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人問你粥可溫
夏海芹
路上的人突然就變胖了。人們裹著厚衣服,纏著厚圍巾,戴著厚手套,風(fēng)還是哧溜溜地鉆進袖口衣領(lǐng)口,冷颼颼得讓人直打顫。行人步履匆匆,誰不想快點貓進暖烘烘的家呢?
難熬的冬天來了。
中午,我逆風(fēng)回家。灑水車經(jīng)過的地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給本就涼薄的空氣又添了一分冷意。
“大米,燴菜,8元管飽!白酒免費!”,行至歐洲小鎮(zhèn)的十字路口,一連串的叫賣聲通過擴音喇叭鉆進耳朵里。
循聲望去,在一塊巨幅的廣告牌下,停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擺放著一排不銹鋼盆。一名五十上下,腰系紅色方格圍裙的高個男子,正掀開不銹鋼盆的蓋子,用一把大勺,將盆里的菜往洋瓷碗里舀。一縷縷白色的熱氣趁機從盆里竄出,氤氳開來,旋即散去了。旁邊立著兩張大圓桌,桌邊十幾個民工模樣的男子圍坐著,正低頭吃飯。
他們或戴一頂破氈帽;或穿一雙舊棉鞋;凌亂的發(fā)隨風(fēng)的方向來去;身著大小不一的棉衣,衣服上浮著灰土的灰點,白灰的白點。灰點白點密密麻麻,遠遠看去,他們,就像穿著波點的衣服。
隔著幾米,我偷偷拍了幾張照片,不太清晰。稍稍走近些,剛拿出手機,高個子的賣飯老板就發(fā)現(xiàn)了我,“我說”,他手里的大勺敲得不銹鋼盆鐺鐺響,“你拍他們干啥?他們有啥好拍的!”我做賊一樣的心虛,慌忙說道:“不好意思,對不起了!”那十幾個工人卻不理會,只有一人抬起頭,木然地看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埋頭扒飯了。他們只吃飯,并不交談。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們要趁著余熱尚在,在沒有冷卻前把飯吃完。
陽光明晃晃地照過來,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真實卻沒有一絲溫暖。
四下里靜悄悄的,擴音喇叭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 大米,燴菜,8元管飽!白酒免費! ”。我暗自找尋白酒的所在,在三輪車的前座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塑料大桶。這桶,我是熟悉的。小時候,家里炸的菜籽油就用這種大桶盛著,半桶油,一家人吃一年。同樣的大桶,現(xiàn)在盛著滿滿的白酒。免費的白酒倒在一個個塑料杯里,放在洋瓷碗跟前,工人們吃幾口飯,就一口酒。
按節(jié)氣算,此時已經(jīng)過了大雪。雖不見雪飄,但溫度是真的降下來了。路邊還留在枝頭的葉子和地上的落葉,都是干枯的模樣。
幕天席地坐在寒冬里的這群人,應(yīng)該是對面小區(qū)的民工。這個宣稱有著地中海風(fēng)情的小區(qū),就在這幾天開盤。嶄新的紅色的彩虹門,從道路這頭延伸到了那頭;售樓部門口,燃放過的鞭炮紙屑碎了一地,就像鋪著一條紅色的地毯。整條路被紅色包裹著,到處洋溢著喜氣盈盈的氣氛。
只有十字路口的一角,這一群快速吃飯默不作聲的民工,與熱鬧喜慶的氛圍格格不入。
其實,工地旁邊,高中低檔的各類飯店就有好幾家。可是與那些能慢慢踱進去吃的飯店比,這露天支起的一個小攤兒,對他們更具吸引力。吸引的原因當(dāng)然是價錢便宜,再也找不到比這里更便宜的飯菜了。這小攤的老板深諳民工的心理,抑或他本人就曾是一個資深的民工。
不到20分鐘,民工們就會吃完飯,哈著腰抄著手,散落到工地的各個角落。在他們粗糙皸裂的手里,荒涼的工地在一天天改變,終將成為景致怡人的小區(qū)。而小區(qū)建成的日子,就是他們離開的時候。這一群被稱為“候鳥”的人,將遷徙到連他們也不可預(yù)知的異地。
此刻,他們是這片高檔小區(qū)的建造者,卻也是和這小區(qū)最不匹配的人。
男人真是“難”人,我突然這樣想到。
這一群表情木訥的工人,在一個叫做家的地方會是神采飛動吧。在那里,他是主心骨,是頂梁柱。
再有一個多月,舊歷的新年就來了。對于家里其他成員來講,過年是充滿期待的。孩子期待著零食玩具和學(xué)費,父母期待著年貨棉衣和藥費,妻子期待著入手一件新衣裳。這一切期待的實現(xiàn),都寄托在男人身上,都寄托在男人掙來的錢上。那錢,能笑彎女人的眉,能點亮孩子的眼。
對于男人來講,過年或許就是過關(guān),“年關(guān)”,家人是債主,男人是欠債的。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艱辛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像我,從早七點到晚六點陀螺一樣地轉(zhuǎn),自覺不易。可是,今天,我沉默著。思緒亂飛。
在這樣寒冷的冬日,總有人窩在溫暖的家里,喋喋不休地抱怨;這一群坐在瑟瑟的北風(fēng)中的民工,卻一聲不語。
我轉(zhuǎn)身離去,迎向我的是一片耀眼的鋪天蓋地的紅,刺得我眼睛發(fā)痛。
我不知道,這群在我們小城過冬的民工,是否聽到有人對他說一聲:你的粥,可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