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者》
在我的家鄉,有著一群捕捉閃電的人,他們自稱獵手,生活清閑,只在特定的日子工作。等到開工的時刻,他們就帶上自己的工具出發。自離開家鄉以來,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再也不會有成群結伴的獵手在暴雨將至前大笑著唱起充滿雄心壯志的歌謠,再也不會有細心的工人們拿著放大鏡仔細檢查飛船的每個角落,也不再有巨大的船翼伴著捕電網猛地張開時的壯觀景象了。因為平原是個清靜地方,盡管這兒也下雨,卻沒人想過要將閃電從天上揪下來為己所用。
距我搬入平原已有整兩個年頭了,我住在大河附近,一個靜謐的村莊,被一片平緩的山坡所環繞。這里沒有獵手,也沒人親眼見過獵手,偶有提及,也都是些道聽途說來的真假參半的話。一天的勞作結束后,村民們會聚在河邊一棵巨大的老樹下休憩。一些年輕人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為這片神秘而寧靜的平原增添一點勃勃生機。
有時候,我也會加入他們,每當我在場的時候,人們就會問起外面的事,問起南方行省的風俗文化。其實,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我年紀偏小,認識的人、去過的地方又不多,因而只能說些不大重要的瑣事。幸好他們也聽得津津有味,對我提及的一切都抱有濃烈的興趣。我第一次說起獵手的時候,他們都顯得很驚訝,因為我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見過獵手的人。有人問我,獵手長什么樣?是不是高大英俊,就像傳說故事里的英雄一樣?
我認為,如果我將事實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很失望,因為獵手和普通人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實際上,他們多是一幫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也有不少身材壯實的女性。他們的個頭都不高,穿得也很樸素。有些人十分粗魯,說起話來滿嘴的臟字。于是我便應著村民們的話說,說他們的確十分受歡迎。“哼!”立馬就有一個老太太面露鄙夷之色,“無論他們長得多漂亮,都無法改變他們破壞自然規則的事實!”
持這種觀點的人在村民中占大多數,后來,便沒有人再問起獵手的事了,我也不再向任何人提及有關獵手的事,那記憶只出現在萬籟俱寂之時,只出現在我的夢中。有誰會在乎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的夢呢?只不過是我的胡言亂語而已。
天晴的日子里,我喜歡去屋子附近的小綠坡上散步,沿著不太明顯的碎石子路走向遍布風車的平原。那是我最愛的路線,水綠色的天空下是一片無邊的廣闊綠野,風車緩緩地轉動,遠方的大河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小綠坡上遍布著銀星,那是一種白色的野花,處處都能看見。
我喜歡在小綠坡頂上駐足休憩,一根木柱拔地而起,包裹著它的是色彩各異的碎布。已經說不上這“地標”有多少年的歷史了,村里人有時會將告示貼在木柱上,告知大家節日或活動的事宜。大多數時候,那附近都是空空蕩蕩的,只有碎布片和幾張破破爛爛的紙條在風中搖曳。站在那兒,我能夠遠眺到遠處沉陷在霧靄中的群山,也能捕捉到一絲自另一個村莊升起的炊煙。平原是多么的寂靜平和啊,在這兒生活,除了日落日升之外,其他時候,我都遺忘了時間的流逝,我可以在地標旁邊眺望一整個上午,站累了就靠著地標坐下來,看著旅過天空的群鳥,看著風車在蔚藍的背景布下悠閑地轉動。這里多是晴朗日子,但雨季時也難免遭殃,尤其是夏季,上午還是晴空萬里,下午便是雷暴漫天了。每到那時,我便在窗前駐足,凝視陰沉天際,幻想我有一張捕電網。
這項捕捉閃電的技藝難說是從誰那里流傳下來的,普通人若是想學習這技藝,非得親自上飛船走一遭才是。這過程是稱不上安全的,獵手尚且有殞命的可能性,不懂如何躲閃的普通人則更是有生命危險。飛船上的捕電網是被綁在船翼上的,據說是用特殊金屬制成的,工藝十分精巧。
收到祖母的來信時,已經是第三個年頭的第五個月份了,平原上正是春天,銀白色的小花遍開山野,水岸邊的灰紫色小花也大叢大叢地盛開了。信差難得出現在我的家門口,將一個包裹交到我手中。那是我的祖母寄來的,我離開南方行省的時候,她的身體便很虛弱,信里提到她的病情又加重了。“我多想念你,我的孫女,”她在信中說,“我多想到平原去瞧瞧,可惜路途遙遠,我的身體又大不如從前,只得寫信來,那里的風是不是很溫暖?這里的風又潮又冷,著實叫人難以忍受。”
她還寄來了一些干果和零食,我已經有很久沒品嘗到這種甜蜜滋味了,不由覺得幸福,但也為祖母的健康狀況擔憂。趁信差還在村中休憩,我便坐下開始寫回信。我將平原的天氣和生活簡單地介紹了一番,最后說我很想念她,便完了,我沒有問起獵手的事。
信差騎著狼揚長而去。
我是很喜歡祖母的,小時候就數她待我最親,但年齡大些的時候,我們便分居兩地了,但時常還有見面的機會。現在,這種機會卻沒有了。在小屋里吃著她寄來的小食時,我愈發地想念她,我多想回去看看她啊,看看她那張慈祥的臉孔,還有,還有那壯觀的飛船,那風雨欲來的昏暗天空,那些忙忙碌碌的獵手,還有他們的歌謠。
過了十幾天,又來了一封信,說是祖母的情況急劇惡化,現在已經臥床不起了,而且老是犯迷糊,滿口念叨著要吹吹平原的風。“平原那干燥溫暖的風才能叫我好起來吶!”信里說她老是這么念叨。但她的身體承受不了那樣的顛簸。
我聽說東方的煙火城有一群手持捕夢網的人,我毫不懷疑那傳言的真實性。因為這世界對我而言依舊是神秘的,若非親眼所見,是不能隨意下定論的。小時候聽到捕夢網傳說的時候,我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生怕有誰將我的夢給捕了去。
我詢問村中教士,問他是否聽說過捕夢網,他聽說過,于是我又問,他知不知道捕夢網是用什么織成的。他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我,仿佛在看什么古怪東西。最后他說,他們平原人不喜歡魔法東西,他們的教義也不贊成大家使用魔法東西,如果我想要織一張捕夢網,最好今天就搬出這個地方,因為平原人不希望自己的夢被人竊走。
“不是的,教士,”我說,“我要做一張捕風網。”
我和教士一同漫步至小綠坡,我們在地標旁停下,眺望遠處的風車和平原。是個陰天,仿佛要下雨,蒼白的天空中點綴著絲絲棉絮般的烏云,大地一片陰沉,風呼嘯得厲害。這不是個捕風的好天氣,因為這風帶著絲絲寒意,我要的是溫暖的春風。
遠處村莊中,星星燈火閃動,炊煙裊裊而上。有機械的轟鳴聲傳來,我一時間將那誤認成了雷聲。“聽說你是從捕閃電的地方來的,”教士又偏偏在這時說,“他們到底要拿閃電去干什么啊?”
“也許是術士們想要吧,”我說,“我只是個平民。”
“可怕的魔法東西!”他重重地說,“不過,少許的魔法東西是好的,看看這些銀星。”他指向自我們腳下延伸出去的野花。風越刮越大了,吹得我頭發散亂,不得不瞇起眼睛。狂風中,這些白色的小花使勁地搖曳掙扎。這不起眼的花朵就是魔法物品嗎?我從未想過魔法離我這樣近,這樣的不可思議。
“你最好用它來織網試試看!”教士說,“雖然我不敢斷定結果,但動手嘗試比什么都好。”
我想,任誰都會愛上平原的景色,祖母想要到這里居住不是沒有道理的。我曾給家中寄過一張畫片,大概她也瞧見了。南方行省群山環繞,很少有這樣一望無際的開闊景色。在我寄給他們的畫片中,大河像一條白色的系帶蜿蜒流過平原,墨綠色的大地上點綴著星火,天空是菘藍色的,因為正是黎明,星星還沒隱去呢。平原上沒有大片的樹林,然而村莊里的那棵古樹被畫進去了,準會叫他們印象深刻。
那棵樹約莫有上百年歷史了,或許更久。對村里人來說,他們的祖父不記得的事,就是歷史悠久的事,這古樹是真的歷史悠久,自然也受到足夠的重視和保護。那天深夜,當我偷偷自樹上折下一根樹枝的時候,我的心是飽含恐懼的,不僅是害怕被人發現,也被這種舉動本身給嚇著了。我做的是一件禁忌之事,甚至有點褻瀆的意味了,這事是教士不知道的,是我擅自這么干的,因為我想,這棵樹也準是有神秘力量,教士肯定不會同意我折下樹枝,我只得偷偷摸摸地,像個竊賊那樣行事。
網已經織好一半了,用那植物織出來的布十分粗糙,而且完全失去了它本有的美麗色彩,我毫不奇怪為何大家都忽略它。昨天有個姑娘走過我的小屋,隔窗望見我的織布。那天傍晚便有竊竊私語了,說我這個外來的姑娘一點也不懂得什么叫美,難不成南方行省的人都穿得如此樸素?沒人當面問我,我便沒有解釋。只有我和教士兩個人知道捕風網的事,教士是個正直的人,我相信他會守口如瓶,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作品初現雛形的時候,我左看右看,怎么都覺得這網實在是難看,就像一個被鋪開來的亞麻袋子,連漁民們的漁網都比這來得更有藝術氣息呢。我自然是飽受挫折,因為我想起了家鄉的飛船,和那令人驚嘆的場面相比,我這算得上什么呢?就像小孩過家家,模仿相當拙劣。而且,它看上去可是半點魔法氣息都沒有啊,我敢斷定,若是我將它放在地上,沒有一個人會去注意它,誰要在乎一塊破布呢?它又沒法給他們帶來福運。
我自是挫敗了好一會兒,但之后又重新找回了信心。我將它制作成捕蟲網的模樣,頂端尖尖的,就像一頂倒著擺的帽子。若是捕捉到了風,我便隨手將帽口一收,如果它真有魔法力量,就能將風給抓在里頭了。完成之后,我便等待晴朗日子,等得不久,第二天的凌晨,一縷金色的曙光就刺破了天穹。
盡管我年紀不大,生活卻也不總是一帆風順,時而猶豫不決,時而恍惚挫敗,困難當頭時頗為郁郁寡歡。制作捕風網的行為當屬我一時頭腦發熱,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失敗的可能性。但失敗是既定的,畢竟我對此毫無經驗。第一次實驗即以失敗告終,這破布袋壓根就捕不到一絲風。
我和教士坐在地標旁休憩,二人都沉默不語。后來他說,不是每種魔法東西都有用的。“總得對癥下藥,”他這么說,“像這樣胡亂嘗試,還不知道得試到什么時候呢,而且,說不定這世上壓根就沒有捕風這回事呢。”
我倒是希望沒有那回事,但我心中還是尚存一點希望的,暗自下定決心,非得再嘗試不可。這時教士問我:“你為什么不回家鄉去看看你祖母呢?照理說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了,去渡口隨便搭上一艘船就行,在城市上岸,再租一輛車就好啦,費不了多少時間和金錢,至少在這件事上,這些錢是值得花的。”
“我并非心疼錢,”我說。其后,我便不再說半個字了,教士也不追問。我們就這么坐著吹風,吹了一陣子后,我又開始摘起銀星花來,野花柔軟的莖桿在我手中被折斷,少許汁水打濕了我的手指,聞起來有一股平原的氣息。
時間就這么悄然流逝著,我繼續織網。教士偶爾會來拜訪,他似乎對我正在進行的事抱有極大興趣。奇怪的是,盡管教士認為捕捉閃電是一種違背自然的行為,卻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捕風也是一種違背自然的行為。閃電難道不也和風一樣,是無窮盡的嗎?大概是因為閃電太過危險,一般人無法操控它,而平原上干燥溫暖的風不一樣,它就像冬夜里一條暖洋洋的毯子,傷不到任何人。
我嘗試了三次,三次都失敗了,我便問教士這附近還有沒有其他魔法物品。因為看情況,銀星并不適合。但他說他只知道這么一種魔法東西,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教士,從未研究過魔法。就連銀星的事,他也是聽村里的送渡人講的,送渡人說亡者的小道兩旁開滿了這種花,是送人安然離世的。
這能有什么魔法力量呢?我不禁思忖,難道它能讓風安然走進它的懷抱嗎?風是一種短命的東西,稍轉即逝,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生命的。這會兒,我也開始懷疑起捕風這事本身來了,恐怕真如教士所說,這世上壓根就沒有捕風的技藝呢,否則早就為人所用了。不過,說真的,我也想不出其他人將風捕去能干什么,大概是儲存到悶熱的夏天吹一吹吧。
我嘗試了最后一次,這一次的成果極差,網眼很大,那縫隙大到能夠穿過一根手指。而且,這次,我沒有冒險去折樹枝,如此,這網的魔法力量是更少了,少到幾乎沒有了。我是自暴自棄了。
信差來的那天正是谷神節前夕,地標上貼了新的告示,通知眾人晚會的具體時間。村莊里異常熱鬧,鄰村的人也來了,每年的這個時候,兩個村莊的人總是聚在一起過節,村莊原本的寂靜平和也被打破了。信差正巧在這天來,村中的人請他留下一起過節,但他有要務在身,不便拖延時間,便婉拒了。
我將那個及腰高的巨大包裹交給他的時候,他瞪大了眼睛,問我那里頭是什么。“只是一個支架,”我說,“很輕,但你可得小心點,千萬別將它給弄破了。”
“這是自然,”他說,“我不是沒有經驗。”
吃過午飯以后,信差再一次騎狼離去,包裹被綁在狼身上,遠遠地就能瞧見。我站在小綠坡上目送他離開,他的身影逐漸變成一個遠不可及的小黑點了,直到青翠的原野將那黑點完完全全給吞沒了我的時候,我才收回視線,回到村內,準備參加今晚的晚會。晚會選在古樹下進行,到時候會有歌手和舞者前來,那幾乎是一年中最輕松愉快的時光了,但在梳頭的時候,我的手卻顫抖不已,好一會兒我才知道那是內心難以抑制的激動之情。
那天的太陽落山后,古樹之下,金紅的火焰燃燒得熱烈,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姑娘們踏著煙火起舞,歌手唱誦著古老的英雄傳說。空氣中彌漫著烤面包的香氣,烤肉在架子上滋滋地冒著油,還有許多香甜的自釀酒。在這人群之中,在這溫暖的篝火前,我覺得自己宛若得到了救贖。我的視線越過重重人群,落在那棵古樹上,我真心實意地向它懺悔,我希望它能原諒我折枝的舉動,同時,我也真心實意地感謝它。
教士穿過人群,坐到我身邊,問我事情進行得怎么樣了。“成功了,”我說,“風已經被信差帶走了。”
他很驚訝,但并未問我是如何捕到風的,他只是祝賀我,并說他很高興。我們一同沉浸在節日的歡慶氣氛中,時而為歌手鼓掌,時而放聲大笑,一切憂愁都已離我而去。
一個多月后,我又收到來信。信是母親寄來的,里頭說祖母已經離世了。“最后的日子里她都糊涂了,收到你寄來的空袋子后,突然雙目圓睜,說她到平原了!之后,她又多撐了幾天,最后還是離開了,說實話,你不在實在是過不去,因為怎么說都要見見她才好,不過后來的日子里她倒是不念叨你了,只是我們都頗為奇怪,你為什么要寄一個空袋子來呢?該不會是里頭的東西被信差偷走了吧?”
我將信折好,放進抽屜里,那兒已經有一小疊信箋了。之后,我推開家門,感受著迎面而來的傍晚的暖風。我順著碎石子路,一路走上小綠坡,來到地標旁。木柱又一次被遺棄了,谷神節的告示依舊貼在上頭,卻被風吹得殘破不堪了。
我眺望暮色下的黯淡世界,眺望遠處村莊那橘黃色的星火,眺望極遠的山間,那兒有一顆閃爍的星。我幻想那是飛船上的燈,我想起家鄉的狂風暴雨,想起那巨大的、閃亮的船翼。
已有三年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如細沙匆匆流去,然而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日,我清楚地記著我所做的所有舉動,那些曾讓我感到羞恥,現在卻不了。因為,當我藏身在飛船內的時候,夢想離我是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盡管隨即,夢想便跌了個粉碎。雷電讓我喪失了理智,那是這世間最兇猛的巨獸,海中最洶涌的浪濤也無法與其比擬。我在甲板上飛奔,兩名船員因救我而殞命。如今想起這些,倒覺得像個夢了。自那以后我被流放,不準再踏入南方行省半步。平原的人不知這段往事,平原是個靜謐地方。
平原是個靜謐地方,這里更多的是和煦陽光下溫暖的和風,還有漫山遍野的小白花。我曾憎恨這個地方,在此,我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獵手,永遠也無法登上一艘捕捉閃電的飛船。但如今,我愛這寧靜平和之處,我愛這山坡,愛這一望無際的綠野,然而我最愛這風,如今我只抓住它衣裙的一角,但終有一天,我將窺其容顏,我將駕馭這風。我永遠也無法登上一艘捕捉閃電的飛船,但未知的某一天,我將會飛。
我將成為平原上第一個捕風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