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晚上,南京城大雨。嘩嘩得下了一整夜,雷聲陣陣。當(dāng)時,我窩在暖和的被子里聽雨聲,吃著草莓,看著電影,跟Z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剛從LOFTER上看到的別人家的畫。
家里的來電很快就終結(jié)了這樣的愜意時光,爹告訴我,家里小爺爺賁門癌晚期。在這以前,我都覺得癌癥離我很遠(yuǎn),更何況這第一次聽說的“賁門”是什么鬼東西?爹說,“你安排好工作回來看看他,一直念叨你。”爹匆忙地掛掉了電話,“明天還要接你奶奶去體檢,不聊了早點休息。”
放下手機,我都已經(jīng)想不起從前相處的點點滴滴,只記得春節(jié)見面,飯桌上他還給我倒酒說,下次帶男朋友回來給爺爺看。片段的記憶洶涌而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深感自己無知又無能。
3月20日,結(jié)束了一整天的忙碌行程,躺到床上才打開手機,微信上姐姐給我留言,問我何時回家。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十年怕井繩的敏感度和警惕性,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昨晚爹提到的帶奶奶體檢。立刻打電話回家,爹告訴我沒什么問題,不過是舊疾復(fù)發(fā),奶奶膽囊炎多年。奶奶接過了電話,問我有沒有吃飯,是不是自己做的,飯里有肉嗎?掛了電話打給了姐姐,張口就問:“奶奶怎么了。”姐姐支支吾吾問我,你爸沒告訴你嗎?我出奇地平靜:“我能猜到,你直說。”“癌癥,晚期。”
我現(xiàn)在也想不起姐姐又說了什么以及是怎樣掛掉電話的,我好像很清醒很理智,好像還說了,“不要緊,小地方的醫(yī)院不靠譜的。”我蹲在地上大哭,把給奶奶買的老年人鈣片、給爸爸買的仲景六味地黃丸、給媽媽和姑媽買的核桃阿膠糕迅速裝好,準(zhǔn)備立刻回家。走到小區(qū)門口時我意識到不能這樣,又走了回來,然后就在房間走來走去,反反復(fù)復(fù)地翻著抽屜。我開始煩躁,為什么天還沒有黑,它太亮了。
從前我常討厭自己不會攝影,太對不住蠢蠢欲動的心和閃閃發(fā)光的眼睛。Z說,不會拍但你會寫啊。可是如今,寫點什么總讓我慚愧不已,像是因此留下了自己犯過錯誤的證據(jù)。因為就在15年本命年到來之前,我還在書里灌滿了雞湯,我寫著“把家放心里把路踩腳下”,我寫著“時間慢一點我便能愛他們多一點”,我寫著“已經(jīng)想好了要在天安門前跟奶奶拍什么樣的照片”。書記的話刺耳卻是對的,你在矯情什么呢?
3月22日,湯圓來寧參加省公考。早起敷了一會兒腫著的眼睛就出門去火車站接她,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她說,寶你怎么看上去跟之前一點不一樣了,連聲音都沒力氣的樣子。我告訴了她,然后她就陪我在地鐵站里哭。她安慰我說,“我外公也是在你奶奶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查出來心臟病,當(dāng)時醫(yī)生也說頂多半年,但是堅持到現(xiàn)在快90歲了。”我稍稍放了點心。
下午,我聯(lián)系爹帶奶奶來南京重做檢查,爹終于在電話里向我坦白,說“奶奶當(dāng)時檢查的非常不好,但是拿到報告后也沒那么嚴(yán)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老天爺好像又給我開了一扇窗,我想有信仰是一件多幸福的事,至少在某些情況下神明還值得寄托希望。爹又說,小爺爺放棄繼續(xù)治療,已經(jīng)交代后事了。我問,還剩多久。爸爸也沉默,我越哭越兇的時候,爸爸開始給我做心理輔導(dǎo)。他講我聽,說得越多我越自責(zé),我從未有過像那一刻一樣對爸爸的依賴和崇拜。在那種家里家外所有事情都需要他這個頂梁柱去考慮去準(zhǔn)備去協(xié)調(diào)的情況下,他卻仍然在細(xì)節(jié)上顧全我的感受。從那時起,我知道過去的自己有多可笑多懦弱多自以為是,我覺得自己獨立堅強,雖不夠勇敢卻理性冷靜,但其實我就是個慌亂的膽小鬼。
3月23日,一大早起來趕去省腫瘤醫(yī)院。匯合的時候,奶奶正用吸管喝粥,一句“我都快餓死了”讓我稍稍放寬了心。從爸爸那里得知,奶奶的初步檢查顯示肝功能尚好。我差點激動地想跳起來,我拉著奶奶的手,覺得她還在身邊就說不出的心安。那天我的心情是雀躍的,甚至計劃好了要怎么去討回小醫(yī)院誤診的精神損失費。晚上與方程式聊天,我還開起了玩笑。
3月24日下午,給姑媽打了電話。醫(yī)院那頭吵吵嚷嚷,只聽到一句“不太好”,心頓時往下一沉,倒沒有立即哭出來,只是仿佛終于等到了宣判。又給媽媽打電話,也是云里霧里說不清楚就匆忙掛掉了電話,我開始著急糾結(jié),害怕知道結(jié)果又想知道結(jié)果,遲遲不愿再打電話回家。沒一會兒收到小Q的信息,把完整的北京四日游攻略做好發(fā)給了我,時至今日仍然感謝這位好基友,雖然他身在中科院的懷柔鄉(xiāng)下也不曾玩轉(zhuǎn)北京,但卻做出了一份精確到低中高檔酒店餐飲門票路線以及如何租取輪椅都詳細(xì)清楚的攻略。他問我有沒有收到時,我告訴他,北京大概去不成了。
直到奶奶經(jīng)過第三次檢查完全確診,我才意識到好像無法再有回旋余地了。我在朋友圈發(fā):失而復(fù)得有多值得慶幸世事無常就有多無能為力悲喜交加有多惴惴不安至親不待就有多錐心泣血半年前我還在書里寫生活這件事單是活著就很美好無論悲喜皆是恩賜而現(xiàn)在只覺得文字是個多蒼白至極的東西。還記得在醫(yī)院外,奶奶曾問我,以前她拍的照片我是不是還有保留,我就莫名心酸。怕她有思想負(fù)擔(dān),我還開解她:“提照片干嘛,反正你又沒事,等你小毛病好了留南京給我做飯吧。”
遇到的人總有遇到的理由,發(fā)生的事也有發(fā)生的變化。每天爸爸都會在媽媽給我打過電話后再給我打一次,他向我承諾,今后滴酒不沾,正如我總向他承諾早睡早起一樣。我覺得我好像把自己都給忘了,忘了我有多珍惜當(dāng)下,忘了我有多熱愛生活,忘了我有多興致盎然。每天醒來諸位安好我都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恩和安全感,連牙疼都好像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生活體驗,看到的每一個人都親切的要命。
那以后,我?guī)缀趺刻於及l(fā)朋友圈,去哪里吃什么玩什么看了什么做了什么悉數(shù)放上,想著家人看到的時候能夠講給奶奶聽,覺得孫女能干又開心,就可以哄她高興。3月26日,在哥哥朋友的安排下,奶奶開始住院,大姑陪著。我開始每晚下班趕去醫(yī)院的生活,即使心情沉重,也笑著推門進病房。每次去,奶奶精神都很好,只是病房陌生得很,一臺壁掛的液晶電視也只是重復(fù)播著新聞。大姑總是趁機拉我說話,我知道這對她也是難熬的,窄小拼接的床,磨人又反復(fù)的需要,奶奶一整天要輸液很久,大姑就得一直看著,所以她也常常難以入睡,總說頭疼。
我問奶奶,現(xiàn)在是不是很想打牌?奶奶沉默了會兒,說,以后是打不到了。這樣就輪到我沉默了,作為子孫來說,我們盡可能減少她的負(fù)擔(dān)和痛苦,然而其實,老人家心里明鏡似的,什么都知道。我回答奶奶,“怎么會打不到,過幾天動完手術(shù)我們就回家。天天有人來陪你打。再說你可不能這么消極啊,我跟弟弟都還沒結(jié)婚呢,你得存好兩份大紅包,不然不給你喝喜酒。”
去的次數(shù)多了,經(jīng)常覺得尷尬,一下子從話嘮變成了最安靜的人,奶奶問我,怎么不說話了?為了打破尷尬,我只好跟奶奶說,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奶奶笑起來,指了指隔壁病床的老太太,說,別吵著人家了。我不甘心,“那我給你跳舞,快看快看快看。”大姑說,奶奶心情很煩躁,伺候得不好脾氣大得很。但我每次去醫(yī)院看她,奶奶都非常非常乖,我想大概她是在演戲給我看,那她成功了,因為每次去完醫(yī)院回來,我都或多或少地又增加了一份信心,覺得事情還不算太壞。
3月27日,爸爸告訴我他已經(jīng)成功牽線,將賭氣賭了一輩子的大爺爺和小爺爺成功拉到了一張桌子上和解吃飯,鬧了大半輩子的別扭,如今面臨生命的重大考驗時,也總算知道這爭得一口氣也到底是虛無的,再怎么說也是骨肉血親。3月28日,我跟媽媽開車去看小爺爺,除了瘦些別無他樣,小爺爺看到我很高興,大概知道我要說什么,他擺擺手說:“勸勸你奶奶和爸爸,心態(tài)放放好,像我一樣。我才不怕呢,生死有命,來吧快點吧。”走時我佯裝生氣,“今天叔叔燒的龍蝦一點不好吃,等明年我就吃你做的,你才別偷懶。”
3月30日周一下午,奶奶進行第一次手術(shù)。前一天晚上我去看她,把煮粥的小鍋和軟軟的靠枕都帶了過去。知道她是怕疼的人,所以輕言細(xì)語跟她說,明天不要怕噢,動手術(shù)雖然只是搞個小洞放藥,但還是有點疼的,都是正常的,一會兒就好了你不要多想。奶奶揮著手催我趕緊回去,“我膽子大著呢,你快走吧,小丫頭一個人走夜路我不放心,到家了給你姑打個電話。”4月3日周五,奶奶進行第二次手術(shù),晚上我去看她。來為奶奶量血壓的護士姐姐拉起奶奶的手臂讓她放松不要握緊拳頭,完了順手放下了奶奶卷起的衣袖,我因此而感激她,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善意美好的。
4月10日,奶奶出院,前一天晚上我去醫(yī)院。大概是被關(guān)在醫(yī)院太久了,知道要出院奶奶很有精神,躺在床上看電視認(rèn)認(rèn)真真。我讓她別總躺著,起來活動活動或是坐一坐也好,奶奶摁了摁頭下的喜羊羊靠枕,說:“你帶來的枕頭,我睡得一點不頭疼。”我笑得不行,“那當(dāng)然了,孫女特地給你挑的好的。”
4月12日晚上,老爸請客吃飯,喝醉了給我打電話,迷迷糊糊的,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說,今天又來了多少人看你奶奶,送錢帶東西的。老爸今天請吃飯了,多虧這些朋友幫忙,所以現(xiàn)在還有些希望。五一過后再去南京檢查一下,如果前期介入有效,就繼續(xù)治療,如果不行就去之前聯(lián)系的北京的醫(yī)院。今天老家好多人來,談起好多事情,包括大家里關(guān)系,還有后事,太多復(fù)雜的東西要考慮,要顧全很多人的面子和想法,具體的等你回來老爸要跟你商量下再決定。太晚了你早點休息,千萬千萬不要熬夜。
小Q每天聯(lián)系我問情況,每次也只能回答他,就這樣吧,還好,沒事。是因為自己也不清楚會發(fā)生什么,那一天什么時候來到。4月6日晚上跟汪老師一起吃飯,汪老師化學(xué)專業(yè)曾在醫(yī)院工作過,他說,會來得很快的,要有心理準(zhǔn)備。事實上,我一直有心理準(zhǔn)備,我跟自己說,跟家里人說,跟朋友都這樣說,從小到大我一直對奶奶很好,即使真的有什么我也不會太遺憾,唯一遺憾的也不過我終究未能帶她去成北京。然而,這原本就是太大的遺憾。
4月13日周一,7點被鬧鈴吵醒,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看到昨天深夜湯圓給我發(fā)的消息,17秒的語音,只聽到了抽泣聲,我還在懷疑是不是廁所水龍頭沒關(guān)好,就聽到簡短的八個字:“寶寶,我外公,去世了。”瞬間睡意全無,想著不久前她還拿這件事安慰我,如今竟然這么快就發(fā)生了。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飯,對著手機不知道該發(fā)過去什么才好,眼淚鼻涕不斷往下掉才知道原來我也在哭。以前常覺得電視劇里演戲太假,如今真真深刻明白,有些情緒自己都藏不住,大概是本能吧。
寫到這兒也差不多了,感同身受的分享應(yīng)該算上一點安慰,給湯圓,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