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愿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屋里燈燭熒煌,花窗上投下纖細的人影。

“鎖兒,你進來?!?/p>

那道聲音柔婉,在夜色中模糊得像個夢。

大丫鬟立在屋外,貓兒眼瞥一眼,又低下腦袋,“呸”地往手心吐了一嘴瓜子殼兒。

雪花先按捺不住,胳膊肘撞了撞鎖兒,聲音怯怯:“大夫人叫你。”

鎖兒慢條斯理地捻掉了唇邊黏的碎屑:“沒你的事?!?/p>

窗戶被掀起一點,縹緲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鎖兒?”

鎖兒一怔,覺得她的聲音像在叫魂,聽起來晦氣。

蹬蹬打簾子地進了屋:“怎么了大夫人?”

蘇傾的手還放在窗欞上,最樸素的滴珠耳墜子如兩滴淚水,閃動在她如雪捻成的耳垂下。

她鬢邊一朵慘白的紙花,被滲進來的西風吹得簌簌抖動。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毫無裝飾的素衣,使她的黑眼珠和冷色調的皮膚愈加純粹,顯現出近乎于幽靈的美感。

鎖兒在丫鬟里算得上俊俏,一雙瞳子像貓兒一樣顧盼生姿。但她即使著意打扮一番,與這樣的大夫人站在一起,也好像變成了社戲中穿紅戴綠的人偶娃娃。

大夫人畢竟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

鎖兒注意到這一點,就越發憤恨,嘴角直往下撇,寧愿盯著窗外的黑夜,也不愿看著蘇傾的臉。

雪花的目光在這兩人之間徘徊,發現大夫人的眼睛有點紅,或許是剛剛哭過,不過她隱藏得很好。

蘇傾漂亮的手搭在桌邊,指甲修剪得圓潤體面。她的目光掠過鎖兒的翠色衣裳和臉上胭脂,沒說什么,只是垂下眸,一排鴉翅樣的睫羽濃密:“你動過我的抽屜?”

鎖兒心里一緊,眼睛急忙盯著腳尖兒:“回大夫人,小的怎敢。”

  蘇傾“霍”地將抽屜拉開,里面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缺,她罕見地采用了單刀直入的問法:“我那東西,你見過了嗎?”

鎖兒耷拉著眼不應,屋里陷入尷尬的沉默。

蘇傾的語氣依然柔和,雪花疑心大夫人是生來不會發火的。她自打嫁入沈家,多數時候做個寡言而賢惠的影子,即便開口說話也很溫柔,鎮不住人。

可是這一回,她竟然繼續說下去:“你連我的話都不回,將來出了門,豈不是讓人笑話咱們家里沒有規矩?!?/p>

鎖兒原本心虛,可人人可欺的大夫人到底發了什么瘋,敢教訓起她來?她甕聲甕氣地說:“小的自小服侍大少爺,粗手笨腳的,比不得大夫人您做閨中小姐……”

鎖兒哪是尋常丫鬟。她是沈大少爺的貼身侍婢,從小與他一起長大,與沈祈的情分非比尋常。除去往日調笑沒大沒小,小丫頭們曾經見過鎖兒服侍大少爺洗澡,擦背時就算將身子親昵地貼在他發燙的脊背上,大少爺也只會點著她的鼻子取笑。

本朝多有貼身丫鬟升作侍妾的先例,就算鎖兒現在就把自己當做女主人看待,旁人也不能說什么。

雪花一把拉住了鎖兒的衣服角,向大夫人福了福,萬分慌亂地折了個中:“我給您找去?!?/p>

可她剛邁一步,就被蘇傾伸手攔住,她仍然盯著鎖兒:“讓她去?!?/p>

大夫人好像真的生氣了。

蘇傾往常少有喜怒,就像一副行走的美人圖,隔著迷霧與人來往。此時的雙眸如青黑琉璃珠子反映出兩抹亮光,倒像是美人圖活起來了。

蘇傾過門六年,納妾的事不知為何緩了下來。鎖兒二十二歲還沒名分,認定是大夫人吹了枕邊風,因此妒恨上了她。

轉眼,又是一年新春。

鎖兒斜睨著地,不肯挪動步子:“我墊桌角兒了?!?/p>

屋里寂靜片刻,雪花心里暗暗叫苦。

“胡鬧?!碧K傾眼睛有些發紅,劈手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蠟燭跳動了一下,雪花的肩膀也嚇得抖了一下,“你去,給我找回來。”

  雪花急忙拉過蘇傾的手,見她拍在桌上的四根白皙的手指已經通紅,嚇了一跳,瞪了鎖兒好幾眼,“你也太過分了……”

大夫人不得大少爺歡心,在沈家的地盤一退再退,已經縮到了書房這一畝三分地了,要是還被人踐踏……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她還算是個主子嗎?

鎖兒瞥她一眼,也有些惱了。

如若說先前鎖兒還畏蘇傾幾分,今次便一點也不怕了。

別說蘇家現在失了勢,人人避之不及;上個月沈祈喝醉了酒,讓她扶著宿在偏房里,終于半推半就地破了她的身,第二日清晨就默許她搬到偏房住下。

她再傻也有預感,喜事就在這兩天沒跑了。

偏蘇傾還活在夢里。

屋里沒別人,雪花就是顆膽小怕事的墻頭草,鎖兒嗤笑一聲:“小的是為了您好,大夫人的心不放在大少爺身上,凈搞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睛,“家都沒了,還當自己是傷春悲秋的大小姐,說出去不怕人笑話?!?/p>

蘇傾突然覺得太陽穴跳動著疼,或許是因為沒吃過飯,腦袋發蒙,她扶著桌子坐在了椅子上:“出去跪著?!?/p>

是的,蘇家沒了,爹爹死了,她是依附著沈祈過活的秋螞蚱。

  外頭西風凜冽,鎖兒瞪大了眼睛。

“大夫人怕不是糊涂了……”

蘇傾抬頭,沒甚表情地看她半晌,竟然微微笑了,“既然我管不了你,不如你來當這個大夫人?”

鎖兒吭哧了半晌,黑了臉,蹬蹬地摔門走開了。

冷風如刀刮在臉上,她扭過頭,隔著門輕輕啐了一口:“我還怕了你?等過幾日,蘇家徹底涼了,看你還端得起這臭架子?!?/p>

鎖兒料定蘇傾不會追出來看,自己走到偏屋里,對著鏡子把胭脂補了補,又挑了一盞更亮的燈籠出門。

厚重的簾子扣過去,把帶著冰雪和灰塵混合氣味的冷風帶進屋里,蘇傾一陣咳嗽,雪花剛要去掩門,簾子挑開了,小五兒瘦猴似的身影先鉆進來,倒退著掀起了簾子:“大少爺慢些?!?/p>

撲鼻酒氣迎面而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踉蹌蹌地進屋,腰間的絡子旋個不停。

一年到頭,他少有幾次是回來的。

燈影搖晃,沈祈看見她迅速站起了身,臉上還帶著一瞬不知所錯的表情。

蘇傾額前碎發柔軟地散在纖細的眉字上,皮膚白得溫柔細膩,這樣睜大眼睛看著他的時候,水波盈盈的眼像兩只飽滿的杏仁,杏仁尖微向上挑起,是萬家燈火映河中的明艷,絕不含一絲俗氣的妖媚。

  沈祈借著幾分醉意打量她,越看越覺得納罕。

為何她已經折在家里,憔悴如斯,在他眼里,還是比外頭的花紅柳綠都令人心動,令人想破壞。

蘇傾僅怔了一下,便熟練而賢惠地接過他的外裳:“官人回來了?!?/p>

她低眉斂目,不等他回答,平靜恭謹地蹲下身來,兩手環抱他的腰,以極其謙卑的姿態,解去他的革帶。

雪花和小五兒識相,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炭火盆里又嗶啵一聲響。

沈祈冰涼的手突然撫上了她的臉,聲音意外地溫和:“穿這一件不冷嗎?”

蘇傾本來在走神。

他身上除酒味之外,還有繚繞的脂粉香氣,氣息艷俗,大約是偎紅倚翠時沾染。直到他的掌心貼上來,她才陡然僵住了,一陣悶痛涌過心底,像刀子割。

“家父……新喪?!彼瓜卵?。

家里尚有火盆,她身上尚著棉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想不出來那里該有多冷。

“這我知道的?!鄙蚱淼穆曇舨缓嗲榫w,指頭隨意地撥弄她頭上的紙花,“你已盡孝道,還是節哀為好?!?/p>

他雖然用的是舉案齊眉的句式,語氣卻讓人覺得陌生,大概是說慣了頤指氣使的官話的緣故。

沈祈難得心情尚佳,還欲再說,門“吱”地開了,小五兒挑了簾子:“少爺夫人,二少爺來了,說是蘇老爺新喪,他想來見見您和……大夫人?!?/p>

機靈的人最會察言觀色,越說聲音越低。

沈祈幾乎是瞬間陰沉了臉色,他停頓了幾秒,將頭低向了蘇傾,下巴貼近她的發頂,不輕不重地蹭了蹭:“大夫人,想見么?”

  蘇傾低著頭,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許久才平穩地答:“今天晚了,讓叔叔早些安置吧?!?/p>

沈祈慢慢地勾起薄唇,朝小五兒揚了揚下巴:“聽見沒有?”

  “……是?!?/p>

簾子扣上了。

他放在蘇傾頰邊的手,忽然變作帶了幾分力的掐,直將她從地上帶著站了起來,語氣古怪:“傾妹,你說我的岳丈死了,關他什么事?”

蘇傾的臉被捏得變形了,睜大眼望著他不吭聲,眸中流露出一點恍惚。

他的手即刻撒開,似乎方才摸到的是什么骯臟的東西,他背過身去,在屋子里踱步,步伐雜亂無章:“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是我沈祈的夫人?!?/p>

蘇傾凝脂般的頰上留下兩枚發紅的指印,她穩住聲音里的顫抖:“妾心里有數?!?/p>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難過也該有些限度?!彼E然轉身,將她推倒在塌上,見她有抵觸的表情,動作便欲加粗暴。

  近來她輕減很多,腰肢仿佛一折就能折斷,紙花打了幾個轉滾到了地毯上,被他一腳踩住。

他沖她微笑:“記著,當初若不是我力保你爹,他的腦袋六年前就該掉了。”

蘇傾不再掙扎了,她咬著唇,半晌才能出聲:“自是不敢忘的?!?/p>

六年前朝堂巨變,舊朝黨羽牽連甚廣,若不是當時初得勢的沈祈幫她母家一把,蘇家不會茍延殘喘到今天。

她瞞著爹娘答應沈祈的要求時,以為只要自己從今往后閉著眼睛做個好妻子,人生如白駒過隙,很快就會過去了。

后悔嗎?

不,離了根的花到底是要落的。自己過得不好,才算是與蘇家共進退了。

沈祈對她不加憐惜,當做人偶擺弄,攻城陷陣之時,不忘步步緊逼:“你爹是戴罪之身,你呢,是罪臣之女。孝便不要戴了,省得連累了沈家,你說呢?”

兄弟二人早已決裂,劃沈府為東西兩半,素不來往。

  沈祈娶了蘇女第二年,異母弟弟沈軼亦冒于朝堂,且經過六年時間,似乎專與他作對似的,培養起了分庭抗禮的勢力,處處與他為難。

    這也是他焦躁的源頭。

蘇傾沒什么靈魂地答應,那聲音像細細的貓叫。

    沈祈很滿意她這幅絕望殘破的神情。

沈軼不到的人,畢竟是他得到了,還在他手中搓扁揉圓,任他折辱。

每想到這一點,就令他血脈僨張。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挑起她的下頜,語氣又微醺似的柔和下來:“傾妹,我想你跪著。”


雪花從廚房把那本冊子拿回來的時候,它已經折了好幾個角,蹭上了擦不掉的煤灰和油漬。

蘇傾披著衣裳站在前院里,院中種滿川穹白芷一類的香草,香風習習。風將她手中冊子的紙頁一頁頁翻開,書冊里夾著的破碎的干花瓣飄零而出。

在閨閣之中,每逢春日到來,丫鬟們會為她折下數枝含苞帶露的鮮花插瓶,而她選出最嬌艷的一枝來,摘下花瓣浸泡,瀝干后拼貼在紙上,另在旁邊題詩一首,裝訂成集,使之芬芳馥郁永留于書冊。

當時蘇家姊妹羨慕這般風雅,紛紛模仿,比賽誰集的花更多更全,女兒家分享自己的手工制品,湊在一起如同花團錦簇,歡聲笑語不絕。

雪花瞥見她的臉色,吃了一驚:“大夫人……”

蘇傾道:“夜里風涼,回去歇著吧?!?/p>

見雪花的身影消失了,她才慢慢蹲下來,銀緞子披風撒在泥土之上,她的雙膝踏實地跪在松軟的土地中,徒手挖了幾抔土,將這本保留最后尊嚴的冊子,埋在開得正艷的四季海棠之下。

    單薄的月色照著黔青的墻頭瓦,烏黑的壇子發亮,草葉中傳來稀薄的、瀕死的蟲鳴。

沈祈走到偏房門口,先看到近地面處一盞明晃晃的燈籠,旋即是鎖兒撅起的紅艷艷的嘴唇:“大少爺,您可回來了。”

她一張口,白氣飄散,沈祈驚覺地上跪了人:“你怎么在這兒?”

“問您那好夫人去?!彼N著腿站起來,半個身子倚在沈祈身上,像是站不住了。

沈祈有些奇怪:“大夫人罰你?”

“可不是?!辨i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哎呦,看我這腿,鎖兒都凍成冰雕了?!?/p>

沈祈停了一停,任她靠著:“為什么罰你?”

“好少爺,您不知道嗎?”鎖兒也頓了一下,語氣很天真,“大夫人有本冊子,成日里在里面寫些長春悲秋的酸詩,小的翻開來看了,竟是些‘悔’呀‘念’呀的,也不知道她在想誰呢?!?/p>

沈祈的臉隱在夜色中,語氣也涼得似西風:“當真?”

 “千真萬確!”鎖兒掂了腳尖,大膽地環住他的脖頸,“平日里,夫人把那冊子看得緊緊的,小的實在看不過眼拿走了,她便大發雷霆,罰鎖兒在大冬天跪?!?/p>

沈祈的目光剎那間沉了下去。

鎖兒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脖頸上,熟稔又小心翼翼拿嘴唇磨蹭:“這天兒可真冷,大少爺還愿意讓冰雕鎖兒進門嗎?”

    背上的軀體總算是熱的,不似幽魅般的大夫人,總是手腳冰涼,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什。

沈祈接過燈來,停了一瞬,叫人開門進屋,鎖兒大喜,扭過頭沖他嫣然一笑。

那個瞬間,他驀地想到了蘇傾。

多年前亭亭玉立如花苞般的少女,同他那脾性最陰郁古怪的弟弟走在一起,在斜飄的大雨中,踮著腳尖替他撐了一把傘,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沈軼走得飛快,她就在斜后一路小跑地追著,雨點打在傘上,飛濺出去,她的半邊肩膀都被雨淋濕了,靴子一腳接一腳地踩進水洼里。

他看到沈軼停了下來,一把奪過了傘,回頭說了句什么。蘇傾也停住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仰頭看著他。

再然后,沈軼很不耐煩地伸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將她一把拎到了傘下,然后將傘向她傾斜去,似乎為避嫌,只用傘底勾著她的腦袋,將人一點點撈到了自己身旁,兩個人并著肩,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那一天的蘇傾只露出了半邊笑靨,即便是在雨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背影,都像是散發著無窮的生機。

他在雨里,魔怔了似的跟,他覺得自己輸得很徹底,因為她從來、從來沒有這樣替他撐過傘,更沒有這樣笑過。

鎖兒仍掛在他身上嘟囔,把他的魂叫回來:“鎖兒是想幫大少爺出氣,才把大夫人的冊子拿去墊桌角,鎖兒做錯了嗎?”

男人冷笑著揉她的臉:“你做得很對。”

偏房里燈燭在纏抱中晃了晃,滅了。



薄墻外的樹梢兒上月亮極圓,院墻外面,似乎傳來了女子的清脆的笑聲。

“怎么喝得這樣多。”步履踉踉蹌蹌,兩個人東倒西歪,噼里啪啦地撞到了墻根,那聲音甜脆的妓子,先是氣喘吁吁地笑了一陣,才開始抱怨,“這是哪里呀,燈籠這么暗,二爺怎么偏往這里走?!?/p>

    說著,用力吸了吸鼻子,忽地笑了:“誰的院子?院墻里頭的香草真好聞?!?/p>

蘇傾的手正捧了一抔土,停在半空中,濕潤的砂土從她指縫中簌簌而下,仙客來的花瓣在月色下呈現出幽麗眩目的紫紅。

    起先沉默不語的那人終于開口,聲音如松風穿堂,低沉凜冽:“那是我嫂嫂?!?/p>

從他嘴里吐出來的這兩個字,纏綿似情人,冷情似敵人,是一團纏緊的解不開的線,讓他冷不丁丟在地上。

“嫂嫂?”

  半晌,那人輕輕地“嗯”了一聲,“對了,你等等,我有東西還給她?!?/p>

話音未落,什么東西越過墻頭投擲過來,撞到了墻角的壇子上,發出了當啷一聲巨響,又從草葉上墜下,在土地上滾了幾滾,最終躺在了泥濘的青苔上。

女子“哎”了幾聲,急了:“二爺,那可是好東西!說扔就扔了,您賞給我也好啊?!?/p>

那人置若罔聞,似乎丟下她遠去了。

蘇傾裙擺逶迤,直至聽不見任何聲音,才彎下腰去,將它拾了起來。

一只金手釧,中間分兩股鏤空,其上雕了一只長尾的鸞鳥,鸞尾彎曲化作云霞,鸞頭銜一黯褐色的石紋飾珠,這樣跌過來,竟然絲毫沒有變形。

蘇傾垂下眼,朝自己的手腕比了比。可惜她現在瘦得太多,釧子原有的尺度早已不合適了。蘇傾的幼年生活極受爹娘偏愛,起先留在府上學女紅女學,十三歲時扮了男裝,第一個被家里送去與權貴少年們一起上學。

走前爹爹叮嚀:“你既是喬裝改扮,遇事便要低調些,能不開口時盡量不要開口?!?/p>

當時受托照看她的人是沈祈,比他們這些小家伙要大幾級,不在一處上學。到了學堂里,沈祈將幾個重要的同窗一一介紹給她,被介紹的點頭微笑。他的指頭移到稍遠的那個人時,停了一停,似乎沒想好怎樣開口,便放下手算了,虛拍一下她的肩膀:“傾妹,有事找他們,我走了?!?/p>

他走以后,蘇傾悄悄扭過頭,目光穿越重重人影,去看那個沒被介紹到的十三四歲的少年。

那時他正沒骨頭似的倚在桌角,臉色白得透明,眉飛入鬢,鼻梁高挺,瞳孔在陽光下是透明的淺褐色,頗有異族之相。

  有點像她們府上養的那只名貴的貓。

這張英俊面孔鋒利至易折,竟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大人說過的“薄”,美人薄相的薄。

他沒有笑,也不看她,敵視的目光緊緊跟著沈祈遠去的背影,見他走遠了,便無趣地收回眼神,攤開書坐在了桌前,順便一腳踢翻了前面那個看熱鬧的同窗的坐凳。

那人大罵:“沈……”

 他抬頭由下往上瞥一眼,利得像刀光,是猛獸挑釁入侵者的眼神,那人的后半句消失無蹤。

   這便是她與沈軼的第一次照面。

蘇傾一向很乖,爹爹讓她不要開口,她便真的低調得像霜打的蔫茄子,默默地來,默默地走,幾乎從不主動與人攀談。連夫子問話,她都要并幾步快走到講臺上躬身作答,生怕自己細聲細氣的聲音回蕩在學堂里,惹人取笑。

可她越是決心做一個影子,越是惹人注意。有一日下了學,一個人高馬大的少年便帶著幾個小跟班將她團團圍了,笑嘻嘻地拿扇子戳她頭上的冠:“蘇傾,你到底是不是個女的?”

這少年家世雄厚,是當朝宰相牛犇老來得子,嬌生慣養,無法無天,時常欺凌同窗,故有個諢名叫做“牛魔王”。

蘇傾惹了牛魔王,自知不好,只得兩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冠,一聲不吭地想往門外溜。

牛魔王使個眼色,少年們便堵住了她的去路。他將手掌橫著抵在胸膛上一比劃,嬉笑道:“你看,你個頭這樣矮,臉又這么白,可不是個娘們兒?”

蘇傾行了同窗禮,強裝鎮定地微笑,笑得小臉都發僵:“小弟有事,不能相陪,十分抱歉,請牛公子放我過去,改日再敘。”

    豈料那幾人哈哈大笑起來,牛魔王笑得直拍大腿,邊笑邊左右顧盼:“你們聽聽,聽聽她講話,你若是個男的,那怕是個閹貨!”

說著用扇子骨狠狠一戳,她的冠便掉落下去,蘇傾在震耳欲聾的哄笑聲中一把抓住自己了即將松散的發髻,只覺得他們討厭極了。

她越是茫然無措,他們越是興奮得厲害,牛魔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還拿扇子骨兒去戳她胸口:“我聽聞蘇家的女兒個個塞西施,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傾兒你這樣瘦,你的小饅頭藏哪兒去了,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來?”

蘇傾哪里經過這陣勢,弓起背往后縮,想甩開他的拉扯,聲音里終于帶上了哭腔,“放手,放手!”

忽然學堂后頭一聲巨響,隨即是“嘩啦啦”的木片松散的聲音。眾人都停了,回頭一看,才發現學堂里竟然還有個人沒走。

    沈軼像個影子,從陰影里鉆出來,一腳踩碎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凳子,斜著眼虛虛地瞥了他們一眼,表情像是烏云密布的天。

牛魔王撒開蘇傾,破口大罵起來:“婊/子養的又想作甚?”

   他們從前像是有些過節的,所有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沈軼,炮火似乎即刻轉移了。

蘇傾趁機拔腳便跑,可心里惦念沈軼陷入危難,就鉆到了臨近門口的桌子下面,露一雙眼睛悄悄地看。

一旦他孤身一人吃了虧,她就打算豁出去,像公雞打鳴一般高喝一聲,先鎮住他們,然后奪門而出搬救兵。

她盤算得很好,這個時候,接她下學的丫鬟和沈祈應該都快到了。

沈軼被罵了“婊/子養的”,看上去卻還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激怒,雙眸盯著牛魔王半晌,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你說話好聽一點?!?/p>

停了片刻,他垂下眼睫,空氣里塵埃在窗口漏進的光柱中飛舞,些許落在他睫毛上,仿佛停滯了幾秒,他冷不丁抓起桌角的香篆盒,猛地抬手向牛魔王擲去。

香篆盒狠狠砸在牛魔王額角上,一下子便斷成兩截,未燃盡的香灰噗嚕嚕地從他頭上滾下來,刺激得他閉上了眼睛,隨即熱乎乎的鮮血也涌出來,又融掉了香灰,跟著往他脖子里流,他這才驚恐兼并疼痛地發出“嗷嗷”的嚎叫。

一旁的跟班嚇傻了片刻,聽見這喊聲,才想起來一哄而上,可是少年比他們都要快,他單手一撐案臺,輕盈地翻過來,掠到滿臉灰和血的牛魔王面前,還嫌不夠,又抓起最近一張桌子上的墨盒,猛地倒扣在他臉上,骨節分明的蒼白的手,死死壓著墨盒,在他臉上來回旋轉。

蘇傾永遠記得漆黑墨盒上面那雙蒼白的手,以及被眾人拉開之前,那雙手的主人臉上極其陰狠惡劣的一點冰涼的笑。

    后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牛魔王的母親、宰相夫人在學堂哭鬧不休:“那是貴家公子的樣兒嗎?簡直就是一條瘋狗!”

當時,“瘋狗”正跪在一旁,平攤兩手,讓夫子一下一下地打手心。

他一口咬定是口角斗毆,把蘇傾的雌雄之爭件當做邊角事件隱去,蘇傾大有觸動,主動撩擺跪在了他旁邊。

沈軼側頭瞥她一眼,又扭回頭去。

沈祈的表情極其尷尬,這才完成了遲到了許久的介紹:“其實這是……舍弟……沈軼?!?/p>

被打了手心也沒什么反應的沈軼,聽聞這話,又用蘇傾第一天見過的那種輕視而又嘲諷的眼神盯著沈祈,半晌,彎唇笑了笑:“嗯,哥哥啊?!?/p>

連笑都是冰冷銳利的。

沈祈似乎很容易被他的挑釁激怒,拔腳想走,見到蘇傾也跪在地上,巴巴地抬起手掌,他心里的火氣便更大,手指戳戳蘇傾的肩膀,催促道:“傾妹,回去了。”

蘇傾抿唇一笑,眉眼彎下來,含著柔軟的歉意:“沈公子先回吧?!?/p>

沈祈盯著她半晌,沉著臉拂袖而去。

沈軼在一旁跪得筆直。

觸怒了牛魔王,鬧得沈家上下雞飛狗跳,幾道戒尺哪里夠?蘇傾有所耳聞,知道沈軼在家里斷斷續續挨過好幾頓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

夫子打著打著,忽然瞥見見旁邊小雞仔一樣擠上來的蘇傾,遞上雙手,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小臉嚇得發白。

蘇傾實為蘇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時乖巧到了軟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實在是個禍害,早該吃些苦頭,便罵了沈軼兩句,算了。

但罰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頭西斜,窗欞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轉移動了,蘇傾感覺到沈軼側頭看她,似乎詫異她怎么還沒走。

過了一會兒,他出了聲,語調陰陽怪氣:“胸前的小饅頭藏哪兒去了?”

沈軼的聲音很清潤,說話的時候目朝前方,因為心里不太耐煩,眉宇間的冷意便愈加明顯。

蘇傾突然感覺到這話與牛魔王的刻意調戲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視前方,穩妥地回答:“我娘說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饅頭,一纏便沒了?!?/p>

沈軼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扭頭看她。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夕陽的光暈異常柔軟,橙紅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湯。

她又聽他開口,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幾分興趣:“蘇家的女兒,個個賽西施?”

蘇傾扭過臉,布冠像男兒繃在額頭上,把她那些溫柔曖昧的碎發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細細的眉毛下面那一雙秋瞳和初顯飽滿的下唇,仍顯出遮不住的明麗殊色,斜陽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會兒,遲疑道:“這說法我倒沒有聽說過。我覺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們又沒有見過西施?!?/p>

沈軼心想,誰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樣,反正大姐兒已經足夠白了。

這事兒過去以后,蘇傾主動搬到了沈軼前桌坐,還給他正式地行了個同窗禮,表明自己還他恩情的用意。

沈軼看了她兩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學堂里,他是獨一份的形單影只,他只喜歡隱沒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擾和親近。

    可是蘇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實意、風雨無阻的好。沈軼挨了棍子,上課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著站著,夫子問她怎么站著上課,她也不畏手畏腳,就讓自己糯糯的聲音大方地回蕩著:“我坐著直想打瞌睡,見沈兄站著,懸梁刺股,奮發圖強,我便也學學,果真不困了?!?/p>

蘇傾說話極穩,是個聰明變通的,但就是這種一板一眼的認真,帶了股小兒憨氣,聽了讓人心軟,夫子心情大好,撫須贊揚。

    等下了學,人都走光,蘇傾從他悄悄桌上撿了一頁紙,拿回家參看,點蠟熬了幾宿,幫他把罰抄的書抄完了。

娘半夜轉醒,見她屋里燈還亮著,披著衣服端著燭臺來她房里,詫異道:“我兒,課業有這么多呀?”

聽她三言兩語講了經過,也不攔她,點點頭道:“嗯,大姐兒知恩圖報倒是好的?!彼旖袕N房給她做了一碗蓮子羹,防止她晚上饑餓。

蘇傾捏著筆桿兒,盯著湯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學,雁兒來接她,手里提著個食盒東張西望,蘇傾招招手,小丫鬟做賊似的踮著腳尖兒走到她跟前。蘇傾把食盒往沈軼桌上輕輕一放,也不讓他尷尬,拉著雁兒便走了。

沈軼低頭站著,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頭。關節好像銹住了似的,僵硬地掀開食盒,第一層是一碗紅棗銀耳湯,撲面而來的甜香,二層是軟香酥,底層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餅,旁邊還有一只小碟,放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帕,還壓著一張字條:“放著,下午雁兒來收。”

他沉默了片刻,只挑了酥油餅吃了一小塊,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塊白絲帕,沒有擦嘴,而是閉上眼睛試探地輕嗅了一下,那上面的女兒香若有似無,一下子鉆進肺腑。

他立即便頓住了,好像鼻子被燙了一下,一只手將那絲帕塞進懷里,又拿手胡亂捅了兩下,將那露出來的邊角也塞進衣服里,眼不見為妙。

第二日蘇傾故技重施,只是沈軼掀開食盒的時候,發現第二層的軟香酥換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餅,旁邊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

    沈軼亦很聰明,轉念一想,難道因為他昨天沒碰軟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輕輕一哼,倒要看看她機靈到何種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層卷了一沓紙,他打開一看,竟然是他該罰抄的文章,一張不落,連字跡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頭看著食盒時,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細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現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開三層,里面又放了一條新的絲帕。

他像小狗一樣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絲笑,反手揣進懷里,若有人在,定會被這又兇惡又天真的笑嚇得呆滯在原地。

   這回他沒走,敏捷地貼在窗外墻根下,等著雁兒來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來的,是蘇傾親手掀開食盒收拾,雁兒只是揣手站著旁邊看。

“呀,昨天還吃了咸餅,今天怎么一點兒沒動。”

雁兒喊起來,蘇傾捏著蓋子,抿著唇沒吭聲,眼底有點兒失落。

不過待她把二層食盒掀開,雁兒便發現了不對:“小姐,第一天他吃了咸餅,您就說他應該是愛吃咸的;今天他啥也沒吃,只把您帕子給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說!”蘇傾開口打斷,整張臉緋紅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兒頭一次見大姐兒臉紅,嘖嘖稱奇:“喲,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說啥?”

蘇傾凝神仔細想了想,臉上的紅便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們家做的點心不干凈?!?/p>

雁兒一皺鼻子,覺得他真過分:“哦,原是這樣。”

第三天,沈軼輕手輕腳掀開三層食盒,在底層原來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條潔白的手巾,旁邊還擠著飄著花瓣的渙手盆。  沈軼:“……”

第四日,蘇傾正站著上課,忽然背后有人拿筆桿戳她一下。

  她以為自己擋了沈軼,連忙往旁邊挪了半步。

身后的人頓了頓,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頭,他撐著桌子,很輕易地向前一傾,越過她的肩頭,湊在她耳邊飛快道:“喂,別送吃的了?!彪S即趕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蘇傾的眼睛驀地瞪大了,倒不是因為他的拒絕,而是他們兩個從未離得這么近過。他的唇幾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幾片極輕的羽毛,落在她耳廓邊。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釀的一罐酒,有一朵氣泡慢慢從底部升到了瓶口,這個時候又被人倒過來放,那朵氣泡又從喉嚨處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進肚子里去。

這學堂里唯二人站著,沈軼一直忍不住盯著她看,這一堂課上得非常煩亂。

他想,大姐兒太白了,輕易地便這么紅耳朵,怎么一節課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負了她似的。等沈軼身上的傷徹底養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節,一連數日陰雨連綿。

沈軼兇神惡煞的威名遠播,平素受了氣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掛在教室外的傘出氣,將他的傘撕爛折斷,再跳上去踩上幾腳,變作一堆破爛,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遠。

一來二去,沈軼覺得煩,干脆連傘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圓領袍全部打濕,飛速地穿梭在撐傘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單影只地走回家去。

蘇傾是有一把傘的,在梅雨季到來之際,她撐開了自己心愛的花紙傘,輕盈地追了幾步,踮著腳尖罩在沈軼的頭頂。

  沈軼仰頭一看,看到的不是陰雨天幕,是傘骨上一片疏影橫斜。

半晌,他往傘外鉆:“你自己走?!?/p>

  蘇傾咬著下唇,將傘往他那邊傾,一張口,被壓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點而朱:“……我順路的?!?/p>

自他在學堂里貼著她說話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連簡單的話也說不利索了。

沈軼不再說話,放慢了腳步,別過頭望著橋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蘇傾風雨無阻地替他撐了十幾天的傘,終有一日讓沈祈撞見了。

這日下學,沈祈將她拉到一旁:“傾妹,你不知道他這個人有多低劣?!?/p>

沈軼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無尊長,難以□□,沈家上下視其為公敵,沈軼與正房所出弟兄,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是倒沒人敢拿他如何,沈軼甚至為自己爭取到了上學的權利。沈祈說:“因為他實在是條瘋狗,狗咬人,人還咬狗嗎?”

蘇傾把衣擺在手里揉來揉去,低頭道:“那你們先打罵他了嗎?”

沈祈愣了一下:“你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他生下來就像現在這樣的?”

“傾妹。”沈祈頓了頓,感受到她有些抵觸,語氣越發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閨秀,你們姊妹都是知書達禮地培養出來的,哪里知道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楊花的妓子,養出什么樣的孩子來,多會騙人,多會害人,你根本不懂?!?/p>

話音未落,蘇傾聽見“嚓”的一聲輕響,吃了一驚,急忙追到門外去,只看到沈軼手里本來拿著她的傘,臉上的表情陰沉寂靜,看見她的臉,他把傘往地上一擱,轉身飛快地走了。

“哎,傾妹!”

蘇傾不顧沈軼在后面阻攔,抓起傘就追了出去,只倉促行了禮:“沈兄先行!”

外頭的雨如瓢潑,蘇傾只后悔自己穿了個長襯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將傘傾過去,左邊袖子全是水,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鞋也全濕了,像是在沼澤地里跋涉。

沈軼走得飛快,雨絲打濕的頭發貼在額上,五官顯得更加鋒利,他側眼警告:“你離我遠一些?!?/p>

蘇傾置若罔聞,追著他走了好遠,沈軼的氣似乎無處可撒,回頭看她,笑里帶著狠意:“瘋狗不用打傘。”

“那還是要打的……”她很執拗,絲絲縷縷的頭發從布冠中掙出來,仰頭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是烏黑潮濕的。

沈軼猛地停下,睨著她:“你說什么?”

他似乎是更生氣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氣笑了。

“我說……”她停了一下,濃密的睫毛抬起來,鼓起十足的勇氣,將錯就錯了,“我說我也不傻。”

豈會聽風就是雨。

雨聲喧鬧,沈軼依舊沉著臉:“你過來些。”

見她半晌不動,他一把搶過傘,將她拎到了自己身邊。

    抓了那一把,大姐兒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這場雨,衣裳全濕了,不知道會不會一病不起。

他傾過傘底勾著她的腦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讓她那濃密的黑發多露出來些。

蘇傾見過拿大笤帚掃院子的,她覺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葉,被沈軼一勾,自己蹦著跳著到了他身邊,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笑了。

    蘇傾笑起來好漂亮,仿佛整張傘面的梅花都開了,暗香浮動。

    那把紙傘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大,能將他們兩個都庇護著,他撐著傘,聲音很低:“元宵節花燈夜,你來學堂后院,等我一等?!?/p>

蘇傾只管走路,沒有答話。

到了那張燈結彩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學的,后院里只掛了一盞小燈籠,照得樹木影影綽綽。

蘇傾今次終于作女裝打扮,廣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風,頭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發披散下來,薄施粉黛,點染朱唇,如若桂宮仙子臨凡。她從喧囂的燈會上遛了出來,懷著滿心緊張在院子里等。

    月亮如玉輪,清暉四散,蠟梅香得若有似無,偶有一點細微的響動,是草叢里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滲入泥土里。

蘇傾老老實實地等了半個時辰,直到天晚了,外頭女眷孩童的喧囂聲漸消,月光照在她臉上,照得見她眸中的猶疑和失落。

    他還來嗎?該不是忘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忽地一陣風來,一道身影從后院里參天大槐樹橫斜的枝杈上躍下來,落到了她面前。

少年看著她,明月照著他的臉,那眸光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帶著令人心驚的獨占欲。

——誰也不知道,她有半個時辰,獨屬他一人欣賞。

    沈軼看著她,半晌,什么也沒說出來,遞了她一個鏤空的木盒子,便趕她走:“這個給你,回去吧?!?/p>

蘇傾一路走,他便在后面遠遠地跟著,每逢她回頭,便側過身子藏在隱蔽處,直將她送到了府門口。

回到家里,她才敢打開她緊緊捏了一路的盒子,里面竟放了一只金釧子,分兩股,中間是一只姿態舒展的鸞鳥,鳥嘴里叼著枚暗黃色的石紋飾珠。

雁兒湊到她身邊看,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這么粗糙的首飾也拿得出手——該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蘇傾的心跳劇烈跳動起來,卸下了腕上的首飾,即刻將這只手釧套了上去,又用袖子蓋住藏起來:“出去便不許亂說了。”

這一天里,她覺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幾次,疑心她胳膊受傷了,問起來,她才發覺腕上套著的東西仿佛千鈞重,仿佛有人攥著她的手腕,從此拴住了她。

用過晚飯,大家坐在桌前閑聊,蘇傾順手拿起剪刀剪燈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五妹年紀尚小,看見了便大喊起來:“大姐的釧子化了!”

    蘇傾大驚,急忙去看,這才發覺鸞鳥嘴里那顆石紋珠子離燭火很近,已經受熱變形,不是個滾圓的了。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經被烤得熱乎松軟,像面團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五妹天真無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當受騙了,買了假的釧子!”

蘇傾捏著面團兒,心里正糊涂著,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著什么硬硬的東西,再仔細一摸,是一枚卷起來的紙條。

她對著燭火將紙條慢慢展開,手抖得險些拿掉了。

搖曳的燭光照著褶皺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傾傾”。

    這一筆一劃頓重,不知重復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稱“喂”,在無數個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這樣親昵而僭越地叫過她的名字。

    包起來,藏起來,不為人知,又企望她發覺。



寒冬夜里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時有時無,打著卷兒裹挾在風中。

    沈軼隨軍出征之前,也是這樣北風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門,默然無語,天邊泛了魚肚白,沈軼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她道:“你要信我?!?/p>

她雖然點頭,卻不明白這話的含義,更未來得及深想他為何說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詭云譎的朝堂巨變已經使權勢移位,尊卑顛倒,人心惶惶。

天地改換,新皇登基。

沾染權勢者踏錯一步便被新朝肅清,鐘鳴鼎食之家頃刻間化作煙塵,榮華富貴盡作糞土,昔日閨閣千金為娼為妓,而她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停留一瞬。

蘇家在水中沉浮的時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拋來了橄欖枝。

    或許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為官做宰的真本領。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傻玫街螅职l現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日子飛速過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歸于平靜,不受政權更迭影響的除卻布衣,還有沖鋒陷陣的勇士。

王師凱旋歸來之日,恰是蘇沈兩家連理之日,新君大悅于將士保家衛國,開疆拓土,賜婚麟熹郡主于沈軼,招他為皇家之婿。

   這個消息是沈祈告訴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嘆道:“傾妹,你看,這就是命。”

沈軼在金鑾殿上以腿疾為由拒婚,長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結滿霜雪。

屋內炭火嗶剝,蘇傾在大紅喜帳中仰頭飲下沈祈遞來的合巹酒,烈火入喉。

初婚她將手釧還回去時,沈軼的臉色,從別以后,總是一遍遍出現在她夢中。

他死死看著她,臉色青白,嘴唇抿得毫無血色,神情分外無情而憎惡,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是你自己選的?!?/p>

說起來也巧,這六年同住一個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見過,最近的一次,也不過就是隔著一道矮墻,聽見他的聲音。

忽而又變作少年時的他,著銀光閃閃的鎧甲,與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寬的距離,曖昧而疏遠,熱烈而又滿懷敬意。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過頭說:“我走了,你要信我?!?/p>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這一別便是經年蹉跎,浮生如夢。

    每當夢醒時候,蘇傾才有一點恨沈祈。

恨他的喜歡里摻雜了太多雜質,含著欲望,鄙夷,懷疑和厭棄,要非如此,或許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過成柴米油鹽之婦,否則,誰愿意數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可是為人妻,如何能夠心懷別人,又怨懟別人。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總想著“過去”和“如果”。

她將釧子套在手上,調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紋珠子還能如風車轉動。她緊了緊披風,走回了屋里,雙手閉上了門。

門縫里露出一豎條的圓月,慢慢地越來越窄,直至消失。



天剛蒙蒙亮,鳥雀鳴脆,清晨起了大霧,連綿屋宇都籠罩在霧中,迷蒙不清。

鎖兒從偏房出來,整飭著領子,打了個哈欠,白氣縈繞。

    路過大門時,她甚至主動給掃院子的小丫鬟打了聲招呼,誰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氣。

昨夜里大少爺終于松了口,答應夏天到來之時,要給她個名分,升她作侍妾。數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覺得自己要變成花翎子公雞,四下巡視一遍,才不至于飄飄然——尤其要巡視大夫人的地盤。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聽到雪花的尖叫劃破長空:

“來人,快來人!大夫人吞金了。”

鎖兒吃了一驚,推門進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著嘴巴,抖如篩糠。

帳子里,蘇傾雙手交疊躺著,頭上規整戴著一朵紙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釧,如若不是面如金紙,倒像是安靜地睡著,睡在暖香溫室的蝴蝶仙子,不知憂愁。

沈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屋里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腳步來來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誰也沒有注意到桌下一只變形的蠟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邊。余下的半張紙條,早在火盆里扭曲著燃燒殆盡,上面的三個字也跟著化作了灰燼,靜默地沉入寂靜的夢中:

“跟我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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