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感悟三下鄉,青春筑夢行#活動,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且未在其他平臺發表過。
作者:橫塘
1
八個多小時的車程,胃液翻滾。我對現代交通工具的厭惡更一步加深!
到達丹巴縣城,高山起伏,大渡河濤濤奔流。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里,西部落魄的一隅,它帶著原始貧窮的面目對視我的到來,沒有歡迎,沒有語言,它沉默,一座縣城像將死的鳥,垂落!我感到壓抑。
去幾公里外的梭坡鄉,在大山腰處,山路蜿蜒,面包車上下顛簸。沿途就是懸崖,沒有防護欄,渾身戰栗的我總是擔心會掉下去。汗液浸濕兩腋,我果然不適合這里,它的粗獷,它的肆無忌憚的狂野讓我難以消化。高強度的紫外線、烈日、荊棘遍野,都是我所沒有見過的風景。我突然想起了辛笛的一句詩: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都是病,不是風景。強大的現實直擊視野,我無所適從。
窗外零星鱗次櫛比地列著嘉絨藏族的傳統民居,白色的土墻,紅色的房檐條紋,屋頂飄揚著彩色的經幡,風在向著我不知道的地方吹去。陌生的大地與天空,在這里,我也是陌生是事物之一。我無法讓自己的心安定下來,面包車開過一個轉彎,一座千年古碉赫然屹立眼前,它像個老者,帶著遺舊的味道,它的面容不斷剝落,風雨侵蝕。千年后我與它擦肩而過,匆匆一瞥,竟像個別離已久的眷友,它在蒼翠的山林中孤獨等待死亡,游客匆忙走過,它歡迎了一千多年的客人,南方水鄉的女子、北國狂野的馬夫、海峽另一岸的客子、英國的碧眼洋人、美國的白膚貴人,一代代,它都在這里。人們不斷老死,它依然獨自存在,承受著烈日與狂風。我想到了殘落的龐貝、淹埋在深海中的亞特蘭蒂斯??墒?,與梭坡不同的是,它們的死亡為它們留下了傳說與遺事,可對于梭坡的古碉,人們的記憶對之不斷淡忘,它們被人們選擇性地放棄了。我無意要去追溯歷史,深入此地,淺薄的知識無法為我帶來過多的思考,我對著空白的文明發出無意義的遺憾。梭坡鄉更像是奈保爾筆下失落的印度,它們曾經都有著輝煌的歷史,人們生活中古文明的光輝下,不知道時代的更替,固執地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把保守當作美德。奈保爾一生三次到訪印度,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印度是從一個黑暗時代到了另一個黑暗時代。沒有任何變化。
洪流。我們無法抵抗,面對文明的失落,只留下一片斑駁的古跡,作為觀賞性的事物擺在那里,它們的價值是什么呢?“在山頂那邊有一座世界碉王,你們要去看嗎?”師傅好意提醒我們。
“不了。”我說。至少,此刻等待我并不愿意去。時間充足,但將遺跡作為材料來觀賞只能為我提供片刻贊嘆與歡愉。這此后,必定有一段空白的過程,等待我去發出無謂的悲嘆。我不愿讓自己面對老死的古碉,讓它作為風雨中自然的一部分安靜存在吧。像我這樣的旅客,世上哪里又缺少呢?它們早就膩煩了我這樣的人。如果我猜的不錯,它們就像19世紀的巴黎停尸房,等待著左拉前去參觀。可如今,來到它們面前的千百萬人物,都把它們作為了一種殘缺的風景,是的,它們只是風景,停尸房中的一具具尸體,等待腐爛,徹頭徹尾地腐爛!
2
夜里不能眠。
第二日去梭坡鄉活動室。早早的就有一群小孩守在門口,歡呼、笑。我們也笑。幾位嘉絨藏族的婦女身著傳統服飾,端坐在樓梯旁,與她們對視,我有點難堪,不知所措。
相見的第一天,互相陌生著。他們對我們好奇,我們對他們也懷著好奇的心態。從學前班到六年級不等,三十多個小孩。我們需要給他們講解水安全與水資源的保護問題。除此之外,還會間歇地為他們上一些課,諸如數學、英語等。
但在與他們交流的過程中,我很無語。我的語言顯得蒼白,索然無味。相處幾天下來,我發現我們之間的交往并沒有實質的進展。我無法深入他們的文化中,盡管這里的一切都很美,美的有點不真實。一塵不染的深藍天空,白色的團云飄在頭頂。面朝大山,無比孤獨。彩色的經幡日夜不停得飄揚啊,四季的風讀到了哪一節經文呢?它撫慰了人們生活的創傷嗎?信仰,信仰。此刻的我陷入無助的現實里。
“啊,你們還會寫藏文嗎?”我問六年級的阿真。
“已經不會了?!卑⒄嬲f,很平淡。我們之間都沒有遺憾。
“你們一直住在山上嗎?”
“是的,不過一年可能有兩三天會到縣城去吧!”
我們從山腳下的縣城上來,山路蜿蜒顛簸。走路需要三個小時的途程。可其實,縣城與村莊并沒有太大的差別,除了人多,不會再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們走在梭坡鄉的泥土地上,滿地堆積的牛屎絲毫沒有讓我感到惡心,我接受了它的本真面目,不加修飾,可是我依舊難以懂得這里的文化,這里的人們,我們之間隔著長河,難以跨越。
每日午后,我們躺在樹下乘涼,總會有三四個小孩子帶著家里的早熟蘋果、李子、核桃等食物給我們。
“媽媽說拿給你們的?!?/p>
“不用了。”
我們拒絕不了。我感到自己的可恥。突然很想嘲諷我所面對的現實。面對著他們,我的語言變得紊亂。“我希望有一天能去大城市。”“我想當老師。”“我希望自己以后也能考到你們讀的大學,和你們一樣?!彼麄兊脑竿侨绱撕唵?。我擁有他們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十幾天以后,我就會回到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看我喜歡的書,和朋友去商城買喜歡的東西,在大街上閑逛,十幾天后,我們都將別離,甚至可能是一生不會再遇見??晌遥瑹o比厭惡這樣一個自己。我們不是說要給他們帶來外面世界的知識嗎?不是說要讓他們對未來充滿希望嗎?我卻在不斷懷疑這樣的現實。我懷疑這樣的我是否有資格面對他們。
志英在給他們念食指的詩,《相信未來》: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他們笑,很自然地在笑。為什么我會悲傷?
我像個木訥的石頭,站在一旁。我難以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我不得不承認。我在利用他們。可恥地利用他們!為幾千里外的孩子們講解水質安全,保護水資源,讀詩,讀英語。而這一切,都他們來說都是徒勞。十幾天的時間,不會使他們有任何徹底的改變。他們不需要知道怎么保護水資源,不需要我們在這里做著形式主義式的工作。
我們根本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東西——物質與精神都不可能。這種無助所帶來的絕望,叩問我的良心。它使我不安。我們都沉入了失落中。
梭坡鄉的古碉在七月的炎夏里掙扎。我們在七月里悲傷。
3
深夜一點也沒有睡。
五個人圍在一起?,F實輕易地壓倒人們。
“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不真實?!敝居⒄f,“從第一天起,白色的建筑、古老的石碉、老人與小孩,這里的文明讓我感到不真實?!?/p>
或許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存在著。我們所說的不真實是指他們對我們來說,只能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十幾天的日子,變成一個人記憶中的小小一部分。它不再復活,也永遠死在了現實里。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我們所認識的梭坡,仍然是那個十多歲的少年阿真,是真誠的笑語里透露出的“我不相信”,是白色民居與黑色的牛,是早熟蘋果與青李的酸澀滋味。這些都太容易失去了,這些,是我僅能抒寫的梭坡。
我開始反思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我們為什么會來到梭坡呢?或許一切中都帶有冥冥注定的成分,讓一個懷疑論者到訪一個信仰之地。
信仰,信仰。究竟如何拯救一個人呢。五個失落的大學生,走在清晨六點的風里,冷。七月的梭坡清晨,冷風徹骨。去給孩子們上最后一課,去給他們上完最后一課,我的人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他們的人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
我會回到城市,他們所期望的生活,我輕而易舉就能得到,只需要幾個小時的車程,我就會到達幾千里外的地方。兩種極度的差距,讓我懷疑,這樣做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生活的軌跡、日夜不息的車輪、人與人的相逢、陰晴的天空,這就是世界嗎?就是我所要面對的現實嗎?
步履不停,呼吸、嘆氣。
“也許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們把想要給他們的東西都帶給他們了?!?/p>
“不,沒有,遠遠不夠?!?/p>
五個人的悲嘆凝集在一起。無助,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無意,無情。
十九年的生活,告訴我相信生活很美好。如今我也篤信著,以為太陽不遺余力地照在世上每片大地。十九年的學習,讓我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驕傲自滿。可如今,我該要面對這樣的現實,資源不公平的年代,心靈雞湯泛濫地去安慰人們,我開始不再相信事物單純的表面了。
千年古碉,還在生長嗎?它是不是也對自己的存在充滿懷疑呢?自己的價值究竟是什么?
七月的夏天,七月的太陽和風,都寂寞地安慰人們啊。
“你們什么還時候回來?”
“不確定呢!可能明年,可能——”
總算懂得了一些事,在我看不見的一些大地上,樹木依然生長,人們耕作,牛羊自由而放肆地叫。在荊棘遍野的大地上,孤獨的人更要努力生活下去。我們收拾行裝,并不快樂,并不憂傷,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運動的世界,不會就此停止腳步。我好像聽見了一聲呼喚,“看,就是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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