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平是我們村的傻子,一個不說話一年到頭只穿短褲的傻子。
友平很胖,衣服始終是敞著的,露出白白的肚皮,夏天這樣,冬天也是這樣。友平的衣服是九十年代的工廠制服,藍色的,泛著白又染著黑,兩只袖口早已磨掉,一雙胖乎乎的手從爛袖口中伸出來,留著長指甲,指甲縫中填滿了污垢,大概是時間太久,友平的指甲已經被腌得發了黑,如果不是一雙手有肉,你真以為那是僵尸的手。
友平還留著臟亂的長頭發,看著很粘稠,像是往上面扔了幾個生雞蛋,頭發結成了塊,堆成一坨,高聳入云又搖搖欲墜。
友平只穿短褲,一條藍色的大褲頭,換過,又好像沒換過。
我從小就怕友平,倒不是我怕傻子,我們村也不止友平一個傻子,我怕友平是因為他不愛笑。
傻子都愛笑,可友平這傻子不愛笑,我的記憶中友平一直板著臉:蹲門口吃飯板著臉,走路時板著臉,看狗交配板著臉,友平的臉就像一塊鍋底,不會笑。
至于哭,我也就看過一次。
友平那次大哭很多人都看到過。是在前年中秋,村里的廣場上,舞龍舞得正熱鬧,突然友平就不正常了,他脫了個精光,先是翻了幾個跟頭,然后又打了坐,接著便是嚎啕大哭,像孩子一樣,本能的,用最原始的聲音,毫不掩飾的哭了出來,咿咿呀呀,蓋過了廣場上的鑼鼓聲。
別人說,友平哭,是因為友平在廣場上看見他的初戀女友了。
1
友平的傻,不是天生的,友平小時候很聰明,成績一直很好,初中畢業考試,幾十號人就友平考上了中專,那時候的中專畢業會給分配工作,對于農村人來說就相當于有了鐵飯碗,代表著跳出農門出人頭地。
大家都說,友平是個好青年,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友平的初戀女友也是那時候處的。
女友是友平的同學,城里人,因為有親戚在我們村,所以寒暑假會經常跟著友平來農村玩,少男少女,一來二去就好上了,農村都講究成家立業,所以友平家里也不反對,再加上姑娘是城里人,友平父母都覺得友平給家里長了臉,天天在外夸這對漂亮鴛鴦。
友平家里不反對,可姑娘家里卻很不樂意,姑娘父母的意思是得給女兒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婆家,怎么的也得是單位上叔叔伯伯家的兒子,友平家泥腿子剛上岸,即使能到城里工作,也還得熬個十幾年,自己姑娘受不了這份苦。
雖然家里反對,但暗地里姑娘還是繼續跟友平好著。工作頭兩年,村民還經常會看到友平騎車載著女友回村里,大家都說,他倆真是男才女貌,友平除了家里窮點,每一點都是配得上姑娘。
可大家說沒用,姑娘家里還是百般阻撓,開始是去單位堵,后來就把用關系把姑娘調離了原單位,再后來,姑娘家人就來村里鬧,說友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友平想禍害他家姑娘。
自那以后,姑娘就不來村里了。
友平從那以后也開始蔫了,沒了精氣神,二十歲的小伙,活成了個小老頭。
再后來,友平和姑娘漸漸的斷了聯系。可友平的自行車后座還墊著棉花墊,喜歡穿的還是姑娘送的那條藍色褲子,大家都知道,友平還惦記著姑娘。
可惦記又有什么用呢?不是所有東西你想要就會有人給的,尤其是愛情。
最后,那姑娘還是結婚了,和一個城里人,姑娘村里的親戚說:姑娘對象是知識分子家庭,條件很好,兩人很般配……
友平也知道了姑娘要結婚的消息,還說等姑娘結婚的時候要去她家里吃喜酒。
可最終,友平卻沒能如愿,姑娘結婚那天,家里人怕他做出出格的事,就合伙把他鎖在了家里。
鎖了一天一夜,期間友平茶飯不思,第二天,人就瘋了。
咳,二十幾歲的友平瘋了。
瘋了之后的友平開始不穿衣服,整天光著身子在村里晃蕩,看到異性就擺弄他的生殖器,友平從一個好青年變成了變態狂,村里人對友平的態度也從一開始的同情,慢慢的變成了厭惡。
友平癲狂了幾個月,情緒才逐漸穩定,下半身也不在裸露,套了一條短褲。但友平整個人還是癡的。
呆滯的目光,不會笑的臉,一件藍色外套和一條藍色內褲,這是友平之后二十多年的形象。
2
村里的小孩都喜歡捉弄傻子,友平是傻子,當然也逃脫不了被捉弄的命運。
捉弄友平時,我們喜歡把他關在屋里。當你成功的把友平一個人鎖在屋內時,友平整個人就會陷入平靜的癲狂狀態,一句話不說,只是在里面使勁的用鐵鍬砸著大門,哐,哐,哐,撞擊聲會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友平愛記仇,誰要是把他鎖在屋內,下次被他逮到了準挨一頓胖揍,友平喜歡扇巴掌,經常會有調皮鬼會被他抽的血肉模糊。
但有一個辦法可以免于友平的“刑罰”,那就是背詩,當友平抓著你的頭發張開大手要揍你的時候,你只要給他念兩句詩,他就會跟中了邪似的,放了你,重新回到他的家門口,蹲著,或者坐著。
友平這傻子喜歡詩。
友平家門口有一堵墻,上面用竹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全部是詩。
對于詩,友平喜歡寫,也喜歡讀。
友平最喜歡背的詩是那句:
“僅我腐朽的一面
就夠你享用一生”
友平背這句詩的時候會正襟危坐,像個虔誠的宗教徒,眼睛正視前方,微微張著嘴,鼓鼓的腮幫開始抖動,聲音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洪亮,悠揚,會讓你忘記他是個傻子。
后來我找到了這首詩,它是這樣寫的:
本質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人終究不盡完善
太多的機會都留在錯誤中
我們卻在幸福里得到進步
說和做并非本質
喝酒的時候口含一顆櫻桃
我們可能錯讀一本書
認識一群內心脆弱的人物
為那些被粉碎的東西傷心和痛哭
這些也不是本質
最高最完美的是一些殘缺的部分
我們完善的兩次事件之間
這一切又僅僅是過程
你祈求和得到的
僅我腐朽的一面
就夠你享用一生
我看不懂,也不需要看懂,就像我不需要了解友平的精神世界一樣。
3
友平就是這么個傻子,臟頭發,白肚皮,短褲頭,和大多數村莊的傻子并沒有太大區別,對于友平,我沒有過施舍,也沒有過憐憫,我和友平這個傻子也沒有太多交集,呵,誰會愿意跟個傻子有交集。
可即使是這樣,友平的死還是讓我受到了不小的震驚。
友平是前年冬天死的,就是前面說到的中秋節過后的那個冬天。
那個中秋,友平的初戀女友回村里走親戚,這是她這些年來第一次回村里,但就是這么不巧,被友平碰見了,友平沒禁受住刺激,便鬧了這么一出。
友平在廣場上鬧過之后,回到家里狀態就開始不好了,眼睛成了血紅色,咬著牙,茶飯不思,友平的父母也不管了,就讓他這么在家門口坐著,坐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友平才開始吃飯,就是飯量小了。
此后,友平還是和以前一樣在門口坐著,只是吃的越來越少了,也更不愛說話了,后來干脆連詩也懶得念了。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友平竟然穿起了長褲,那是一條老式的藍色長褲,帶著褶子,像是從箱底翻出來的。
于是,友平就開始穿著長褲在家門口坐著。
再后來,友平就死了。
友平死在了河里,秋冬的河水很淺,淺到還沒沒過友平的白肚皮,友平就那樣躺在河里,藍上衣,白肚皮,藍長褲。
大家都說
友平是受了感情刺激
發了瘋,病死的
總之,友平是死了,他不用再害怕被鎖在屋里,不用繼續板著個臉,也不需要虔誠的背他那聽不懂的詩了。
嗯,
我們的友平
四十多歲
作為一個傻子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