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知道,這世上最尷尬的事兒是什么嗎?”一個在民政局上班的朋友忽然問。
我想了想,說無非就是“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做客上廁所沒有紙馬桶又堵住了打算去掏卻又不小心濺了自己一手要去洗忽然發現停水了”這樣的糗事吧?
她說不,最尷尬的事情,是給自己的同學——在離婚證上蓋章。
1.
雙十一是她的高中同學,長得挺帥,學習也好,就是家里的條件比較差,高二時候參加了一個什么數學比賽,免費得了兩件短袖文化衫,一深一白,上面都寫著數字十一,于是,整個高中的夏天,他就一直換著穿那兩件衣服。
久而久之,同學們就都管他叫雙十一了。
雙十一高考時沒發揮好,沒能考出河南省,于是他只好到鄭州上了大學,并在那里認識了他的女朋友。女孩是鄭州本地人,很漂亮,陽光開朗,家里套三層樓的舊房子,后來趕上了拆遷——“趕上拆遷”的意思就是說:女孩家里很有錢。
一開始是女孩是追的他,但雙十一卻扭捏著堅持不從,人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更何況這追求者是一個家里有錢又千柔百媚的女孩子,可雙十一這層紗仿佛是鋼筋水泥筑成,無論女孩怎樣努力,用盡百般手段,最終都難有一絲突破。
因為雙十一的志向并不只在鄭州——他上大學的學費是村里集資贊助的,他是窮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這鳳凰要展翅飛到更高的天空,他清楚身上寄托著多少人的希望,他不能就此在鄭州止步。
他高中參加那個數學比賽里,有一個天津高校的老師,當時很器重他,雙十一高中一直換著穿的那兩件衣服,就是活動結束后,那位老師贈予的。
那衣服上,印著一片湛藍的海面,旁邊是天津最好的大學。
他想考研,考去那所學校,去更大的地方,更好的城市,搏一個更有把握的未來。
而在這條拼搏之路上,任何不必要的感情,都會成為他前進的阻礙。
2.
女孩請雙十一看了三次電影,但雙十一放了她三次鴿子,這讓同學們都倍感惋惜,他們常常叮囑雙十一說:學業和戀愛不沖突,畢竟愛江山也要愛美人,而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該有七情六欲。
何況,這女孩在學校是一朵惹人注目的花,人人都想采,漂亮得像一只隨時會開屏的孔雀。
孔雀女迷戀雙十一身上的踏實和上進,對于她這種從小在優渥條件下的長大的人,雙十一身上散發出來的傲慢和偏見都讓她目眩神迷,他越對她不理不睬,這種迷戀就越讓她難以自拔。
大二下學期,京津冀三地的名校組織了一次轟動全國的夏令營,這個活動主要針對的是有意向考取各高校研究生的外省學生,輔導員說,如果誰能在夏令營結課的時候拿到一張優秀學員的結課證書,那學校會幫他爭取一個保研的名額。
雙十一坐在教室里,看著宣傳手冊上的往屆活動照片,又在腦海里浮現出了那片湛藍的海面。
保研、夏令營、集體活動、那所學校、大城市、還有海……這些都讓他神往。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離夢想如此之近。
3.
夏令營報名連食宿路費約需要2000塊錢,而雙十一每個月的生活費是300塊錢,現在,他手里有1500,學校貧困生補助500,東拼西湊算下來,剛好夠這次旅行的錢。
但如果把這些錢全部押進去,那從天津回來之后半年內,他就徹底沒錢吃飯了
他在路邊看到一個新開業的超市正好在找兼職:幫忙發傳單賣酸奶,每天給100,干滿整一周把酸奶賣完就發1000。
1000塊,這可不是個小數目,有了這1000,他后半年的校園生活就有保障了。
可他的算盤打得太好,就在夏令營報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早上,他興沖沖地去結賬,結果超市卻告知他說客戶還沒有結款,所以公司暫時也不能給他們發錢,要他等幾天再來。
不結款也就算了,之前賣酸奶時因工作需要,他還自費掏了100塊買了件工作服,現在,他不但沒有賺到錢,還搭進去了100,這小小的100塊難倒了英雄漢,此刻2000變成了1900,連去參加夏令營的報名費都不夠了。
眼瞅著報名馬上就要截至了,雙十一便大罵奸商,要求他們退款,可超市開業瑣事眾多,繁忙的工作員人只當他是個“為了一百塊錢而糾纏不休神經病”,便將他晾在一旁任由其胡鬧。
見沒人搭理自己,雙十一越想越生氣,越氣越著急,他雖然臉皮薄,但畢竟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于是,盛怒之下,他忽然舉起了工作人員手中那臺用來記賬的筆記本電腦,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4.
因為在公共場合鬧事,雙十一被派出所以“肇事拘留”的名義關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孔雀女替他賠償了商家一臺新電腦后,把雙十一從派出所里領了回來。
因為這場事故,雙十一錯過了那次的夏令營,也錯失了一個可以保研的名額。
聽說,學校還把他的這次“肇事入獄”寫進了檔案里,如果此事為真,那么便意味著他這只金鳳凰永遠地失去了展翅高飛的機會。
他離那片海越來越遠了。
5.
之后,雙十一便不再拒絕孔雀女的邀請,他接受她的安排,陪她去電影院、酒吧、KTV、咖啡館……欣然地陪她去一切城里人該去的地方。
別擔心,這不是一個陽光男孩逐漸沉淪最終變成廢柴的爛俗故事,孔雀女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希望雙十一能夠感受到這個城市的美好。
她想讓他留下來,留在鄭州,留在她的家。
“別去追求遠方那些遙不可及的夢了吧,和我一起留在這里,過平凡人的普通生活不也挺好么?”她不介意他的出身,她的爸爸媽媽們也喜歡雙十一身上的那些難得的品格,這樣一個優秀又踏實的農村男孩,如果愿意畢業后留在鄭州,入贅到他們家,定會是一對幸福的眷侶。
于是,畢業后,雙十一順理成章地和孔雀女結了婚。
6.
結婚的時候,雙十一老家的親戚朋友們都來了,孔雀女看著這浩浩蕩蕩的一大家子人,才發現之前預定的旅館不夠住,男方家里人倒也體諒,說“你們結婚事情多,不用你們安排地方了”,便紛紛自己找了去處。
而孔雀女沒想到他們找的所謂“去處”,竟然是婚禮酒店的地下室。
結婚當天,雙十一的親戚和老鄉們從地下室里魚貫而出,涌進熱鬧的婚禮大廳,這讓孔雀女和他的家人們倍感尷尬,而雙十一的父親卻說:“沒事,孩子結婚,你們體面一點就行了,我們做老輩的,節省一點。”
所有的問題就都是從“體面”和“節省”開始的。
婚后,雙十一和孔雀女用彩禮錢開了間小店,店面裝修的時候,孔雀女希望找一家有資質的公司來做,而雙十一卻延續一貫節省的風格,在網上找了一只野雞裝修隊,雖然省錢,但這支東拼西湊的隊伍顯然沒法保證質量,交工后,店里接二連三地出問題,漏水透風不說,某天晚上,竟然還因為電線質量不過關而引發了火災,燒毀了店里一半的庫存。
“其實,不一定小公司就做不好,經濟實惠的也有,只是因為沒找對合適的人吧?”孔雀女試圖去理解雙十一,“畢竟誰干買賣,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
可這不順的不只是生意,還有她的家庭。
凡是逢年過節,他們鄭州的新家就都變成了鄉親們的招待所,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只要來鄭州辦事,都要去她的家里看看、坐坐,再睡上幾晚——即便孔雀女已經提前給他們定好了酒店。
畢竟雙十一上大學的學費是舉全村之力才交上的,沒有那些鄉親們,就沒有他如今在鄭州的家,雙十一常對孔雀女說:“這份恩要還,情要報,我不能做一個沒良心的人。”
于是,有潔癖的孔雀女便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雙十一的那些親戚們,即便他們從不刷牙,隨地吐痰,任意進出她的臥室——還不換鞋。
更讓她煎熬的事情還在后面。
她懷孕的時候,雙十一的母親也來了,說要伺候孔雀女坐月子,可那畢竟是雙十一的媽,而不是他們家雇傭的保姆——保姆可以隨意使喚,活干得不好了甚至還能隨意批評教育——但媽不行。
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可一旦結了婚,就演變成兩個家庭的事情了,眼下,這兩個家庭的生活習慣截然不同,例如,雙十一的母親總是喜歡把抹布混用——有時候用來刷碗,有時候用來抹桌子,有時候,甚至還可以用來擦馬桶蓋。
吃飯時,剩下的飯菜孔雀女堅持要丟掉,可雙十一的媽媽總是要留著下次熱一熱吃,但總是在還沒到“下次熱一熱”的時候,新產生的剩飯菜就又堆滿了冰箱。某天,孔雀女在冰箱里取酸奶時,無意間拽出來一個袋子,才發現,里面是半個月前雙十一媽媽從飯店里打包回來的剩菜,已經徹底餿掉了。
拿出來時,黃綠色的餿水灑了一地。
孔雀女看著一地的穢物,懷孕的妊娠反應使她惡心地吐了出來。
她打開手機,看到有個家政APP在推廣保潔服務,就叫了一個上門保潔,她要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并把那些再用不著的破爛通通丟掉。
保潔公司的人剛打掃一半,雙十一的媽媽正巧買菜歸來,她看到屋里穿著清潔服的忙碌人群,以為是孔雀女嫌棄自己沒有把這個家里打掃干凈,便說:“家里有我還要什么保潔啊,你們年輕人就是浪費錢,一點都不知道節省。”
她邊嘟囔邊問保潔費多少錢,孔雀女說,那錢我手機支付過了。
雙十一的媽媽搞不懂手機怎么也能給別人轉錢,但思來想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嚷嚷著要保潔員退款。
保潔員說這錢是打到公司賬戶的,自己只是提供服務,沒法給她退錢,雙十一的媽媽不關心流程,只心疼錢,便不依不饒地跟他們糾纏了起來,兩方的嗓門越來越大,惹得樓上樓下的鄰居們都圍過來看熱鬧。
孔雀女臉皮本來就薄,此刻看著門口拉扯不清的人群,她的處境更是異常難堪,她挺著肚子嘗試著把母親拉回家中,但混亂中,不知誰推了她一下,她腦袋一蒙,便從三樓的臺階上滾了下去。
天旋地轉中,她才意識到,這兩個家庭與生俱來的矛盾,真的是難以調節。
5.
孔雀女流產之后,雙十一的媽媽也回到了農村老家,人雖然走了,那個沒能夠生下來的孩子,卻成為橫亙在這對年輕夫婦之間的一堵巨大的墻。
在他們婚后的第二年,雙十一想讓女孩和他一起回家過年。
這是矛盾最終的爆發點。
孔雀女之前去過雙十一的老家,幾間水泥灰墻的窯洞,沒有暖氣,沒有熱水,甚至有時連手機信號都斷斷續續,但“畢竟春節回家是習俗,第一年結婚是在鄭州過的,按理說是應該過去。”她想,“忍耐個幾天就好了。”
農村的冬天沒有什么事可以做,天氣太冷,她也不想出去轉悠,鄉親們說的話口音太重,自己又多聽不太懂,她每天只好裹著被子用iPad追劇。
大年初一的早上,孔雀女還在睡覺,雙十一卻忽然拉她起床,說:“家里來親戚了,見一見,咱嬸子讓你順便做幾個菜。”
孔雀女不太會做飯,曾經雖然心血來潮地照著網上的菜譜做過一些,但都是可樂雞翅這類的“洋菜”,村里人要吃的紅燒肉地三鮮她決然搞不定。
“不會?”嬸子說,“那就洗碗洗菜吧。”
可這水太冷了,她只洗了兩個碗,手就被凍得通紅,她邊洗,邊想著年后如何給村里按一臺洗碗機,再裝個熱水器。想著想著,她忽然就有點頭暈——因為流產,她身體比較虛弱,站久了就有點低血糖,于是她一個沒拿穩,便把碗摔倒了地上,碎得稀爛。
沒待她想出“碎碎平安”這類的詞匯來緩解尷尬,人們就七嘴八舌地指責了起來,大年初一的親戚串門本就缺少可討論的話題,這個碎碗正好填補了他們的空缺,鄉親們就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孔雀女感覺她周圍的氣溫都隨著其此起彼伏的討論聲而燥熱了起來。
雙十一沒有幫她解釋,只是背過身子站在一旁,邊看著春晚,邊聽著家里人對她的數落,無動于衷。
雖然多聽不懂,但這些討論的話語中,還是有一句刺進了她的耳朵:“這城里的女娃就是嬌生慣養,生不出孩子也就算了,咋連個碗都洗不了?——我就說當時不能娶,真沒用!”
孔雀女不明白女人為什么就一定要生孩子,何況那次流產也不是她的責任,俗話說“窮養兒富養女”,從小到大她的家就沒讓她吃過什么苦,她確實干不了家務,她不喜歡做飯,更不喜歡洗碗,但她有自己熱愛的事業,養花、寫作、繪畫……可是,這些她能做得很好的事情,在這個偏遠山區的群眾看來,都是雞同鴨講,他們關心的,就是一個女人什么時候生孩子?生一個還是生兩個?生男孩還是生女孩?
倘若生不出孩子,又不會做飯洗碗,那這樣的女人——你還娶回來干嘛呢?
“不就是個碗么,我花點錢賠給你們不行嗎?”終于,孔雀女最后的一點耐心也沒有了,她又拿起灶臺上的一只碗,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這個破村子我真是徹底呆夠了!”
這第二只摔碎的碗終止了這場大年初一的批斗會,但她眼前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巴掌。
窯洞里靜得要命,誰也沒敢再多吭一聲,而雙十一久久地看著他的手,不清楚自己剛剛做了什么。
這一巴掌揮出后他就后悔了,它打在女孩的臉上,卻也把兩個人幾年的感情打得煙消云散。
6.
“唉,你看,婚姻真的是人的第二次投胎。”朋友說,“我全程都沒敢抬頭,哪想到以前看著和和美美的兩個人,如今會落到這樣的情形。婚才結了不到兩年就離了,幸好那個孩子沒生出來,不然更麻煩。”
孔雀女和雙十一從農村回來后,等到年初八民政局開門時,便直接進去辦了離婚手續,當時朋友剛上班,還沒從假期綜合癥中緩解出來,她正爬在電腦前刷著微博發呆,一抬頭,看到兩個熟悉的人,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全程無聲地辦完手續后,孔雀女忽然說:“房子過戶給你吧,不然,你往后在鄭州也沒個落腳的地兒。”
“我不要了。”雙十一說,“那個店你也留著吧,我不在鄭州呆了。”
說完,他最后久久地看了她一眼,仿佛這一眼之后,他就要將她永遠地忘掉。
雙十一拿著離婚證剛離開柜臺,沒走兩步,又折返回來,“這個紅色的本子……”他走近柜臺,指了指他之前的結婚證,對朋友說,“能給我么?我留著做個紀念。”
朋友拿出來遞給他,指了指其中一頁,“這里,蓋了一個‘聲明作廢’的章,本子已經沒用了,你要的話就拿走吧。”
7.
走出民政局后,雙十一目送孔雀女駕車離開,然后自己坐上了去往鄭州火車站的公交車。他決定離開,一切重頭開始,他選擇凈身出戶,生意也不要了,房子和車也不要了,回憶也不要了,過去發生的一切都不要了,連那段占據了生命里四分之一時間的感情也不要了。
公交車緩緩地經過了城市,路過了他的大學校門,路過了他曾經砸爛電腦的超市柜臺,路過了那個給他在檔案中畫上污點的派出所,路過了和她一起看過的電影院、坐過的咖啡店、看過的博物館、唱過的KTV、逛過的書店和商場,路過了祖國另一端的海灘,路過了他們曾經有過的家,也路過了那個來過又走掉的小小生命。
他想到手里握著那本已經聲明作廢的結婚證,和另一本剛剛生效的離婚證,想到他們相愛的那一天,他從派出所走出來,她站在門口,在陽光下露出燦爛的笑臉,那笑容曾經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任性和沖動。
他想到他們結婚那天,鄉親們從地下室里蹣跚而出的窘迫身影,也想到了她挺著肚子從樓梯上滾下去的那個瞬間,又想到大年初一那鬼迷心竅的一巴掌,他想到他們曾經有過的幸福,也想到了那些讓他遺憾遺恨的時刻。
他想到了那些有過的,失去的,珍惜的,浪費的,努力的,懈怠的,追逐的,逃避的,來過的,離開的,有聲的,無言的,撿起的,丟棄的,溫暖的,寒冷的,暴力的,和平的,樂觀的,悲觀的,長久的,短暫的,正確的,錯誤的,愛過的,恨過的……這一切都曾是他的生命里的一部分,是他的生存,死亡,和復活。
在去鄭州火車站的路上,他悵然若失。
他終于要去看那片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