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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說起來還真有些可笑,家門口就是火車站,每天都人流不息,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走進過站內,送我離開或者接我回來,但是45歲的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坐上這個交通工具去遠方。之前我還在這個縣城時,她會坐著面包車去看我,后來我走了,她就再也沒有坐過任何一個交通工具。
? 我帶她走時天已經黑了,我們要做晚上7:30的火車去往西安。她跟著我,就像個孩子一樣走在我的后面,步子有些慢,我不得不放慢我的腳步等著她。
? ?晚上人不多,坐上火車后才發現好多座位都空著,她就像個好奇寶寶,這看看,那看看。湊到我耳邊說:“你爸以前出門我送他,那時坐的是綠皮車,窗子還可以打開,現在都變了”,我說是呀,都變了。
? ? 這一段路途隧道特別多,我忍不住瞌睡瞇了起來,迷糊中感覺有人碰了我的手臂,我睜開眼睛,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我悄悄的說:“想上廁所”。我起身想帶她過去,結果她猛地按著我坐了下來,你在這里就好,這么多東西呢,你要看著,我一個人去。沒辦法我只能指著車廂的一頭告訴她廁所的位置。
?一分鐘后她回來了,抿著嘴不說話,我拿水給她,她一個勁的推開。后來我才知道,用慣了農村土廁所的她,不會使用沖水廁所,又不好意思問,所以果斷放棄,硬生生憋到了下火車。
? ?城市燈光很美,一片璀璨,火車快到西安時路過灞橋,她突然指著遠方亮光的樓大叫,“你看,那樓真是好看,到處都是燈,城里真大呀”……旁邊的人都看了過來,我不好意思的沖他們笑了笑,然后拉過她的手。
?“好看呀,以后我們也住城里,我天天帶你看”。
? ?晚上10:45我們到了西安,一出站她就亂了。西安太大,到處都是車,人,大大小小的出口以及到處擁擠的人流,她有些怕。我緊緊拉著她的手,我說:“別怕,有我呢!”
? 擠出人流第一件事帶她上了廁所。表姐在車站外接我們,做的是公交,我們縣城是山城小且繞,沒有配備這種交通工具,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公交車,就像我當初第一次進入西安一樣,膽怯又帶著興奮。輾轉換了兩次車我們到了表姐的家,此時已經是晚上11:00,城里的夜生活剛剛開始,但對于在農村一直早睡的她來說確實太晚了。
?表姐細心提前給她安排好了房間,很大,她走進去準備脫衣服睡覺,我抱著一床杯子也跟著進去了。我要陪著她睡,確切的說用從有了小妹我已經沒和她一起睡過了,甚至我們連擁抱都少之又少,只是這一次,從我帶她離開我就決定,我要時刻陪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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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天,我準備帶她出去轉轉,她興奮的換上了不久前新買的衣服,是青綠色的,很好看。她很少買衣服,就算買也大多數是換季促銷,幾十塊錢放到滿是名牌的城里真的很便宜,我至今記得她在家還穿著做女兒時的衣服。
? ?我沒敢帶她去太遠的地方,就去了不遠處的公園。可能是常年沒有出過遠門的緣故吧,她看到在我們眼里很普通的公園都驚訝好久,一路上,滿耳朵凈是她夸公園大,漂亮之類的話,我有些煩了。可是當我看到她眼里布滿的羨慕和贊嘆,我內心一陣抽痛。
?走到長亭里,有一群退休的老人在練習樂器和合唱,她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了下來,我連忙問她,累了嗎?她卻朝我揮揮手,“我就是想聽聽他們唱歌”。
? 我這才想起來,她年輕時也有一副好嗓子,沒事總喜歡唱上幾句,只是常年的人妻生活,讓她在莊稼、家畜、家庭瑣事之間漸漸變得實際起來。我陪著她聽了一會兒,又逛了一陣便準備回去。
? 路過回民街的時候,我帶她去吃油糕,穿過長長的人流,我一直拉著她的手。期間也遇到好多來旅游的外國人,我知道她一定會好奇,于是放慢了腳步,讓她可以好好看看。
? 在西安待了兩天,我看著她精神還不錯,便想把看病的時間提前吧。早上,我突然心血來潮想給她梳頭,梳子一下一下從頭頂梳到發梢,絕大部分已經花白了。
?我知道這些年她過的很不好,精神,身體已經被摧殘的千瘡萬孔。
? 我說,今天我們去看病吧,她點了點頭。
?錢和銀行卡都在我的身上,我就像一個家長帶著年幼的孩子去報名上學,可是這要真的就是上學就好了……
?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曲江,是一家精神病專業治療醫院,不過現在似乎已經遷址了。
? 沒錯,她有精神病,很嚴重,醫學上叫精神分裂癥,我忘記了她什么時候得上這個病,但是也有十幾年的病史了。
?這些年,她不好受,我們也不好受。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嚴重時六親不認,動刀打人;輕微時,徹夜失眠,幻想耳鳴。
?她今年45歲,但滿臉滄桑就像一個暮年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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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到醫院時,她有些緊張,雖然她裝的很淡定,但是我看出來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很大的相似點。
? 排隊掛號,等待叫號沒有耽誤多少時間,很快,我們就見到了主治醫生。這大概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有人治療她的病,我很開心,她也很開心。
? 醫生問了很多問題,反倒是她一口方言讓醫生聽不懂,于是我就在旁邊充當翻譯。令人驚喜的是,初次見面的醫生把她的癥狀都說對了,這讓我們都看到了很多希望。
?后來,醫生讓住院治療,而且至少需要兩個月,我看著她,一咬牙就同意了。
? 護士帶著她去住院部,我去交費,一路上,她不住的回頭,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身影很孤獨。
? 我走到交費區,透過窗子,突然看到住院部的三樓有一個女孩用頭撞玻璃,我感到一陣驚慌,立馬向住院部跑去。
? 我去時問題已經發生了,她坐在二樓的地上死活不進門,護士在拉她。我一把抱住她,透過病房的門,我看到了里面各種各樣的精神病人,以及封閉,隔離的大門……
? 我用手拍著她的背,我說:“我們不住院了,不住了!”
? 我打死都不可能把她和這么一群人放在一起,住院部的負責人攔住我,不讓離開。我說:你們讓陪護嗎?”,她搖頭,我又說:“你們把她們關起來就能解決問題嗎?這是人,就算有精神問題也不能當犯人一樣。”
? 她說,她們會傷人,只能這樣,而且全國都是這樣的。
? 那天,我和她緊緊的抱在一起,眼淚鼻涕蹭的衣服上到處都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作為一個18歲孩子的弱小,無能為力,有心無力。
? 我帶著她去找主治醫生,表明我們的態度,說了很久,醫生終于同意保守治療,帶著一大包藥我們走出了醫院。
? 出醫院的那一刻,我就像打了一場帳,好累。她也是,她這一輩子都這么累。
? ?幼年,一場火災讓她失去自己的右手;成年,一場紛爭,讓她一病數年,不知世事。
? 我在想,人這一生該是有多少身不由己,多少不公平。
? 回去時我帶她去逛了唐大慈恩寺遺址公園,在里面我給她拍了好多照片。給她買了一個花環,她很喜歡,戴在頭上一直問我好不好看,會不會很奇怪。
? 我沖她一笑,“好看,沒有人比你更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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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她吃過藥就睡了,最近她總是嗜睡,不知道是藥物的緣故還是太累。父親打電話來時,我把治療情況都仔細告訴了他,父親沉默了好久,我不知道他是想怪我沒讓她住院還是內心難受。
? 也是了,多年的夫妻情分,父親是我見過最負責,最善良的人。一般人如果遇到她這種情況可能早就離婚了,說真的,有時候我都難以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閑言碎語,她的各種癥狀都讓我不由的感到絕望。
? 我曾經動過死亡的念頭,可是終究還是希望大于哀默,或許在父親眼里希望更大吧。
? 我父親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很早出門謀生但二十幾年了無音訊,二哥幾年前出了意外去世了。我們鄒姓在家鄉并不多見,據父親說,我們是祖輩遷徙過來的,所以在沒有找到大家族之前父親這一輩也就剩下他一個人。
? 我父親和她一樣一生命苦,幼時喪父,母改嫁,他從小便是由爺爺帶大。那時家里太窮,兩間土房是唯一的家產,村里分土地時父親還很小,根本不懂什么叫爭取,于是爺孫兩人便靠著分來的幾分薄田生活。大約在父親七八歲時爺爺去世,自此便一個人生活,做飯、種地,該學的都學了,不該學的也學會了。
? 從小這樣的生長環境賦予了父親踏實、寬厚、樸實、吃苦的性格。小時候我覺得父親就是神,什么都會,什么都不怕,以前我沒見過我父親哭,直到她有一次病發這個堅強的男人第一次當著我和妹妹的面流下了眼淚。我這才發現,父親也會怕,也會難過,原來那個強大的男人終究還是人類,他不是神,我們該有的情感他都有,只是不說出來。
? 結束和父親的對話,我回房間去看她,她睡得很香,這也是這么多年來她為數不多睡得這么香甜。我看著她的臉,突然想哭,爬上床從背后抱住她,淚水滑落到她的脖子里,不知道她有沒有感覺到。
? ?這天晚上,她依舊睡得很早,只是我卻很久也沒有睡著,我想起醫院里那個撞玻璃的姑娘,想起樓道被護工綁著的病人,想起我的父親,我的妹妹,我的家,想起身邊的她。
? ?我不知道什么樣的磨難才算大難,但是生活大多都是冷暖自知,但我想就算她這一輩子都好不了我也不會丟下她,有時候總覺得她在就好,不管是怎樣的狀態存在,我只要聽到她的呼吸,看到她的模樣,我就覺得很幸福!
? 睡夢里她轉過身來回抱住了我,我想,這就是親情感應吧,心系,相念!
? 雖然我還小,可是媽媽,你別怕,余生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