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我信你,但我信不過命。
——題記
一
當我從國際生宿舍外的綠林斜坡上一個人走下來時,林朗的出租車剛好經過斜坡下的馬路。車呼嘯而過的一瞬間,我駐足看他,他通過玻璃車窗看著我。沒有任何動作,出租車便消失在通向機場的視野里。
“孟驪,等我。我愛你。”
“林朗,我信你,但我信不過命。”
我和林朗是臺灣中山大學的交換生。我來自大陸N大,大二,他來自法國L大,研二。
林朗說一口驚艷的英式英語,那時英語還停留在how do you do水平的我自然驚為天人。順理成章拜師學習英語,一口一個“師父”的攆在后面。開始,林朗那商科高材生的典型面癱臉總是一臉黑線,后來略有緩和心情好了還應我一聲,再后來其他有女生開玩笑叫他師父時,一向沉穩(wěn)溫和的林朗當場黑臉“我只是孟驪的師父”。兩個月后,我們水到渠成又理所當然的在一起了。
我和林朗的戀愛談得干凈簡單。沒有課或周末的時候,我會大清早跑到他的國際生宿舍去,躺在他的床上補覺,他會在廚房弄好早餐,然后連聲喚“吃麥片粥可以么?起來了……快起來,做好了都快涼了……”吃完飯我癱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聽他在廚房里洗碗傳來細細的水流聲。我們就可以這樣賴一天,然后相擁著一起在沙發(fā)上打瞌睡。
沒有什么浪漫的約會,也沒有激動的驚喜。最多晚飯后,我們一起去高雄的愛河邊散步。愛河燈火輝煌,霓虹璀璨,我們就倚在河邊,他從后面摟著我,笑著聽我瞎扯,然后在溫柔的晚風中牽著手回學校。不像普通的學生情侶,倒像是相處十幾年的老頭老太。
那時我人生中第一次那么強烈的覺得,就這么和他過一生,也不錯呢。
林朗比我年長將近五歲,對于以后,他曾經連續(xù)數日神色嚴肅、像分析國際政治般嚴謹仔細的分析了每一個條件,然后判定我們走到最后的幾率很大。如同完成一道完美的投資精算題,林朗當時高興得抱住我說“我會娶你,跟我走吧,孟驪”。
當時我笑著,然而內心卻隱約覺得悲涼。因為再精準的計算都算不出命,我信林朗,但信不過命。或者說信不過在命運面前,我,我和他是否可以如昔的初心。
二
半年后,我們分別,我們離開。林朗回到法國完成畢業(yè)實習,而我回到大陸開始我的大三。
大三的生活開始忙碌、我奔波于教室和實習公司,每每晚上10點才回到寢室,脫下磨出血跡的高跟鞋倒頭就睡,滿腦都是分析報告和會議報表。然后在計算好6個小時的時差后,在凌晨滿眼血絲的打通國際電話,聽林朗在那頭喝著晨間咖啡的閑聊。本來是溫柔眷念的語調,我卻只覺得煩躁和倦怠。
有時也會換輪子,林朗在半夜算好時差,問候我早上有沒有吃芋泥包。我卻總在話筒里聽到他溫柔語調下壓抑的疲憊和不耐。他已經在一家德國公司實習,對于商科巔峰的夢想讓他對工作傾注了超額的熱情和野心,常常在連續(xù)熬夜后還要打電話給我。
我們在地球兩端,在各自繁忙而精準的生活中輾轉掙扎,然后在年少的野心蓬勃和亡命奮斗中,日漸消磨了情感和記憶。我滿是分析報告的腦袋已經讓我和他打電話時往往無話可說,而他埋首于投資精算的嘶啞的聲音已經讓他在和我打電話時會驀地直接睡著過去。一個沉默,一個不知何時的掛斷,電話從每天到每周,最后每月,最后只剩下了人人、QQ、短信上白天發(fā)出夜晚回應的留言。再后來,留言都是隔三差五才有可憐的只言片語。
那時,我開始隱約覺得,在龐大洶涌的命運選擇前,我們的無可奈何,弱小憐憫。
“林朗,回國吧。或者我們一起去哪里都好。至少不要有時差。”
“……這所德國公司是行業(yè)里的翹楚,只要實習畢業(yè),我以后在投行都有了立足的底氣……對不起,孟驪,等我實習結束好不好?一年,就一年。到時候去哪兒我都聽你的……或者,你換個清閑點的實習,有精力倒時差?”
“我很喜歡我現(xiàn)在的公司。我有把握,它將是日后我求職履歷上的最大亮筆……對不起,林朗。”
我和林朗在電話兩端長久的沉默。我能聽出彼此的掙扎和無奈,在面包和愛情面前,正是年少野心蓬勃的他選擇了前者。我也無法隱瞞來自于人性劣根深處對于疲倦、勞累、費神本能的厭惡。更無法因為一個清閑的只為了有精力換時差的實習,而放棄我現(xiàn)在前景大好的投資公司實習。
我們都無法互相苛責和要求。
然而我們仍然深愛著。為了不讓無法抗拒的現(xiàn)實沖毀夢幻的感情,我們選擇了倒退。各自去全力追求夢想,聯(lián)系的多少順其自然,一年后如果還是初心依舊,無論再發(fā)生什么也不要再分別。
我以為,那是當時最好的,對彼此的溫柔和寬恕。后來回想,那時我們已經展現(xiàn)出了可恥的懦弱,害怕面包對感情的消磨,而已。
三
大三的一年,我將感情密封在心底的某一隅,然后兵荒馬亂又熱血沸騰的投入了事業(yè)和夢想的追逐。在英國一家投資公司結束了實習,然后臨近大四時,我飛到上海參加了一場校招,隨后進入了陸家嘴的一家咨詢公司實習,然后轉正錄用。
對于未來稚嫩又生氣勃勃的渴求,像氣球般膨脹在我的心底,占據了每一寸地方。我苦苦死守的叫做愛情的角落,只能從他的一個月一次的倉促留言中,知道他獲得德國公司推薦的機會,正在申請來中國分公司上海大區(qū)工作。
然而他怎樣努力擠掉其他競爭者,在無數個孤獨而脆弱的熬夜中拿到這樣的機會,他這一年又是如何規(guī)劃他的前途讓他決定來上海發(fā)展。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從我們單薄可憐的留言中,推斷出他的辛苦和努力。
陸家嘴的生活繁忙快速又紅燈酒綠。我開始跟著總監(jiān)出入半島麗思卡爾頓的談判桌,開始習慣于穿著晚禮服在晚宴上冷漠又動人的笑,開始一個人下班回到出租屋褪下精致的妝容后,油著頭發(fā)在床上蜷成一團吃泡面。
喧鬧到極致的繁華,死寂到極致的孤漠。我開始習慣于近乎于分裂的自己,長時間的一個人自言自語或手舞足蹈,然后長時間的盯著林朗灰色的微信頭像和電話號碼發(fā)呆。幻想著他如何與我一般的在德國努力,然后感到自欺欺人般的欣慰、歡喜和斗志。
無數幻想如泡沫般疊加,我陷入其中開始覺得不真實,唯一執(zhí)守的是心底密封的愛情的火苗。我和他在僅有的留言后都會加上這句: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我和他依然堅信著。正如所有委屈難過開心寂寞的時間我第一眼想起的都是他。我們依然相戀著。
但直到某一天我弄砸了公司十幾萬的單子面臨被解雇的危機時,在驚懼不安默默流淚后,我不受控制的打通了林朗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會議場所的聲音,林朗有片刻的驚詫但也沒怪我什么。
聽到林朗如昔溫厚的聲音,我哭成了一個淚人,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朝思暮想的聲音面前,我竟除了一句“我弄砸單子了,大單子”后就啞口無言。
如何弄砸的將近半年追單的前因后果,公司的制度運行該如何補救,我有一個如何的上司又是如何待我。有太多的線條纏成了一團巨大的毛線團。這些線條我以前來不及給他說過,或者在我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太過簡略的提過。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過是想小小的撒嬌和訴苦,最后卻引出了巨大的毛線團如鯁在喉。
我無從說起。我無話可說。**
我最后掛斷了電話,然后再沒有在沒有共同商議的情況下給過他電話。我再一次可恥的選擇了懦弱,我害怕猝然的電話會打碎幻想的肥皂泡,然后冰冷的現(xiàn)實將心底的火苗熄滅。
日子一天天繼續(xù)。我也想過趁年假節(jié)慶飛到德國去看他,然而我總是在假日“趁機約A客戶吃頓飯,或許拿下此單上次搞砸的過錯就可以彌補”“趁假期學習下B模型,下次分析客戶需求的時候可以更精準”諸如此類的安排中,錯過一趟趟航班。
我恨自己的懦弱,兩年都沒有主動飛過去見他一面。可我又暗自可恥的慶幸著我的懦弱,它讓我換來了工作上的高升和發(fā)展。我只能希冀著當我們都到了上海時,那密封的愛戀的火苗可以再次燃燒。
我們的對話一日日變?yōu)榭此茰厝岬某绦颉斑€好么?辛苦了,我想你,保重身體”,我的心也一日日不滿足于上海。我想去外面看看,比如美國。所有的條件都具備,然而想著他即將來上海,我生生的把這個夢想壓了下去。
那時,我還兀自贖罪般的慶幸自己,原來尚有為了他的勇氣和放棄。
四
當林朗一襲商務襯衫,拉著行李箱,與我在機場重逢時,我們都以為我們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
林朗變了,愈發(fā)成熟。我也變了,愈發(fā)穩(wěn)重。不變的依然是我們如夢一般再次升騰起的愛戀,他依然會為我做好早餐然后叫我起床,我依然黏在他身后一口一個“師父”。
所有看似開花的美好終于在林朗來上海三天后破碎。我們有了一次爭吵。因為我和他聊起工作上的徹夜努力,他只是平靜但是溫柔的安慰我“沒事,你其實內心就是個小菇涼,又不是女強人。這種事讓師父帶你涮頓火鍋就好了”。
他依然懂我,懂的是三年前的我。我有千萬種委屈想告訴他“師父,你很優(yōu)秀,我也想站在你身邊,和你一起去拼我們的未來”。上海的打拼已經教會我,沒有血雨腥風,何來油鹽醬醋。然而,和當年那次猝然的電話一樣,我再次無從說起,無話可說,太過突兀的拋出這句話更像是一個鬼故事。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除了剩余的泡沫般的愛戀和當年殘留下來的戀愛習慣,我們不知何時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朗開始日日沉默,終于他抱住我說“孟驪,跟我走。我會在中國安家,不過不一定是上海……但是你先跟我走,我的存款足夠養(yǎng)活你,等我工作穩(wěn)定下來,我就在那個地方買房安家。那時,你再出去找工作都由你。”
四周的朋友也都勸我們。我們只是分開太久生疏了,但好在愛戀的種子仍在,只要在一個地方安下來,我們會恢復到當初。
看似萬事俱備的圓滿結局,林朗看似令人安心的溫柔話語,我卻覺得惶惶不安宛如泡沫。
我放不下已經在上海開始生根發(fā)芽的事業(yè),放不下被上海喚醒的我的美國夢。跨入職場的我已經被上海教會女人立足于婚姻的資本是自己的事業(yè)和底氣,我不敢那么輕易的把辭職后的人生系于一個男人身上。盡管我愛他,盡管我可以再找工作,但哪怕一個月的風險,我也懦弱的選擇了退縮。
更重要的是我開始懷疑,懷疑我跟他走后不過是變成更加熟悉的陌生人,懷疑我們還沒有在恢復如初前就在爭吵和陌生中支離破碎。感情在命運前的不可捉摸,在時光前的莫名疏離,我開始覺得倦怠。
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思索權衡,一次次抱著林朗無聲哭泣。當我發(fā)現(xiàn)彼此心底依然純粹而深厚的愛戀時,那股懦弱向潮水般將我淹沒。
我害怕,害怕所有的不安和懷疑變成現(xiàn)實,然后毀滅聯(lián)系我們間尚存的、唯一的愛戀。如果要奮力一搏,或許蕭郎陌路,我寧愿江湖淡忘,至少回憶尚美。
終于,在林朗將工作穩(wěn)定在故鄉(xiāng)浙江,并交了房子的首付款后,我通過了美國A大的MBA錄取。
終于,我們相愛。
終于,我們分開。
五
跨國距離和不同的人生軌跡,我們漸漸淡出彼此的生活,理所當然又平淡如水。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初如所有雞湯文所言,為愛多一點勇氣,結果會不會有不同。
當初哪怕惹他不快也要經常給他打電話嘮嗑,哪怕大三換個時間多點的實習可以在晚上換時差與他視頻,或者哪怕工作后趁節(jié)假日飛到德國去看他,哪怕一次,我們的結果會不會有不同。
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若時光再回到過去,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每件事我都沒有后悔過,因為每件事在當時看來都有足夠的理由和足夠的正確性。
無論當時是如雞湯文所說“女人在愛情中的底氣和資本”為了面包和夢想,還是如雞湯文所寫“若是愛得足夠,則可抵御時間的等待”無限期延遲過去看他,以及哪怕視頻和電話。
看似每一步都理智無誤的選擇,卻最終導致了這樣的結局。
我的朋友說我,為什么不勇敢一點和他走,他的能力完全可以給你無論是情感還是經濟上的保障。也有朋友勸我,你從一開始回大陸時就該斷了,然后發(fā)展女精英的道路成就自己的事業(yè)。
我也明白,跟他走,我為愛勇敢活得恣意瀟灑,哪怕走散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不跟他走,跨國相戀時就斷了,我成就自己一方天地,人足夠優(yōu)秀了身邊哪還怕缺人,甚至眼光高了還看不上當初的林朗了。
這些我都懂。我也無力去多嘴同樣情況下做出其他選擇的她們,我也贊同她們或瀟灑或情執(zhí)或獨立或閃閃發(fā)光的答案。但是,我卻無力評判自己的對錯,因為我覺得根本就沒有對錯。
不是所有的愛情在具備了情感和經濟的條件后都能開花結果。不是所有的愛戀都能支撐一個女生在現(xiàn)實面前做出閃閃發(fā)光的選擇。
我只是女生,沒有太多的標簽,凡人一個。也會愛到疲憊與疏離,也會在面包和事業(yè)前為了自身給予的安全感難以抉擇,也會害怕恐懼美得像泡沫般的愛情將支撐兩個人的命運走向未知的何方。
我們無力去苛責,也無立場去聲討所謂的“不明智”和“不成熟”。或許有千萬種雞湯文教我們如何在這種愛戀里做出選擇,然而其實真正內中滋味只有當事人才清楚。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看戲是看戲的,嘮嗑的是嘮嗑的,愛戀是自己談的,日子也是自己去過的。
我終究只是凡塵一俗氣小女子。
愛戀真的很像參禪。看不透,猜不透,說不透,寫不透。坐于俗世參世外禪,結果最后大隱隱于世看山是山才是最高境界。禪是慈悲,愛也有慈悲,不求成功,但求成仁。不求無過,但求無悔。
因為有時候,愛戀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偉大和無敵,在現(xiàn)實、父母、生計、夢想、自我前,我并沒有你們所期望的忠貞和勇敢,我也會展現(xiàn)出人性劣根的貪婪、脆弱、彷徨、驚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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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塵埃落定的最后,在相知如水最后,請你原諒我,在愛情面前的懦弱啊。
只希望重逢之日,你我能淡笑相視,你我能俯仰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