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金色。大片大片的金。
沒有惡心作嘔的味道,沒有難以下腳的墨綠苔蘚,沒有嗡嗡作響的飛蟲。
青行燈愣住了。她想過銀杏樹的樣子,唯獨這她沒有想到。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金色,淺卻耀眼,多到讓人應接不暇。那是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在皇族樓閣前都不輸氣勢,樹身粗得幾個成人展開雙臂才勉強圍住;枝椏茂密到伸展進了鐘樓,細小的樹枝順著鐫刻在鐘面上的花紋生長,葉子附在暗色的雕刻上;她甚至看不見樹頂,層層疊疊的金籠罩了她的視野,那扇形的小樹葉實在是太多了,外面擺放的石質圓凳和棋盤上都落了不少。雨滴淌過盡頭處稍顯細弱的樹枝,順葉脈滑落下來,墜在她臉上,滑進單衣的領子里。
她忘了打傘,就這么直直地站在雨里。
這樣的景色,她是從未見過的。
【壹】
故事要從頭說起。青行燈常說這話。
時間要能倒回早晨,她絕不會因為經不住誘惑去和青蛙瓷器打賭。早上她正整理著新收的怪談,對方就坐著那個破瓷缸呱唧呱唧跳過來,捻著胡子問要不要和他賭一把。青衣女子本想把他打發走,誰料對方講了個極富吸引力的怪談給她聽,那是僧人與妖鬼的故事,禁欲正直的僧人和妖魅誘惑的鬼,她竟是從未聽聞,想來自己也沒有損失,贏了還能得到更多的故事,心一橫便賭了。
“愿賭服輸呱。老朽正好想喝銀杏茶,此季在人間恰是夏末秋初,葉子想是很漂亮的金色,摘些沏茶豈不兩全呱。”他得意地翻著骰子,甚至開始咂嘴像是在品味香氣濃郁的茶水。
……
輸大了。那老滑頭是出了名的賭徒,青行燈以為對他故事還有了解,總能贏上一兩局。結果慘不忍睹,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沒有全全的把握和信念,還是少賭為妙噢呱。”
“哦對,別忘了帶些點心回來,羊羹呱草團子呱仙貝呱什么的配著吃實在太好,孩子們也很想吃呱。”
……遲早把你做成青蛙煲。加紅椒的。她微笑著想。
她出了平安京,穿著木屐的腳踏在戻橋上。人類的世界正下了雨,青行燈干脆將燈化作傘,一步步融進人群。她下橋,照那青蛙的話走過狹長石階,在一棵半朽的扶桑前右拐下山,穿過山腰處不穩的棧橋,往山中最深處去。在跨過一個巨大的倒映了厚實云層的水坑,她尋到座廟宇。
說是寺院,奇怪在于空無一人,地域廣闊,雖是處于深山,按理說也有山民來祭拜,可怎么看都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她在前殿繞了半圈,踩了無數的蛛網木屑,不小心碰翻了半截干枯的燭臺,驚動了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后,便更篤定了自己的想法。七拐八拐終是來到了后院,她舒一口氣,踏過門檻正準備迎接滿滿的苔痕和雜草——
一門之隔仿若兩個世界,里面的世界腐壞朽爛,外面的世界金碧輝煌。
那是多么壯麗的景象。
于是便有了開頭。
【貳】
估摸著算,這樹少說也有幾百歲,該是從奈良時代就種下的。青行燈摩挲著粗糙的樹干,蓬勃的靈氣在她掌下涌動。青蛙瓷器那老頭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寺廟被棄置如此之久,又居深山老林,誰能想到破席里裹著珠寶黃金呢。看起來他還真是活久見識多,下次要讓他把除了骰子外知道的所有東西都抖出來。
見四下沒人,她干脆現了原形,坐在燈桿上飛至半空,正要伸手去摘,又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來。她低頭看了看廟宇,又看了看古樹,輕輕拍掌兩下,合掌頷首。
得罪了。
染了青藍指甲的指尖還未觸及一抹金色,不料從哪兒騰起一股風,青行燈還以為是這廟宇中的守護佛顯了靈,在驅趕她這樣不請自來的妖鬼。可那風里又藏了些許的妖氣,卷帶著落了半地的樹葉騰空起舞,有人牽了線操控一般。她透過層層疊嶂的淺金看到暴風的中心,銀杏葉幾乎是圍著他,像是人們祈求上天,跪拜在神明身邊。
祭字的圓扇,藍白的山伏裝,身后漆黑如墨的羽翼。
淺色的短發,俊朗的側臉。還有向她這邊看來而略為上飛的眼角。
那本就是神明。
曾經是神明。
她的心微停了一瞬,后又恢復平靜。
“……大天狗?”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女子坐在放生池旁的欄桿上,熄了幽幽燃燒的妖焰,抱著團銀杏葉一片一片往燈盞里扔,扔完一團再扔一團,時不時瞟瞟旁邊把飯團掰碎了喂魚的大妖怪。
“我說,這寺院……是你一直在打掃嗎?”
“是啊。”
“那你為何不清理殿內?”她想到自己剛經過的那些塵埃污垢,實在費解。
“……我并不住在殿里,倒是你,你來這做什么。”大天狗喂完了魚,拍拍手看她數葉子。
“和青蛙打賭輸了被推出來做苦力。”青行燈把那些稍有瑕疵的葉子挑開,有的落在水池邊,有的落在半枯萎的荷葉上,有的掉進水里被魚啄來啄去,“說是要喝銀杏泡的茶……那你呢?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會在這里?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呆在這個與世相隔的寺院。一年前?兩年前?不不,比那遠多了,看過數不清的四季更替變化無常,所以簡直是遠太多了,遠到他幾乎忘了。不,不對,不是忘了,是——
是他不愿記起。
青行燈看著他蹙眉也說不出幾個字來,表面上放棄地繼續數葉子。雨已由小轉停,算了算時間該是傍晚了,待數完后還要去買吃食,那家有名的點心鋪子開到幾時來著……
“大天狗,現在什么時間?”
“酉時初刻。”
啊。
【叁】
青行燈抵達宅邸時,姑獲鳥已經擺好餐具了。她把整袋的零食點心遞給對方,然后用整包的銀杏葉子把青蛙連帽子都一并包了起來,讓靈燈飄去自己常坐的椅子,在手水舍凈過手,回來的一路上拍開了茨木想先給酒吞夾菜的筷子,把一盆水煮活魚從臉色鐵青的荒川面前挪走,制止了永遠也吃不飽想把盤子和碗都一起塞進嘴里的餓鬼,安撫想大嚼零食的山兔說人馬上到齊開飯就等一小會兒。最后疲憊地坐在八百比丘尼旁邊的位子上。
“真是辛苦了呢。”巫女微笑著遞來一杯熱茶。
“總算是趕上了晚飯時間吶……比起現在還真是有點想回到自由身的日子,整天整天地游歷京都聽怪談什么的。”她略略吐了口氣。
“成為晴明大人的式神不好嗎?還是說相比起這些孩子你更喜歡一個人?”
“倒也不能這么說吧……話說回來,我今天遇到大天狗了呢。”她放下茶杯,語調輕松了些。
“大天狗?在哪啊?”談到這話八百竟都不笑了,這令她有些詫異。
“……晴明不知道他在哪嗎?他不是晴明的式神嗎?”
對方苦笑著搖搖頭。
“黑晴明敗北后,他被帶去閻魔殿審判過,博雅先生和其他的式神念在他并非真的十惡不赦,向閻魔求情減輕判刑,再加上他自身力量強大,于是被歸于晴明大人靡下,判他永生保護平安京。而他在這待了不過大半個月就離開了,連原因都沒說,真要聯系也不是尋不見,但現在如此平安,晴明大人也就放他去了。”
烤魚片的香味飄過來,幾乎是上桌就一搶而空,青行燈拿著筷子攪拌米飯,她盯著比丘尼的眼睛,全然一副聽故事的樣子。
說實話,青行燈極少見大天狗。在她剛成為晴明式神的時候,寮里人員正好很齊整,對方伏在那株枝繁葉茂的櫻樹上,和她簡單地打了招呼,就被源博雅召走了。而后幾次青行燈都見不到對方,偶有一次她守夜,聽見細碎的聲響,還以為結界出了什么狀況,急忙去看,最后看見的是大天狗清俊卻疲倦的臉。他就像初見那次一樣打了招呼,而后坐在櫻花樹的枝丫上睡著了。那聲響是他振翅和花瓣擦出的響聲。
此后二妖再無交集。
她隨意地咽了些菜,總覺得哪兒不對。
有種……莫名其妙的,被算計的不爽。這讓她嘴角和眼角都帶了不易察覺的笑意,像是回到了從前參加百物語收集魂靈與怪談那時。
坐在長桌另一頭的青蛙瓷器沒來由地對著菜打了個噴嚏,一旁的九命貓嫌棄地用兩條尾巴把他掃下了椅子。
【肆】
黑晴明戰敗,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呢?
日升月沉,輪回反復。春夏秋冬,四季無常。
他立在萬山之巔,俯瞰萬物蒼生。祭字圓扇染了血,新血又將那赤黑的痂掩蓋,到最后再也洗不凈,罪孽深重如海,可他在清洗塵世,手刃惡鬼妖孽,求大義于天下。
渴望力量錯在何處?他強一分,這寧日便多一天。
追隨那人錯在何處?那力量之強大,令人俯首稱臣。
可他敗了。
源博雅那箭直直穿透了他的翼翅,血臟了山伏裝。只不過,這次是他自己的血。
箭誅邪,他乃邪。
可他分明是為了大義,竟說他是邪——
之前努力之種種,全都付之一炬,連帶他自持的傲氣都被燒了個干凈。他不知該做何事,該去何處,他從沒有這么驚慌過。在晴明那里住得很好,但他仍感覺迷惘與不自在。那里的式神大多數是他舊敵,雖然也待他不錯,但他覺得很不自然。除去荒川這樣少數的友人,他在那里并無立足之地。所以他走了,他又逃無可逃,幾經輾轉之后來了這座廟。深山人間,空靈寂靜,再無人尋他。
但他總是睡不好,在鐘樓里睜眼到幾乎天亮才能小憩。鐘樓本就很窄,可他呆慣了高處,說什么也不想在下面合眼。
直到那只青蛙來了。老滑頭誤打誤撞地發現這棵巨大的古木,才進到這座破寺里。對方沒有讓他解釋什么,沒有挖出他苦痛的回憶。但他摸了摸自己短而濃密的胡須,翻著眼問他要不要打個賭。
“賭你能否找到最真實的自己呱。”
以佛為證。
賭你能否心如船有岸可泊,賭你能否身如鳥有巢可棲。
“你敢和老朽賭嗎呱?”
“賭上你染血的魂靈,賭上你心中迷霧重重看不真切的大義。”
“……就,就是這樣了呱。”青蛙瓷器縮在和室的角落里,死死拽著被子仿佛要和榻榻米融為一體。
女子執著那盞燈,像是下一刻鬼火就要竄到對方的腦袋上燒掉原本就不多的一綹頭發,她的嘴角卻是上揚的,笑得分外好看。
“你還沒和我解釋,你與大天狗的賭局為什么要拉我淌這趟混水。”
青行燈明白這老青蛙并不只要她去摘銀杏來,早上院里不消她一個閑人,可對方偏差遣她去,想來另有所圖。
“嗯咳,老朽需要一個,需要一個見證人嘛……”
“有佛像了。”
“佛只是探知結果的,實際上吧,坦白和你說,我需要的是幫我收取賭注的人呱。”
青行燈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先不說為何你要找上我,但你對自己會贏有那么胸有成竹嗎?”
“老朽也和你說過吧,”他從被子的一角探出半個頭來,伸手將那靈燈撥開幾分,“沒有全全的把握和信念,還是少賭為妙。在那邊看見他的第一眼,老朽就明白自己能贏這局。”
“還真是個卑鄙的家伙……知道自己一定能贏,才去下注。”
“畢竟,我可是賭了百年多了呱。”
“話說回來——”她一轉手將那燈又貼了回去,擦在對方畫了油彩的臉頰上,“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幫你收賭注呢。”
“對你有好處噢。”
“說來聽聽。”
“曾傲視群雄獨立寒風的妖神,現在被自己的心境打落塵土,甚至失去了重振旗鼓的氣概,像你這樣喜愛新奇怪事的妖怪,該不會不感興趣吧?老朽將這故事的后續作為雇傭你的報酬,到頭來你也沒什么損失,豈不兩全之美?若你不樂意,便再加一個僧與鬼的故事好了,上次沒有說全的,這次一并告訴你,如何?”
她沒有答話,火焰還是在青藍的燈中一跳一跳。
青蛙瓷器想著自己這把要是賭輸了,怕是只能在蒸烤煎炸煮之間選擇死法了。他死盯著對方的眼睛,然而青行燈好像不在看他。
“……你還真是夠有心機的。”女子還在笑,但引魂燈已從他耳邊挪開了。她復又坐上燈桿,吹滅了屋內唯一一盞油紙燈。“成交。只是——”
“若再讓我發現你耍詐,我便吸去你的靈魂。”
黑暗中房間的門開了,后又悄無聲息地關上。
【伍】
青行燈再來時,大天狗正在和自己對弈。她化了人類女子的樣貌,青發黑瞳,皮膚白皙,發髻上垂了兩道青白的花穗,連眼角也上了薄荷一樣淺色的妝容。她掃了一眼棋盤,拿過對方手里的黑子,看似隨意地下在了十字線上,在大天狗不解的目光里收回手。
“黑白糾纏,宛如死局。”青行燈捻著片顏色比之前來的時候更深的銀杏葉,“心亂無解,下不出勝負的。”
“……你怎么又來了?”
“我聽那老頭講了你倆之間的事——”話音未落,大妖怪收拾棋局的手就停在了半空,甚至看起來有些微顫。“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只是我想幫你。”
“……幫我?”
她對那片金色輕吹一口,看它飄飄悠悠落在棋盒里,背景是漆黑的棋子。
“幫你贏那老東西的賭約,他實在太張揚了。”要我完全配合他的指示來走,做夢吧。是時候讓你嘗嘗輸一次的滋味了。女子輕柔地挽了自己鬢角漏出的碎發,背后的黑氣卻像地府審判時連鐵鏈都拴不住的兇狠惡鬼。她一只手搭在大天狗的肩上,捏了捏月白的僧服和對方的肩胛。
“放心交給我吧。”
就讓我看看你心中的彷徨,看看你究竟能給我多少有趣的故事。
笠帽倒是不大不小正合適,青行燈墊著腳幫他擺正了帽檐。此時他們在京都人群洶涌的街頭,女子命他收了翼翅,又不曉得從哪里翻出頂舊帽來,半哄半騙帶他上了京都。午后的陽光還顯兇狠,青行燈沉迷收集怪談和講述它們后就極少見陽光,于是撐了柄繪著青蝶的傘,引他在街道穿梭。
“大天狗,大義在你看來,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他能看到女子撐開的傘面,背后傾瀉而下的長發,清香味讓他失了一瞬的神,剛要開口就被對方占了先。
“是孩童于父母的依存嗎?”
“是植株于陽光的渴望嗎?”
“是求而不得的心中所想嗎?”
她在一家賣飾品和小玩意的鋪子停下腳步,撈起一個風鈴左看右看。店里的老板在和伙計理論漲工資的事情,這種賣小物件的店鋪里除了母親孩子多半是正值風華歲月的情侶們。
“大義乃這世界新的秩序。”他說得低聲但有力。
“秩序,這是個無法定義的詞,”她拿起風鈴,細細看著上面手工繪制的圖樣,“村上天皇在任,他頒布的法令和條規就是整個日本的秩序;而小店面里老板立下的規矩也是秩序,家父對愛子的要求同樣是秩序。”
“況且,你要憑一己之力帶去統一是不可能的,朝廷的管理也必須有組織者與輔佐官。”
“同時你為了實現這點渴求力量,這清晰明了。”
“但你選錯了路,”她像是玩夠了那風鈴,又拿了一塊石頭雕成的獅子來,放在手心里碾磨,“黑晴明是罪惡的化身,‘成為我的仆人,為我效忠吧'這樣的話,你居然會乖乖聽從。”
“當然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青行燈覺得他會有些慍怒,極快地說道,“只是你這樣傲氣的妖神,選擇服從,煞是讓人費解。”
大天狗緘默地望著她擺弄這些小玩意,隨后看膩了一般繼續迎著人流走,停下來買了幾串丸子,小心地包好。再往前是座橋,青行燈想起這橋像是有什么情愛之類的傳說,男男女女突兀地增多了。她靠在欄桿上,大天狗就站在她旁邊,某種意義上還挺像對愛侶。鎮橋獸瞪著圓而黑的假眼珠子盯著他倆。“說是要幫你贏,可你一句話不說要我怎么幫你。”她把傘向旁邊移了移,這個身高再加上木屐本可以看見對方整張臉,但笠帽幾乎遮擋了上半張臉,青行燈只看見他抿成一線的薄唇。
“……我不明了。”他深深地喘了口氣,才很輕地說。
“曾經那般堅定如扎根于心的大義,我現在根本看不透徹。”
“戰敗帶來的恐懼和疑慮讓我無法再堅持自己的本心,同時我也失去了昔日強大的力量。”
“我……我不知,從何做起,我該——”
不知什么東西湊到了他的唇上。
溫熱的,帶了點糖汁的甜味,觸感溫軟。
是,是什么 …?
看他不張嘴,青行燈手上一個用力,干脆將丸子硬塞進去。
……哈?大妖怪嚼著嘴里的糖丸子,表情僵了僵。
“早說出來就好了嘛,”她兀自插起一個滾落的丸子,“我一定會幫你解開疑惑的,可要相信我青行燈吶。”
女子的嘴唇上因為糖漿浮了層水光,再加上溫軟的眼瞼和如玉般的脖頸,被身后襲來的陽光一襯,比跳著白拍子的宮廷舞姬更加迷人。
大天狗突然覺得,青行燈真是好看。
他就這么看著對方吃完幾串丸子,一旁的鎮橋獸翻著眼珠子看著他。
油紙燈在漆黑靜默的夜中一閃一閃地跳著。夜風有些大,如豆的燈火剛燃便熄,青行燈用手攏了幾次,大天狗看不下去,舒展了黑羽幫忙擋了。
“謝啦。”赤紅色的焰心跳躍著蔓延,橙色與淺黃的外焰照亮了女子半張臉。
他們現在在鐘樓最高的地方,本就只放置一口古鐘,因而造得不大。大天狗一個妖縮著翅膀都擠得有些勉強,青行燈就支著桿子,幾乎是懸在外頭。她伸手就能摸到古樹伸展的枝椏,這個角度飛得再高些還能看見遠處的燈火。夜晚帶來了極少見的流螢般的火光,聳動的山脈仿佛神話中的八岐大蛇,待朝陽降臨時卻又消失殆盡。這寺院也漆黑著,唯一的光源是她剛點的那盞油紙燈。
“你什么時候發現這種好地方的?”女妖仍是背對著他。
“……我,不記得了。”他看那燈又要被吹熄,展了翅膀要掃到青行燈,只好伸手去攏。溫熱的火苗在他手心里跳騰著,好像沿著經脈一直熱了肺腑。
“離開庭院后,我在京都游蕩,遇上一個帶發修行的僧人,他看我這身山伏衣,誤以為同在修行。我隨意編了個身份,他可憐我無處可去,便將曾經靜心修行佛法的廢棄寺院的地址告訴了我。”他停頓了下,而后想起什么繼續說道,“那人也是巧得很,字號竟和你的第一個字一樣。”
“青坊主?”女子晃著一雙修長的腿。
“……你認識?”
“噗嗤。”青行燈背對著他笑,肩頭微微顫動。
“那位可不是什么游行僧人,他和你我一樣皆是妖鬼。”她轉過身來,從大天狗手里接過木質的燈盞,肌膚相觸時他感覺青行燈的手是那么冷,像一塊柔軟的冰。
“既然有緣相見,那就講講他的故事吧。”
“……最后得袈裟染血,禪杖伏魔,時之將至,歸入凡世。破戒濟蒼生,以證禪心。”她撫摸著古鐘銹蝕的表面,仿佛在尋找對方留在這里的蹤跡,“他終究是負了自己的佛門,卻用殺戮的方式把它留存下來。雖說是很矛盾的結果,但我卻十分欽佩他。”
“他永不動搖的信念,和就算為妖也要守護的一些東西。”
他望向說書人的眼瞳,其中映射了遠處已減弱不少的萬里燈火,可那眼睛還是那么漂亮又那么危險,像是一眼就能看穿你所有的秘密,像刀一樣剖開你的記憶,最后卻又幫你縫合起來。
那雙眼閉上了。仿若閉合的是璀璨星空。
“既然故事講完了,也該睡覺了吧。”
他還未反應過來,青行燈就吹熄了那盞小小的油紙燈。
他雖也是妖怪,但夜視能力并不算好,更是敵不上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青行燈。加上今夜云多不見月,他只聽得一聲輕響,想來那大概是燈盞擱在石臺上的聲音。身體叫人輕輕一推,靠上的卻不是粗硬冰冷的石柱,而是極軟的東西,他猜那是個墊子,位置整得也剛好,不會讓兩片黑羽太辛苦地蜷縮著。
“看你睡在這種地方,也不可能睡得好吧。”清麗女聲自黑暗中響起,“這個就算是下午陪我逛集市的回禮了。”
“晚安啊。”她本像是要走了,靈燈都重新燃起鬼火,又在半空中兀地停下了。
“明天見。”
這次她是真的走了,那點青藍逐漸被夜吞沒。
大天狗覺得手很燙,確切地說是剛才與對方相觸的那塊皮膚很燙。
怎么會這樣呢?他也本該是個,血液冰冷的妖怪啊。
【陸】
夢中仿佛有人領著他走,身邊迷霧重重,他甚至看到了森森白骨和陰界懸刻著業原火雕塑的大門,蛇一般的細眸緊盯著他,黃豆一般小的瞳仁滾過眼眶。妝容詭異的陰陽師敲打著蝠扇,陰測測地在虛空中笑著,問他為何背叛。
踏錯一步即是死亡。
可抓著他的那只手那么溫暖,帶他一路奔逃,永遠不會放開似的。他無意識地靠近對方,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味,就像是……
灑進鐘樓的陽光把他照醒了。太陽已升至這樣的高度,想來已是辰時。他拾起昨天青行燈留下的軟墊,黑綢面上極簡地用金紅銀三絲繡了群鶴,倒是好看得很。
他聞到一絲清香。
和夢中的如出一轍。
大妖怪尷尬地頓了幾秒,四下看了看,好在這鐘樓上只有白羽黑尾的鳥雀,可能是在奇怪為何與自己有相同翅膀的家伙和自己長得又這般不像,在銀杏葉的枝干上好奇地歪頭看他。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墊子,好像那鶴下一秒就要活過來啄他鼻尖似的。
……不行,不行。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
“大天狗——”
他嚇得差點沒把墊子甩出樓去。
“你睡醒了嗎?我買了早飯來,你一起吃吧。”
青行燈那個角度大概是看到他展開的黑羽,才覺得他應該是醒了。
“我馬上下來。”
鳥雀看著他把墊子放回原處,用雙手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愣是沒明白這家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類,掃興地拍拍翅膀飛走了。
粥冒著熱氣。他捧著對方不知從哪摳來但花紋又無比眼熟的瓷碗,舀一勺浮在上面的喝下去。
“我們本是不需要吃人類食物的,但適當的時候嘗嘗也沒壞處,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吧……”他敷衍著說,“那張墊子,真的很舒服,謝謝。”
“那是我應給你的,無需言謝,”她將勺子磕在碗沿上,拿出一盒豆糕,“你還記得我昨天和你說的青坊主的故事嗎。”
“其實他身陷血海,自除鬼孽之類的不過是些后話,而他最值得考求的是對佛的深信不疑。”
男子低頭喝著粥,青行燈夾了塊豆糕放在他面前。
“你也不用太擔心,你的不明了,我會一一幫你解開的。”她起身收拾碗碟,“吃完到大殿來吧。”
那是尊高大的佛像,明明是閉著眼的,卻總讓大天狗覺得那是在盯著自己。衣褶處的刻畫不輸臉部細膩的神態,背后纏綿的花紋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定是出自名匠之手。只是落滿了塵土與積灰,蛛網粘了好幾層。他想到在不平和的年代中有人偷走院中佛像賣錢,這樹要是與廟宇同齡,那這佛也不會小于幾百歲,少說生于奈良與平安之交接,那年段戰亂時起。回憶起喚名青坊主的妖,他帶了笠帽拄著禪杖,在這院中風吹雨打,除去修行也定有守護吧。
守心中執念萬生萬世,成妖又如何。
他無法與他相比。
不知為何,有些許的不甘心。
“青蛙瓷器說以佛為證,該就是您了。”她清脆拍掌,和要摘銀杏葉那時一樣,俯身鞠躬。
“我還有件事,要拜托您的。”
她抓了大妖的腕骨,大天狗恍惚間覺得回到了夢境中。
那個一直拉著他的,永不回頭也永不放手的人。
“我青行燈,也在此立誓。”
“定要幫他找回真心,做霧中之引路人。”
那個在深霧中領他繞開陷阱和死亡的人。
“煩請您為證。”
那個予他物件留他清香的人。
現在就在他眼前。
他感到被對方握住的腕骨溫熱起來,與手背上的燙人不同,那是暖至全身的感覺。通過四肢百骸匯集在左胸口,那顆流淌著妖血的冰涼的心臟卻突突地跳動,聲音大到他害怕女子也能聽見。
陽光斜著透過幾乎爛完了的木支架照射進來,貼著他的嘴角擴散下去,那佛仿佛在笑一般。
【柒】
她領他看人間悲歡喜樂,逛遍京都城池,訴說大義本非燎原戰火,并非屈膝卑躬。
她仍撐來時的那柄傘,立在空無一人的橋尾,他走過去,站在一丈遠的地方,說,你打傘的樣子,很好看。
她帶他游都城繁華街市,穿梭人群之中,言道秩序也是安居樂業,也是共處和睦。
她坐在檐布下吃丸子,眼前是洶涌的人群,他戴著僧帽靠在墻上。那時驕陽勝過烈火,他壓著帽檐,說,這朵新折的花,很配你。
她牽他過塵世萬水千山,聆聽潮起潮落,輕語迷惘如鎖亦可解,鑰匙不過在心中。
她展臂去接飛旋花瓣,不朽的巨木參天,岸邊的浪潮在黑木屐下翻滾涌動,淺黃的朝陽在水面的那頭現身。薄霧濃云,他背靠著樹木,說,我愿陪你看今生日出日落。
青行燈,我要把夜中明月,連同那如墨雙羽,全都贈予你。
【捌】
已入深秋。
她坐石凳飲酒,他立高臺吹笛。
青燈古佛,黑羽月暈。
“大天狗,我還是喜歡充滿傲氣的你啊。”
她眼角都飛上了酡紅,半晌還含糊著嘲弄自己端不穩酒碟。
“完全,就是個神明的樣子。”
大妖身后是皎潔明月,珠粉一般撒滿他的輪廓,那笛子就像一柄劍,撕碎黑暗,像天叢云斬殺八岐大蛇那樣。
“為重生干杯。”
青行燈醉倒了,在一曲完畢的時候。
大天狗把她抱起來,意外地感覺到對方的身體也是溫熱的,手臂,大腿和小腿,關節處略略有些燙。他把這歸咎于剛喝的酒。而不是……
烏云又遮了朗月。那種極其不安的氣息自四面八方襲來,竟是起了霧。女人尖銳的笑聲刺痛他的耳膜,那顆巨大的頭顱浮游著,纏繞在鬢邊的并非發絲而是雙蛇,它們撲上來,目標卻不是他,而是他懷中的——
下一秒風刃將它們擊成粉末。可是沒用,兩條蛇重新凝合起來,只是不敢上前,吐著信子對女子虎視眈眈。那張猙獰的笑臉貼他那么近,但妖神不動如山,只將雙臂收得緊些,要護懷中人安然無恙。
【叛徒,你活得倒是很恣意嘛。】
“你最后也沒能成功分成三份嗎,現在這樣子可是丑爆了。”他揶揄。
【你忘了黑晴明對你的恩澤了嗎,你心中的大義呢。】
“不靠他我也會實現的。”
【可笑至極!你若要君臨萬千,現在這般只會讓你松懈倦怠。】
“我已明了我所要的。”
不知從哪起了颶風,利刃般將那帶著戾氣和血腥味的濃霧生生切開了,那張武士的臉痛苦地扭曲,惡鬼的獠牙被連根拔起,貴族女子引以為傲的臉連帶白粉與血肉都翻卷著,她分明是在不顧形象地慘叫著,卻依然有時間瞪著對方。大天狗回看她,眼里毫無波瀾,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大義于我心中不滅。”
他說得鏗鏘有力。
“大義是要斬盡罪孽,而非制造罪孽。”
“該是以正治惡,而非以惡制惡。”
“那樣只能帶來更多的,還不清的罪孽。”
業原火的眼神漸漸變了,她有些惶恐地盯著這個曾經受他們蠱惑支配的傀儡。
“而你們就是罪孽的本身。”
【不,不……】
“我也不再一個人了,我再也不會彷徨。”他踏出一步。
至少有你。
【你!死小子!?……】風刃切碎她的長發,連帶那深紫的發簪,連嘴角都被撕裂,她痛呼著后退。霧逐漸消散了,金色的銀杏葉被刮了進來。
“我不會再被蠱惑了。”
我已尋到了港灣,舟能停靠。尋到了樹木,鳥亦可棲。
【呵……你,真的很愛這個女妖啊……】那鬼面就剩半張,倒也不死心地茍延殘喘。一直畏縮的黑蛇孤注一擲般撲了過來,尖牙離那白玉的脖頸不過幾尺,卻在半空生生停住了,一刻后側頸處涌出粘稠腥臭的黑血。一把圓扇插進了它的血管。
“你休要碰她。”他眼神一暗,那點突兀的反光就危險異常。
風吹得更急了,像是千萬利刃,扎得對方體無完膚,最后在泣聲中煙消云散。
“這次染上的,可是貨真價實的罪惡了。”
那在我夢中指引方向的人,這次就讓我來救你出去吧。
夢魘散。以迎朝陽。
青行燈醒時,發現自己在殿內。外面雨聲鳥啼清明,爛了一半的木門邊落滿了赤金色的葉子。
大天狗站在放生池邊,掰了團子外面包裹的面皮喂魚,看起來卻好像很苦于吃里面的豆沙餡。青行燈想起自己以前早餐時夾給對方但剩了大半的豆糕,想來這家伙不吃甜食啊。
于是她自然地把大半個團子拿過來,一口咬掉多了一塊豆沙的部分。
“不吃糖會長不高的噢。”
“……啊?”
“開玩笑的啦,”她抹掉嘴角沾上的紅豆皮,捻碎了面皮灑在水池里,看不同顏色的錦鯉擠在一小塊地方撲騰,“是我們贏了吧。”
“是啊。”
“總算贏了那老滑頭一局。”她開心地笑起來,大天狗看著她的揚起嘴角的側顏,左胸口那里依然是溫暖的。
“所以啊……我要回去了。”青行燈很平常地說,就像曾經與他談起要去哪里游玩時那樣。
……回去?燦金色的銀杏葉落滿了整個寺院,美麗得讓人窒息,而他現在卻覺得蕭條。
“我是晴明的式神,一定要待在庭院里的。”她投完最后一點面皮,伸手召了靈燈來,“雖說平安京與現世時差有別,我在這從初秋待到了深秋,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你已找到了本心,也明了了大義,我已無惑可幫你解。”她一抽身坐到燈桿上,打量著已經變成好看的赤金色的銀杏葉,鋪在地上仿佛淌了半個庭院的金水。
“那么我們就此……”
“……并不。”
“什么?”
“我仍心有疑慮,可否請教一二。”他抬起頭和女妖對視,露出的微笑青行燈竟覺得有些危險。
“……請講。”
“妖物之血該是冰冷異常,可為何我血液溫熱,卻也只是在與你相遇時?”
“為何與你相觸肌膚發燙異常?”
“為何再見到你前,會對原本冰涼的未來渴望,期待翌日清晨到來?”
“為何……”
下一秒他說不出話了。又是溫軟的東西貼在他唇上,可這次不是丸子。
是她的唇。
她感覺到她的體溫,比起之前冰一般的寒冷已經溫暖了不少,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聽見銀杏葉落地的輕響,聽見魚躍出水面的嘩啦聲,聽見鳥雀悅耳的鳴叫,聽見蜘蛛在織的網上最后一根絲的窸窣聲,聽見青苔爬上桌角的匍匐聲,聽見她離開自己的唇,看見她如水般的目光。
他融化了那塊寒冰,連帶自己的心與余下的生命。
“現在告白都要搞這么花里胡哨嗎?”他聽見青行燈貼著他的耳廓說道,“還是說你怕我不喜歡你?太沒志氣了吧。大天狗大人。”
“我要是不喜歡,何必費那么多心神精力陪你去看山觀海呢。”
“想來日后的故事,該是我曾經聞所未聞的。”她捧著對方的臉,雙頰微紅。“我很期待啊,大天狗。”
蜘蛛落在了地板上,翻個身就爬走了。
一片銀杏葉掉在佛的臂彎,那佛竟是真的揚起嘴角,笑得一臉祥和。
【玖】
不知何時起,傳了個有趣的怪談出來。
說是極深的山中有一寺院,也不知曉那供奉的是什么佛,唯一吸引眼球的是棵參天銀杏樹。說是在初秋至深秋的夜間,下了雨,便能看見一對妖侶提著燈籠打著傘,在最高的那處鐘樓坐一個晚上,見到他們的人會得一生幸福。
去試的人不少,但奈何路陡難走,到達后也只能停至傍晚便返回——若是待到夜間,實在冷得不行。
有人拉著姐妹硬撐下來,在那佛堂里點了燈,亮了不少,便膽大得講起故事來。一人一個,竟是不知不覺過了半夜。
再后來幾人都困得不行,熬不住睡得東倒西歪。醒來時天已亮,外邊的青石板上除了鎏金的銀杏葉,還有幾根純黑的羽毛。那本該鋪著棋子的石桌上,卻是擺著兩顆玲瓏骰子和幾片葉。本該墜滿金葉的石凳上,放了個繪著群鶴的絲絨墊子,金紅銀三線襯得那群鶴呼之欲出。
那怪談的真實性,也就一直無從可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