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華語愛情片高山

今年金馬獎,最出風頭的可能是——

《春光乍泄》。

你肯定要說,瞎吹!《春光乍泄》都20年前的了!

要Sir說,電影這東西啊不分新舊,只分好壞。

一部真正優秀的電影,才不會因為日子久了就過時,反而越老越有味道。

年輕的Sir,就寫過《春光乍泄》的影評。

可你看,今天又寫它,仍覺得回味。

今年金馬獎,處處都在向《春光乍泄》致敬。

兩款主視覺海報,第一張,背景是《春光乍泄》的伊瓜蘇瀑布。

第二張,是何寶榮和黎耀輝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臺上。

是的,都是我們記憶最深處的。

金馬影展也特地重映了《春光乍泄》。

甚至影展的邀請語,都用了《春光乍泄》的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

可見20年過去,《春光乍泄》始終那么牛叉,對影壇太重要了。

當年《春光乍泄》讓王家衛名揚戛納,成為首位獲得戛納最佳導演的華人,一舉奠定他國際大導的地位。

當年我們以為,從此中國人算是擠進去了。

但直到今天,也只有三位華人獲此殊榮,另兩個是楊德昌、侯孝賢。

專業評委被它征服,普通影迷又怎么說呢?

雖說是同志電影,卻打動了多少大眾的心啊——

豆瓣評分就是證明,24萬人給出8.8分,截至目前是王家衛電影里最高。

都知道,王家衛是喜歡“翻越山”的。

他那句《東邪西毒》的臺詞就說:年輕時,總想知道山的那邊是什么。

他的“山”,是他的時間,他的歷練,他的作品,他對未知的追求。

在網友心里,《春光乍泄》是最高的山。

其實,它也是華語電影同性題材中的高山。

開頭,便是何寶榮(張國榮 飾)抽煙,盯著自己買的瀑布燈,說了句:

“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開始?!?/p>

后來兩人決定,去找燈上的瀑布。找到后,就回香港。

找到瀑布,是一次結束,也許還是一次新的開始。

王家衛的故事結構從來簡單,瀑布燈、瀑布,便是這個分分合合故事的全部。

瀑布燈,幾乎貫穿整部影片。

開篇,兩人激烈性愛時,床頭柜上擺著瀑布燈。

分手后,何寶榮被人打成重傷,黎耀輝(梁朝偉 飾)將他帶回家中,何看到黎還擺著瀑布燈便問:

“這燈還在?還以為早被你丟了?!?/p>

何寶榮的傷快好了,出去買煙。黎耀輝回來沒看到他,以為他又離去,一直陰沉地盯著瀑布燈。

何寶榮回心轉意,回來找黎耀輝,卻發現黎已搬走,桌上的瀑布燈沒帶走。

此后的日子里,他常一個人盯著瀑布燈,空洞地盯著。

說白了,瀑布燈,是兩人情感的物化,以及變化。

瀑布,是他們的想象。對浪漫的想象,對自由飛翔的想象,對歸宿的想象。

是的,他們商定了要去找瀑布。

后來,當何寶榮受傷,重新回到黎耀輝的懷抱,何主動提起:

“等我復原我們一起去?”

但最終站在瀑布下的,只有相對沒那么不羈、沒那么不穩定的黎耀輝。

何寶榮,沒有來。

開頭不到5分鐘的一段車戲,早已暗示了這段關系的結局。

兩人開車去找瀑布,結果路上車壞了。何寶榮讓黎耀輝推車,黎努力推,車突然發動了,結果……

何寶榮開著車跑了。

一個逃,一個傻乎乎在原地。

太像感情中的二人關系

何寶榮喜歡刺激,率性而為,他受傷時可以在黎耀輝這座港灣停留,但一旦痊愈,他不甘寂寞的心又躁動了,想去外面的花花世界。

黎耀輝更穩定,活得更現實,最開心的日子就是何寶榮受傷的日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何的傷永遠不要好。

為此,他藏起了何的護照;為此,他囤了很多煙(好讓何再也不出去買煙)。

無奈拴得越緊,何寶榮越想逃。

太像我們為感情付出的一堆傻事。

這就是為什么Sir覺得它好。

好的作品,當作者完成創作時,它自己就活了,帶著綿延的張力。

第一次看,下一次看,每一次看,很多鏡頭都飽含深意,給你這樣那樣的暗示。

更厲害的,這些暗示有些深藏多年,再在多年以后,又提供你新的回味……而那些甚至已經出乎王家衛本人的意圖。

今天聊得爽,就再多聊聊這種作者之外的奇妙張力吧。

比如《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講的是外遇,但這場外遇,一點不撕逼。

因為外遇的其余兩個關鍵人物——周慕云(梁朝偉 飾)妻子和蘇麗珍(張曼玉 飾)丈夫,從頭到尾都沒露面。

本片幾乎是留白的代表作,用最少的鏡頭傳達最豐富的信息。

Sir說三場戲。

一場敲門戲,蘇麗珍敲隔壁的門,門開。

蘇麗珍:我聽到隔壁有聲音,還以為是顧先生顧太太回來。(顧先生是周慕云房東,同住一個套間)

周太太:還沒有,你找他們有事?

蘇麗珍:沒什么,找他們聊聊天,你一個人?

周太太:是。

蘇麗珍:這么早回來?

周太太:有點不舒服,就早點回來了。

蘇麗珍:你哪里不舒服啊,我有藥。

周太太:不用了,我睡一會兒就好。

蘇麗珍:好啊,我不打擾你了。

周太太關門,門外,蘇麗珍收了笑,面色壓抑。

緊接著,門里一個空鏡頭,周太太聲音響起:“是你老婆?!?/p>

只需一句話,我們便有了無盡聯想,腦補出完整的偷情故事——

此前,蘇麗珍的丈夫陳先生曾給她電話,說今晚有事,蘇麗珍告訴他,同一套間的房東一家今晚出去吃喜酒,自己也要加班,會晚點回,并叮囑丈夫記得帶鑰匙。

蘇麗珍敲開周太太的門,第一句話是不自然地說,我聽到你們這兒(隔壁)有聲音。

顯然,沒拍出來的故事應該是這樣:

陳先生知道妻子晚回,房東不在,便和周太太偷情,未料蘇麗珍回來時,兩人還沒完事,蘇聽到隔壁有丈夫聲音,震驚又不敢信,終于還是決定敲門試探。

還有一場周慕云和蘇麗珍相互試探的戲。

在兩人相約的咖啡店里,周慕云說,你的皮包很好看,我也想給我太太買一個。蘇麗珍回答,這是我先生從外地帶的,在香港沒得買。

蘇麗珍接口問,我也有件事想請教你,你的領帶很好看,在哪買的。周慕云回,這是我太太出差時在外地給我買的,在香港也沒得買。

說完話,兩人臉色都異常了……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嗎?

蘇麗珍繼續說,其實我先生有條領帶,和你一模一樣,他說是他老板送的。周慕云說,我太太也有個皮包,和你的一模一樣。

說完后兩人陷入沉默。

這場戲的最后一句話是蘇麗珍說的:

“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p>

不到3分鐘,劇情不過是交談,但信息量極大。

蘇麗珍和周慕云都在懷疑另一半出軌,但又顧及面子,不便明說。

有人說王家衛的遮遮掩掩很“超現實”,但《花樣年華》恰恰讓這種含蓄與曖昧,貼近了現實。

這種所謂的含蓄與曖昧,把控不好可能讓觀眾云里霧里。

點到即止,還能讓觀眾聯想,是導演用足夠細節鋪墊出來的功夫。

而細節怎么用,用在什么位置,什么順序……又有講究。

領帶和手包的細節,其實前面早有暗示——

開頭,蘇麗珍讓丈夫給老板帶兩個皮包,老板要送給老婆和小三,丈夫問要不要帶顏色不同的,蘇說買一樣的就行。

后來,蘇麗珍上司戴上了自己小三送的領帶,蘇麗珍看到說:“領帶很漂亮。”

上司說,你能看出來換了新的?我還以為差不多。蘇麗珍回答,仔細看能看出來。

于是,正準備去接老婆的上司,換下小三送的新領帶,戴上了舊領帶。

蘇麗珍對上司的提醒,正是來自切身的體會;而外人的故事,又一次戳傷了她自己。

(這是細節運用到位的體現——反復擊打人物內心,產生沖突)

還有一段吃飯戲,兩人對坐吃牛排,鏡頭切換間,張曼玉換了兩身旗袍。

梁朝偉也換了兩條領帶。

這暗示觀眾,他倆出來吃飯,可不是一次兩次了。

吃完飯后,直接接了一場車戲,張曼玉又換了一身旗袍。

談話的內容,由吃飯時的“你為什么打電話給我”,變成了“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

你說慢?悶?重復?

不,這才是真正的曖昧與糾纏。

簡簡單單幾個鏡頭,極其柔軟地表達了時光的流轉,關系的遞進。周和蘇的感情,從一開始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化出了牽扯不開的曖昧。

車里,周想去碰蘇麗珍的手,蘇縮回手,兩個人的手上都有婚戒——

又一次無聲的矛盾沖突。

這才是敘事的絕世高手。

所以寫到這里,Sir終于可以告訴你,年輕的我和現在的我,看到的王家衛有什么不一樣。

年輕的Sir,看到的是一個感性的王家衛。

他里面裝了青年的各種情緒,迷茫啊,沖動啊,自命不凡又孤獨啊……他用電影,包裹著生活的種種失望與意外。

那時的王家衛很寫意。在一個年輕人的眼里,寫意足矣,因為年輕的生活不需要解釋。

現在的Sir,看到的是一個手藝的王家衛。

他一直追求更高級的表達,因為他想達到那座最高的山。光有感性,是爬不上去的。

因為那是電影敘事的頂峰,是如何跳出套路,貼近更多的觀眾,海涵更多的個體命運。

是別人已經說過的故事,我如何說得不一樣,因為說得不一樣,張力就不一樣,余震就不一樣。

也只有這樣的高山,這樣的好片,會給每個不一樣的觀眾,不一樣的腦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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