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羅念生
那天,我見到了埃弗里特。
他一搖一擺地闖進雜貨店,表情倔強還有點笨拙地說,“我要找女人!”
雜貨店老板對他冷嘲熱諷,“我們這可不賣女人”。他摸著腦門想了半天腦子里都檢索不到合適的詞匯,氣得踹了桌子一腳,看他著急的樣子我覺得可愛。
“你要招女工是吧”,老板幫他寫好招聘紙條,個子高壯的埃弗里特一伸手就把紙條貼到了告示欄的最頂端。他該不會是想找個跟他一樣壯的女工吧?
他一離開我就跑到門外,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背影,那樣孤獨又倔強,我想到他身邊去。我跑到告示欄,費了很大力氣跳起來才夠著那張小紙條。我偷偷把它折起來,藏在我心愛的畫盒里,我會是他唯一的女工。
我從小就生病,走路和他一樣搖搖晃晃,但是那天我特地換上新買的鞋子,走了好久的石頭路到他的小木屋。路上的小孩看我走路樣子別扭就朝我丟石頭,真奇怪,總有些人看不慣別人與眾不同。
埃弗里特外表總是很兇,而且一切都要按照他的規矩來不然他就要發火。他一定是我見過最壞脾氣要求最高的雇主,但是我一定要得到這份工作,我一定能夠證明,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不需要別人的照顧和同情。
我慢慢發現了別人看不見的埃弗里特,內心溫柔卻總愛說反話。
他會讓我在他家的墻上畫畫,我因此能夠記錄周圍如此多美妙的事物,窗框就是我的畫框,我也發現快樂原來是那樣容易的事情,我總也忍不住要笑,我的眼里心里都在笑。
他會陪我去買畫筆,在我畫畫的時候替我做家務,他大概忘記了我其實是他請來的女工而已。
他會幫我跟別人討價還價當我的畫能賣個好價錢,也會讀懂我難過的眼神而拒絕出賣我喜愛的畫作。
他會在我難過時拉下面子給我送茶,也會讓我踩在他的鞋子上跳舞。
他會為想盡辦法滿足我的愿望即使嘴上說不同意,怕我走丟了還大老遠開車來接我,默默為我尋找丟失的女兒。
以前他總是獨自在我前頭前頭走得很快,從他開始放慢了步伐讓我能夠追上他時,我就知道他已經愛上了我。后來,他不再讓我走路了,他只用小推車推著我。
我們還沒結婚時,我就已經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起寫在我的畫上,他問我為什么寫他的名字,我怕他看穿我的小心思只好說,因為我們是合伙人呀。
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我跟他說,我們就像一雙落單的襪子。我想我只是一只樸素的白色棉襪,不過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他,這只被遺忘在角落的可愛襪子,我的生命方才至于完整。
有一次我們大吵了一架,那天我沒有回家。第二天他跑來找我,像個走丟的小孩似的。我指著天上的云說,“看起來好像大屁股的女人,你看她在看你呢。”
他卻說,“我看不到她,我只看到你,我的妻子,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離開我。”
我怎么能夠舍得離開,我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好的人。
我重病在床的時候,他望著我問,“我以前怎么沒有發現你如此完美?”
我想啊,為何此他能說出這么多動聽的話,像詩一樣,穿行在時光里,令我感動。
我到了天堂。時時刻刻我都在擔心,沒有我的日子他一個人會不會很孤單,真希望他替我多養幾條狗。
那天,我見到了莫娣。
我本想找個女人好好打掃我那臟亂不堪的屋子,可我是個沒讀過書的粗鄙漁夫,還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暴躁的脾氣,鎮上的人都對我避而遠之。
她一搖一晃地跑到我家里來,說可以把我照顧好,可我看她病弱的樣子估計還要我來照顧呢。
我把她趕出家門,想不到倔強的她半夜又偷偷溜回來替我打掃了屋子,還做好了早餐。我心一軟,就把她給收留了。
別看她走路一瘸一拐,其實特別能吃苦,我這糟糕的狗窩被她收拾得有模有樣,旁人挖苦我的時候她總是顧著我的面子說,我是她老板,老板人很好,她什么都聽我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現每次回家,墻壁和家具就會多出一些五顏六色的圖案,莫娣總是趴在那天畫鳥、畫花、花樹,也畫畫我,她看起來總是很開心的樣子,就算有時候我會控制不住脾氣地打罵她,會說把她趕走之類的話,我心里還是期盼著每一天早些回家,回家就能看到她。
我不懂什么藝術,但我知道只要是她畫的東西就很好看。我樂于給她找畫板,陪她買畫筆,如果她開心我可以幫她做點家務讓她能安心畫畫。不過這個女人有時候還會得寸進尺呢,還怪我吵到她畫畫了。
有一次我陪莫娣去商店買畫筆,老板竟說“真不懂為什么會有人會花錢買這種畫,我五歲的兒子都畫得比這好”,我憤怒地大叫,“那是因為莫娣把它畫出來了,笨蛋!”
怎么會有女人向男人求婚呢,莫娣說,“大部分人都不喜歡你,但我喜歡你,你需要我。”我以為我不會遇上第一個女人就娶她,可事實是她確實已經看穿了我,我的生活早已注滿了孔,被她完全地滲透進來了。
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說,我們就像一雙落單的襪子。我想我只是拉長了變形了的那只,上面有很多洞,執拗又深沉。但她是寶藍色的,金絲雀黃色的,美得那樣耀眼,我的視線總也無法離開她。
婚后她的畫賣得越來越好,家門口總是擠滿了各種記者,她是眾人眼中的明星,而我卻只能躲在門后,她是那樣美好。
她成名后,那些曾經拋棄她的家人又回過頭來找她,質疑我配不上她拖了她的后腿,我也開始懷疑自己。工友嘲諷我,“她早就該離開你了。”
我和她吵了一架,我告訴她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過上這樣的生活,早上出門都是人,晚上回家都是人,自己的臉上了電視成為全世界人的笑料。
她離開了家一夜未歸,可我太害怕失去她了,一夜難以合眼。
第二天我找到她,她指著天上的云說,“看起來好像大屁股的女人,你看她在看你呢。”可我什么也看不見,我只能看到她,我無法描述美是什么樣子,但我只覺得沒有任何人和景能美過眼前的這個人。
一見到到她,我這張丑臉就會布滿笑容,我這笨嘴就能蹦出好聽的情話。
她告訴我,“我不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你已經給了我想要的一切。”
她重病在床的時候,我問她,“我以前怎么沒有發現你如此完美?”她說,“因為你愛我。”
她勸我多養幾條狗,可是我要狗做什么,我有她就夠了。
可她終是離開了,此生頭一次,我真正感到了孤獨。回到她親手締造的童話小屋,我發現她心愛的畫盒里,藏著當初我招聘女工的小紙條,竟已是過去了匆匆數十載。
海很深,原來想念一個人,比海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