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來也
蔡鍔走出門,并沒有直接去找潘惠英。后院中間修葺了一個小的水池,池里養了幾尾金魚。他坐在池邊的石凳上,出神地看著金魚游動。
眼下正是百花盛開的季節,院外兩棵高大的槐樹將枝椏伸進院墻,枝椏上綴滿了一簇簇的槐花,那濃郁的槐花香氣,氤氳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被ǖ男⌒』ò隉o聲飄落,落到屋瓦、地面、水池中以及人的身上,很有些櫻花飄落的韻致,只是槐花花瓣的顏色微微發黃發青,并且沒有那么濃密如雨罷了。
想起櫻花,讓他不自覺地回憶起在日本求學時的光景。繼而,又想起投身到云南獨立斗爭時的崢嶸歲月。
過去那些縱橫激蕩、壯懷激烈的日子,年輕的心擁有一腔報國情懷,充滿了勇氣和靈動,憑著堅定的信仰,旺盛的精力,最終取得了革命的勝利,親手開創了云南的新局面,那是何等的成就感。
本以為,就那樣腳踏實地一尺尺開步走去,由此及彼,延伸全國,寰宇總會清明,國家將會強大。孰知,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就連那一國的元首也何嘗不在做那營私不堪的事情。
時局風云變幻萬端,越來越朝著扭曲的方向發展,殷切寄托的希望,正如竹籃打水一場空,過去所作出的努力都成了白白浪費。如今的境遇,自己被褫奪了軍權,調往京城任事,軍事強國構想已失去實現的平臺,所謂人生理想也在一天天空耗,啊,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悲哀。
往事一幕幕躍入腦海,令蔡鍔感慨良多。他擺弄木條將水面上兩片樹葉清理到池畔,然后低頭看水里游動的魚忽而在石間穿梭,忽而攪動水面微微蕩起波紋。
蔡鍔玩味著想到,難道自己不就像是這池水中的一尾魚么?魚所維系生命的,只有這小小的一池水而已,在池水中可以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但無論如何,是絕難回到更廣闊的江河湖海中去了,如果奮力躍上陸地,等待它的,將是在絕望中滅亡。
蔡鍔心里清楚,人終歸不是這池中物,回到江河湖海的機會盡管很渺茫,只要不喪失信念,機會需要等待,更需要創造。但是在蔡鍔腦中有一點還不甚清晰,只有個模糊輪廓,就是如果所謂的“機會”哪一天真的來到了,他下一步應該具體怎樣做。
很多事情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有的時候就算是沒有了性命,也不能講出來。做很多事情是需要代價的,只好耐住性子默默承受。
他的代價之一,就是親情的悖離。對母親,他最大限度就是吐露那幾個字,其實,他連那幾個字也不想說的,但看看鬢角斑白的親生母親,感到頂撞和傷害實在于心不忍。
至于忙于公務,應酬不暇,甚至狎妓冶游,一言以蔽之,都是為了適應環境而生存。在當前這種錯綜復雜的境況下,誰能將自己內心完全敞露無疑,誰就是那騰躍上陸地的魚,可以任人擺弄折磨,是那禽畜圈里豢養的雞鴨豬羊,可以任人宰割,哪怕是頭獅子老虎,在籠子里的,還不是一樣?
想到這里,他將心事重新整理一遍,折疊好存放在心底,然后索性硬下心腸,去見妻子潘惠英。
“你去母親那里告我的狀嗎?”蔡鍔剛一跨進房門便擺起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不是說好的嗎,你我之間如果有什么事情,只在我們兩人之間協商解決,誰也不能打擾到第三個人。你怎么就做不到?”
聽了這話,潘惠英坐在床沿怔怔無語,她似乎被蔡鍔的態度徹底驚呆了。她還原指望丈夫從婆婆那里回來,知道自己懷孕的消息,一定會很高興,遭到母親的責備,一定會承認錯誤,回到房里,一定能表現出從前對自己溫存的一面,討自己的歡心。這一切心愿,經歷長時間建立,卻全在一瞬間歸于毀滅。她無法理解和面對,剛剛才收斂起的眼淚又再次奪眶而出。
莫說天下的男人最見不得的就是女人的眼淚,就算蔡鍔是在刻意做戲,他也見不得一個剛剛懷孕兩個月的女人的眼淚。他在竭力掩飾那種由內而外的慌張,想上前去安慰,覺得不妥,只好強自忍耐,隨她哭去。自己脫掉了衣帽,換上了布鞋,坐到八仙桌上一邊呷茶,一邊調整情緒,搜腸刮肚尋找詞語,然后又說:“知道你有了喜。別再哭了。小心動了胎氣。這個責任,沒人能承擔得起。”這種話聽起來怎么并不太像是在勸慰,口氣生硬,話中帶話,是漠視,甚至是威脅。
潘惠英嫁給蔡鍔以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冷言冷語,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自己的丈夫怎么變成了面前這樣一個冷酷的人?她摸去淚痕,內心急速在分析比對,難道丈夫真的是喜新厭舊到了這種程度?也不是呀,我為側室,過門以后也沒聽說他對正室劉氏有那里不好???或許,天下所有的男人的通病,都是在女人懷孕和生孩子時候最容易出軌,尋花問柳,他也因此未能幸免?又或者,問題根本不是出在丈夫身上,而是他所迷戀的人不懷好意,借著枕畔風,以破壞別人的家庭關系為樂?反正事實不容質疑地擺在面前,丈夫已然流連花柳繁盛的地方,甚至徹夜不歸,有時還打著辦公的幌子欺騙自己,而今對自己喪失了興趣,對家庭缺少了責任,一改往昔。
這種變化使潘惠英深受打擊,又無計可施,只得向平時待她如同己出的婆婆訴訴苦,婆婆替她出頭,沒有達到效果,她信了一句從書上看來的話:郎心如鐵。
“松坡,你真的變了?!迸嘶萦⑧ㄆf。
蔡鍔領過話頭,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不是我變了,是你要求過多?!?/p>
這算是強詞奪理,蔡鍔顧不得那許多了,怎么樣讓人更生氣、更郁結,就怎樣表達。
潘惠英是個賢惠有德的女子,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是個懦弱無能的女子,她眼見著丈夫的理虧,卻仍然振振有詞的惡劣態度,她想到自嫁進蔡家,她沒有什么對不起蔡鍔的事情,給蔡家生養了一個男孩,續了香火,任勞任怨關照丈夫、婆婆、孩子,現在又懷著兩個月的身孕——
一肚子的委屈,難道就這樣理所應當地受了嗎?退上一萬步來說,難道連向丈夫宣泄的權利都沒有了嗎?不,決不。多少年的努力不會允許我那樣做,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會希望我那樣做,我在世做人的標準和尊嚴更不會讓我那樣做。如果蔡松坡,你一直對我說這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我不愿意做一個低聲下氣、逆來順受的人,我一定會反抗。
潘惠英一咬牙,說道:“蔡松坡,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蔡家的事,你盡可對我講。凡事都須摸摸自己的良心。但你不講良心,我潘惠英卻有良心,今天的事,我今天暫不與你計較,因為我要小心謹慎我腹中骨血的安危。如果你肯悔改,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你依然故我,整日流連勾欄,我潘惠英,寧肯拼了自己的名節,也不會給你留下絲毫情面!”
盡管蔡鍔了解潘惠英的性子,但是他先前還是害怕言語過火,真的刺激和傷害了她,間接再影響了胎兒,那個代價恐怕就太大了。
聽到潘惠英這幾句不服軟的話,心里反而釋然了。這一來,家庭糾紛的效果似乎已經開了個“好”頭兒,二來,潘惠英的表現令他滿意,懷孕兩月的妻子守住了她的元氣,不至于過于影響身體。
但喜在內心,表面上不能露聲色,他裝作十分氣憤的樣子,一巴掌拍到八仙桌上,力道之大震翻了茶杯,恨恨向潘惠英丟了句“世道果然變了,有人簡直想翻了天”,隨意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摔門而去。
出院門之后,蔡鍔遣散了大小跟班,一個人漫步街頭。
他仔細回味假意斥責潘氏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應當放到其他人的身上,似乎,更加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