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個都不想作英雄,年歲、見識、理想,都不允許他們這么干;他們確實在一段時間里迷戀過《單刀赴會》、《武松打虎》這類故事,但往后再提起他們就會覺得難堪,甚至對此十分冷漠,否認這些是屬于自己的經驗,和星儒否認小時候偷了老板娘的錢一樣。
? ? ? 他們三個都不想像現在這樣活著,年歲、見識、理想,都不允許他們就這么向生活低頭。
? ? ? 可是,他們三個偏偏困在了這。夾在這小鎮上,誰也做不得多大事,可三人又無論如何不愿意走,只好夾在這小縫中間,打牌度日,真遇著看不下眼的事,就半斤包谷燒燙下肚去,回屋蒙頭大睡。
? ? ? 但平時三人還是照常打牌,反正沒人說他們的不是,三人都有自己的正當行業;沒人說他們不算英雄,這小鎮也出不得英雄;更沒人說他們向生活低了頭,這些年過去了,小鎮上活的最滋潤的還是他們三個。
? ? ? 鎮子不大,就一條國道周圍零星落了幾座屋子,政府出資再建了個糧管所,兩個月落了好幾座倉房,然后從最近的村子里接了條沙路上來就算是個鎮子了,鎮上不平,剖開來看是個“幾”字,碩大的倉房一落,“幾”字上面那一橫就被占去了一邊,另一邊是家羊肉館。羊肉館是個外地人開的,老板來鎮子第一天起就被叫羊老板,也不知是“羊”還是真的姓楊。
? ? ? 羊老板是個精明人,精明不可能是小鎮上的東西,羊老板來鎮子的時候還沒街對面那個糧管所,那時候他就在路邊支了個涼棚子,前面是口專燙粉條的大鍋,下面熊熊的火,邊上的小鐵爐上擺了個瓦罐,里面是他秘制的羊湯,他的羊肉都在碗櫥里,用個竹篾子盛著,上面用細網眼的白紗蓋住——夏天招蚊子,后面就是幾把椅子兩個長桌用來招待客人。羊老板賣羊肉粉,一般人進來說來碗粉,羊老板就得利索地下粉條,灑調料弄澆頭,這些弄完粉條剛好是筋道的時候,用漏勺沿鍋沿一把摟上來,粉條擱碗里,之后要快,打開瓦罐舀一瓢羊湯蓋滿粉條。湯一下去立馬和調料兌和,味道就入粉里去了,羊湯上面是一層薄薄的油膜,味透不出,味道就慢慢往粉條里鉆,等客人端起那碗粉的時候,味就全透了,每根粉條都有羊湯的鮮美。羊老板不用味精提鮮,那年代沒這東西,也不用蔥花,他說那玩意糟蹋了他的湯。有很多人說羊老板的羊肉粉秘訣在湯,有的說在調料,更有的說在那一套封住味道的手藝。
? ? ? 這些人說得都不全,羊老板開這么多年館子,手上的活自不多說,那是手藝人一輩子丟不掉的。和羊老板最親近的老海和李長書都覺得秘訣肯定不在那些地方,李長書說秘訣在粉,當初羊老板剛來鎮上的時候,托著李長書陪自己逛,帶著羊老板給的兩塊錢,李長書先帶他從國道下到那邊一畝三分地,能看到鎮邊上的那個村子,村子前面是條河,水量不小,邊上是水田,田里是稻子。從那條沙路下去就是村子。下去的時候羊老板伸手去扯稻穗,用手碾開。羊老板說這稻子做米粉好,有金線,筋道,不斷條,而且糯,好入味。羊老板又問了問鎮上的地價,前前后后找李長書合計了幾次,李長書領了羊老板幾次錢之后,羊老板就把國道那邊的一片開闊地全買下來。這事完了,羊老板那邊的開闊地放著沒管,還是整天在國道這邊的沙路口子搭涼棚賣羊肉粉。
? ? ? 老海說秘訣在肉,李長書和老海一起吃粉,兩人吃的是真正的羊肉粉,羊肉是從白紗布下面拿出來的片好的熟羊肉,當然羊湯還是前面那個瓦罐里面的,不過沒有羊肉怎么能算羊肉粉呢,一般人說粉,羊老板就該給他們做一碗羊湯粉。那些人吃粉先喝湯,吃完了粉再把剩下的湯喝完,個別出涼棚的時候對羊老板說,“羊老板,手藝可以嚯。”羊老板就笑著回他們句“羊肉一塊,羊湯隨逮(喝的意思)”,那粉里其實就些羊肉碎末,還都是熬骨頭湯掉下來的。李長書和老海吃粉的時候坐最里面的長桌,開頭不先喝湯,先夾一片肉在湯里涮,把花椒末的涮肉上面去再涮下來,然后才放嘴里。李長書問“羊老板,房子也不砌,整那么大塊地皮干嘛。”羊老板不答話,老海和李長書出了涼棚。“兩塊錢一碗粉,錢又被他一五一十的收回去了。”“好吃嘛,這個要緊。”李長書覺得老海說對,好吃要緊,但那以后他覺得秘訣在肉。
? ? ? 三個人之所以能那么親近和這羊肉是分不開的,老海和李長書不把錢當錢,而當成一碗一碗的羊肉粉;羊老板不把錢當錢,他精明著呢,他的錢遲早會從他那個羊肉館子里收回來。
? ? ? 第一個發現上了羊老板當的是老海。老海是中學教員,手底下領著幾十個初中生,那班上大多數是沙路下面那村子的,每天去學校得過羊老板的涼棚,老海吃早餐就是一碗粉——沒有羊肉。沒幾天就在窗子邊上聽見學生說他摳,吃粉只逮羊湯。他以后早餐就都吃兩塊一碗的羊肉粉。第二個上當的是鎮上趕集做粉面生意挑肩的,以往趕集,生意大多都是靠著菜販子沒時間過早,只好賣菜的時候吆喝讓肩挑給自己隨便弄碗素粉。現在趕集羊老板直接做好了挨個送過去,不打攪別人做生意,錢等散了場再結。村子里的人以前逛集得趕緊買好東西趁肚餓之前回家做飯,后來村子里的人喜歡趕早了去,吃羊老板第一鍋羊湯下的粉,再慢慢兒逛。
? ? ? 最后上當的是政府,羊老板在沙路口支了個涼棚這事鎮長是知道的。但是羊老板買地皮的時候偏偏買的是那邊的開闊地,開闊地不好做生意,離村子遠。鎮長說外地人愣。沒成想往后沒幾個月要響應號召建糧管所,鎮上周圍都是水田,下地基下淺了房子四五年肯定得滑,下深了成本高,而且怕弄臟了地下水。沒辦法只能去那一畝三分地找,糧倉大,而且底下得是空的,過風,不能把糧食弄潮了,離河邊近了水氣大了也不行。只能是國道那邊的開闊地,鎮長沒法又只能出面和羊老板協商買回來,劃沙路口的黃金地勢給他,又貼磚錢給他砌房子。
? ? ? 老海和李長書一算,這么轉下來,羊老板白白賺了不少,那點錢本來只夠在沙路口買個百來個平方,這下足足有了兩百個,還有了磚。李長書說羊老板死精明。羊老板說之前不敢跟李長書說是因為李長書嘴管不住。
? ? ? 其實老海的兒子星儒同樣也管不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