晾曬著襪子被單像彩色的萬國旗,電話聯系到房東她隔空指路,沒有招牌,沒有前臺,房東也不在。其他的房客幫我開了門,兩間四人間,每間大概十平方米,中間夾著一個小客廳,沙發床上還住著一個人。房客大部分是找工作的常住客,滿臉的滄桑與心累,沒時間也沒心情跟我吹牛逼,噫,好像有哪里不對,但這個時候我只能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一晚同住的兩個姑娘的故事似乎都有些不同尋常。我安穩地讀過小學中學,升入大學,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從沒想過其他的可能,一切都是理所應當。其中一個父母離異,高中輟學,每天下午出門,半夜回來,不時帶回些鳳爪,很神秘,不知道忙些什么。一天她說要去面試淘寶店鋪模特,下午回來開始化妝,粉底打得很厚,唇色鮮艷,有些像日本藝伎,假睫毛長而濃密,耳環的漆皮有些脫落,在她耳墜上肆無忌憚地搖晃著,換上長裙和高跟鞋,少女總歸是美麗的,卻似乎帶著些風塵氣。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她正熟睡,半裸著,大約前一天回來晚了,妝也沒卸,一只眼睛上的假睫毛掉了一半,伏在眼皮上輕輕顫動。我沒有任何評判她的意思,每個人都要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我好奇她的生活,忍不住偷 偷窺探,但絕對尊重她,尊重每一個跟我不一樣的人。倘若她有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現在或許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有些驚詫另外一個房客的健談,一開始我們的聊天是有問有答,后來我的回應變成一個字“嗯”,再后來我發現其實并不需要我的回應她就可以一直說下去,我看著她說,不看她還在說,我想去廁所的時候她說,想睡覺時她還在說,內容瑣碎、乏味,甚至冒著一丁點傻氣,所以當我認識她不到一個晚上,就已經知道她是河北人,28歲,5月份生日,沒上過高中,有個男友在云南,倆人相戀兩個月零九天,異地兩個月,現在正在冷戰,她換過的無數份工作包括黑工廠的女工、餐廳服務員、家政清潔工、超市收銀員,目前處于待業狀態,第二天要面試一家網店的客服,同時細數黑工廠車間主任對她的種種惡行,還有兩個小時前她跟麻辣燙老板因為五塊錢吵了一架……我把“嗯”收回,不再點頭,我已經不想聽了,卻不知道該怎么結束。也許她也有一些我不曾發現的閃光的特質,只是我實在忍受不了她的聒噪,不知道她最終會不會跳出這個階層,但之后的幾天,對她敬而遠之。
被灌下太多雞湯,聽過太多奮發崛起的例子,我需要看看這個社會原本的樣子。我讀過奧巴馬逆襲成功的故事,聽聞過馬云的傳奇人生,了解莎士比亞的卑微出身,但除此之外還應該有些什么。平行時空中存在著另外的故事和不一樣的人生,有人出生在田間,一生與畎畝為伴,歿了化為泥土也不曾想過要離開;也有人拼過了,努力過了,卻始終差那么一點運氣。“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但是成長在那樣一個逼仄的環境中,人能有多開闊的視野和心胸?又能有多大的抱負和理想?即便這些都有了,在這個階層固化的社會,要經歷多少難為人言的磨難,攢夠多少運氣,才能分一杯羹湯?
尾 聲
我喜歡捧著豆汁邊喝邊吐,喜歡看胡同口大爺抽煙袋鍋子,喜歡在早餐攤前吃煎餅聽地道的京片子,喜歡與古玩攤主斗智斗勇。這場幻走始于隨性,終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