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劈面碰見自己,總難免有點不自在,就算張愛玲這種筆底生風的人,在寫《小團圓》的時候,也變得枝蔓纏繞,仿佛想把所有埋藏在時光深處的秘密都傾吐出來,筆下失去了克制,最終沒把這一切雕刻成纏枝并蒂灑金浮雕,反倒變成了一座久無人打理的荒廢花園。
以前看張愛玲的小說,只覺得她刻薄又心狠,對筆下的人物半點不留情,像個手起刀落的醫生。寒光一閃,干脆利落地切開了對方的頭皮,麻藥還沒來得及上,疼痛都落在讀者身上,疼得齜牙咧嘴。
但是看《小團圓》,只覺得她可憐,這個沒落貴族家的小孩兒,孤零零獨自咬牙成長。她花費大量的筆墨寫童年時代的自己,我猜這完全不是刻意,她無意訴苦,但是那些吃過的苦,從骨頭縫里流淌出來,逼得人無法忽視。
如果說生活是一出熱鬧的戲,不管如何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張愛玲永遠是臺下的那個觀眾,她眼睜睜看著人是如何把各種溫情的偽裝剝去,又如何露出堅硬、真實、不堪、自私的內核。她始終冷眼旁觀,因為她早就失去了參與其中的權利。
而她太年輕,尚不懂如何放過別人和自己。
小說的前半部分,寫她的幼年時期與求學時代,她的童年缺少強有力的榜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構建在沙灘上的城堡,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天生的敏感,是比海浪還迅疾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從內心最深處不動聲色地摧毀了她。
母親的角色,在她的童年始終都是缺失的,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花費一輩子去修補這種關系。沒有母親的教導,她連婚書應該買兩份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她省吃儉用,夢想有一天把錢藏在深紅色的玫瑰花下,還給母親。也許全天下所有敏感柔軟的女孩子,遇到一個不甘心的媽,都難免產生九莉那樣的心思,又想靠近,又有距離,又別扭,又憤怒。冰與火輪番上陣,把一顆心淬煉的既堅硬又脆弱。一個幼小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復雜的情緒,只能一味地漚在心里,眼睜睜看著它長出一朵蓮花或者罌粟。
小說的后半部分,寫與邵之雍(胡蘭成)之間的恩怨糾葛,張愛玲應該真心愛過胡蘭成,即使隔著幾十年的山長水闊,她還記得那一年春天梧桐樹上嫩綠與濕膩的春寒,以及自己希望又惆悵的心。又也許她愛上的是被人捧在手心理解的感覺,畢竟,她一輩子,沒有得到過一份像樣的愛。就像命運印在額頭上的吻,吻消失了,可吻痕還在,她一直舍不得忘。
張愛玲對待這一份感情,即使滿身傷痕暴露在眾人面前,自己也不愿意承認,她寧可說是自己自愿的,自愿被傷害、自愿做漢奸妻、自愿墮胎。就像黃昏的太陽,光和熱都消失了,只余下一地悵惘的金色,她還眷念著這最后的光芒,即使黑暗緊隨其后將她吞噬,她心甘情愿,因為她沒有其他選擇。
她的驕傲不允許她承認自己的失敗,她在書中這樣寫道:“她不過陪她多走一段路,在金色的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她的確可以隨時上岸,但是她沒有。在這個金色的夢中,她正年少,而他未老,他們在時間無涯的荒野中,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正好趕上了。
不知這是她的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