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醒來,發現自己正駕駛汽車疾馳在高速公路上。
隧道里昏黃的燈光,引擎的低聲轟鳴,隨著方向盤的轉動而輕微搖擺的車身,一切觸覺都真真切切地告訴我這不是夢境。頓時手心冒汗,我居然在開車的時候睡著了?而且還在高速上?我……剛才在干嘛?
記憶似乎有點缺失,有點想不起這一瞬間之前的片段了。
“嚯!快看前面,老爺車啊。”
坐在副駕駛的荻野君突然叫道。“有錢人,這種車也敢開出來,撞壞了估計都沒得修的。”
還好,他應該還沒發現我剛剛打了個盹,不然還不嚇死。我心想。是太累了嗎?雖然這會兒已經半夜零點了,可是兩人輪流開車,并不怎么困啊。算了先不想了。
“感覺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吧?不過這輛車的這種紅色我很喜歡,嬌滴滴的,現在的車好像很少。”
“可不,都不好意思超車了。雖然也沒法超車。”
沒法超車?我這才發現隔壁車道居然是對向的,我們正走在單車道上。
“這不是高速啊?”
“不是。但看上去很像吧?應該是舊時候的高速,建了新的以后就不再收費了。”
除了對向車道在旁邊,還真就和高速公路一模一樣。一樣的高架橋和路標,只是看上去確實有些破舊。地面好似還曾經刷過紅漆,又像是經年的鐵銹,有種暗紅的底色。
“到哪兒了?”
“過了廣島有半個多小時了吧,還有不到四個小時。你要是累了的話等會兒你找個地方停了換我開吧。”
“沒事,就有點餓了。”
“你不早說,在廣島吃多好,現在往西去一路上全是山。不過肯定有地方的,走著瞧吧。”
此行是要去山口縣,參觀一些舊長州藩的故跡。荻野君想去九州玩,于是正好順路。盡量避開高速,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頗得旅途的真趣。
前方漸漸出現了一片燈光。遠看像是一堆星星落在了半山腰。
“還是個小城呢!去看看有什么館子吧。”
我興奮地喊道。忽然注意到眼前的道路標識牌,左前方居然有個地名叫“神隱”。
“哈哈,這名字挺有意思的啊,神隱。”
“嚯!咱們居然到這兒了!這個名字可是有典故的。”
“怎么,有人在那里失蹤了嗎?”
“還真是。好像還不止一起。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話到一半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
“怎么了?”
“要不……別在這兒停了?去下個城吃吧。”
“為啥?”
“我……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
“嗯??很不得了的地方嗎?”
“是的。很不得了。非常不得了。まじやばい。”
“嘿,講講唄。”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猛踩了一腳油門。
到城邊了,突然發現城的邊緣有家拉面店,有點像是孤零零地守在入口的樣子。店外面黃色的墻上掛著一排白色的燈籠,仔細一看都稍微有些破舊,頗有時代感。
“哎,不錯,不去城里吃也可以,就在這兒吃吧?這個點估計也就拉面店還開著門了。”
“嘛……行吧。”
荻野君答應地很不干脆。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故弄玄虛的。”
“進去跟你說。”
停好車,兩人走進這家店。室內的裝飾倒很干凈,擺設也都是在日本隨處可見的那種,以至于一進門就感覺來過千百回。荻野君徑直走向最角落的一張桌子。服務員端上兩杯水,我不等他離開,瞄了一眼菜單就點了。
“一份豬骨拉面,面要大份,再加兩片叉燒。”
餓的時候總想吃點濃厚的東西。而荻野君看了半晌,才緩緩地開了口。
“一份醬油拉面。不要肉。嗯……加點韭菜吧。”
“嘿,你啥時候改吃素了?”
他干笑了一下。待服務員走后,這才終于開始講正題了。
“你沒覺得這座城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我歪著腦袋苦思冥想。桌子上有個漂亮的沙漏,應該是裝飾品,我拿在手里把玩起來。
“想不出來。日本的城到哪里都一樣嘛。”
“我給一個提示。我們下高架橋了嗎?”
我大吃一驚,目瞪口呆。
“這個城……是懸空的??整個都在高架橋上??”
“對,這本來是個盆地,周圍的山又太陡,跟外界很難交流。跟桃花源似的。”
不愧是中文專業的,荻野君對中國的名篇很懂。
“戰后修高速路過這里,本意也是要聯通這里與外界。不料高速入口就成了這里差不多唯一的出口,很快就被一暴力團伙霸占,他們就成了這里的土皇帝了。這伙人賺了錢以后就開始圍繞高速入口擴建,在空中修了一些店,吸引過往的車輛。”
“有病啊,多費錢啊。”
“能賺來錢就不怕費錢了。而且他們又沒辦法把高速改道,只能這樣。”
“政府不管啊?”
“戰后那段時間全國治安都不太好,他們又是有點正經商業背景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那人們可以逃跑啊。”
“跑了一些吧。不過他們又不是把人們當奴隸,也就是收收稅,賣賣地,壟斷了一切生意,人們日子還能過。”
“現在還是這樣嗎?”
“不了,后來修的新高速沒路過這里,暴力團伙也被取締了。再后來改劃新區的時候為了方便就把政府機關設在了上面,外來的商戶也都把商鋪設在上面,于是這個懸空的新城就越來越大了。”
“下面的人沒反對啊?陽光都沒了。”
“所以這下就走了很多人。但同時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就慕名聚集到這里,漸漸底下的舊城就成了不法地帶。我不是說曾經有人連人帶車在這一帶失蹤嘛,肯定就是他們干的。不過警察也沒查出來,成了懸案。由于舊城已經沒有什么正經的居民,他們也不上來搗亂,兩方面也就相安無事了。以前舊城里通往高架橋的那段路也不知道啥時候被人毀了,有人說還是新城的人毀的,不想讓底下的人上來。”
“哦!所以以前是上面黑社會下面平民,現在成了上面平民下面黑社會?哈哈真有趣!所以其實下不去?真遺憾,我還想下去看看呢。”
“嗯……肯定是有辦法下去的,不過我勸你還是珍惜生命吧。”
“你從哪兒知道的啊!”
“看過一些帖子,關于流浪漢聚集地,一些最好不要接近的地方,比如大阪的西成啥的。”
說話間拉面端了上來,我把沙漏放到一邊就開動了。
“你說這店里怎么擺著沙漏啊,我還是第一次見。”
“是挺少見的,可能店主喜歡吧。”
“沙子挺可憐的,從這一邊轉到那一邊,無限循環,這輩子別想出來了。”
“哈哈,說的好像它們有生命似的。”
說笑間兩人吃完了飯。那幾片叉燒肉濃厚得過了頭,最后完全是出于不想浪費,強忍著惡心吃下了最后一片。以后就算餓肚子也還是要少點一些。
一出店,我就急忙奔到高架橋的欄桿處向下望去。是一片很廣袤的空間,可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后,發現還是有幾盞黯淡的燈,看來還是跟上面有點聯系。我對荻野君說想去城里逛逛,他大概有些困了,雖然還是有些忌憚腳下的舊城,但是看著新城里與外界別無二致的街景,大概安心了不少,說找個能洗澡的網咖洗個澡睡一覺,讓我隨便逛。
如果荻野君不事先講解,路過這個小城時我肯定不會多看一眼的。日本的城市挺單調的,這座城雖然陌生,但和來過千百次也沒什么區別,便利店、快餐店、加油站,都是全國連鎖的那幾家,進去后陳設也都一模一樣,有時候根本記不得自己是身處何地,是第幾次踏入這家店。
而從新城的邊緣望下去也都是一樣的黑漆漆,讓好奇心爆棚的我一籌莫展。我靠著欄桿,看著燈火通明的新城。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它是那么的高潔與寧靜,根本想象不到腳下就有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以前經常說“同在一片陽光下”,看來是我太天真了,對有些人而言,能走在陽光下就是奢望了啊。那里會有孩子嗎。他們要怎么長大呢……
目光停留在了市中心高聳的商場。還挺高的,有五六層的樣子,高架橋怎么可能承受?哈!對了,這樓肯定是建在地上的!只不過露在高架橋以上的部分只有這幾層而已!是了是了,以它作為樁子,周圍就又可以修很大一片。所以但凡是高樓就肯定能通往地下!
我激動地要跳起來,拔腿就往這座商場大樓跑去。到了以后才發現漏算了一點,因為已經是后半夜,商場早鎖門了。偏門也都沒有開放的。我不死心,看到有三層以上的樓就都跑過去前前后后看個究竟。
路過一家便利店的后門時注意到有個孩子在翻業務垃圾箱。我在便利店打過工,知道廢棄的飯團和便當之類的是要丟在這個垃圾箱等待回收的。他是在找吃的。這個時間點來,應該是老手了,因為有一批零點之前扔掉的貨,現在還可以吃,而天亮前就有卡車來將其收走。我就立馬意識到,他會不會是從下面來的呢?
過了好一會兒,小小的身影才提著兩個塑料袋走了出來,我假裝路過,靠近他時忽然轉過頭問他,
“你好,可以打擾一下嗎?”
小男孩沒有反應。看上去有十歲左右的樣子,皮膚挺白,衣服有點破,身上有股怪味兒。
“請問你是住在下面嗎?”
我指了指地下。他立即搖了搖頭,似乎有點警覺。
“我不是日本人……我剛來到這里,別怕。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作為交換我可以給你買吃的。新鮮的。”
一邊說一邊朝便利店的方向指了指。
男孩依然沒有反應,也沒有逃開。
“啊,你想要錢也可以。”
“……巧克力可以嗎?”
我笑了。看來確實是舊城的居民。
“當然可以,還要啥?”
“一瓶可樂。”
“走走走,跟我一起去店里!”
“……袋子。”
他有點不好意思提袋子進去,應該是怕被店員看見。
“那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然后我去店里快速買了一大瓶可樂和三盒巧克力。
“我回來啦!不用謝。去哪邊?我們一起走。我有些問題,第一個是,你是怎么上來的?”
“有五座樓都可以。”
“原來如此!那座商場下面有通道吧!”
“那是畜生道。里城養的動物從這里上來。”
“畜生道?還有名字啊?真厲害!有什么動物呢?豬?”
他點了點頭。“還有雞。”
果然還是有產業的。但是沒有電應該沒法養的,于是我繼續問道,
“那下面應該有電吧?”
“工廠有。學校有。吉原也有。”
“吉原??”
“人間道外面那一塊。表城的人這么叫的。”
吉原是江戶有名的花街,類似老北京的八大胡同。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了。果然,果然,既然是法外地帶怎么少得了這個。
“原來你們叫‘表城’和‘里城’啊!挺形象的。你從哪個樓上來的?”
“沒有走‘五道’,有一個只有小孩子能走的通道。”
“哈哈,我知道了,肯定是‘餓鬼道’!(日語里“餓鬼”有小孩的意思)”
“它沒有名字,就叫無人知曉道。”
“為什么只有小孩才能走啊?太小了嗎?”
他點了點頭。
“可是我……我有點想下……我想去你家作客!有沒有我能走的道啊?”
他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好啊。‘天堂道’應該可以走。以前走過。”
“太棒了!能遇見你真的太好啦!”
雖然荻野警告過我,可是既然有小孩子生活在下面,想來不會那么恐怖。
“你家里有誰呀?”
“三個……不,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爸爸媽媽呢?”
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這肯定是揭人傷疤。他卻若無其事地答道,
“爸爸,不知道。媽媽在吉原。有時候會回來。”
我不敢再問了。
我們來到了一家俱樂部模樣的地方。他觀察了一下說今晚不好混進去,需要先分開,在里面匯合。也就是說我買票進店里,而他從‘餓鬼道’到里城,然后可以從里城進入店內。
果然不到十分鐘他就從人群中鉆了出來,帶我朝“地下室”走去。他動作很迅速,跟迷宮似的一道道樓梯一扇扇門,有時我甚至疑心自己陷入了無限循環。而他對要走的路完全了如指掌。一路上雖然有些人,但也都沒多瞧我們一眼。一溜煙就來到所謂“天堂道”的出口。
出來后并沒有馬上到達室外,而是有個菜市場大棚一樣的半封閉空間。有燈。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很多人。很多神情極為不自然的人。有些在抽煙,有些在注射。嘴里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響。第一次見人吸毒就是這樣的大場面,不由得心驚肉跳。幸好大家都只專注于自己的幻境,根本沒人理會我倆。
“從表城里買的。”
目睹我受到驚嚇的表情,男孩解釋道,
“他們是里城的人。剛才路過的有些房間里有做夢的表城人。”
“做夢?”
“對,他們說吸那種煙,打那種針就會做夢。很好的夢。”
“……你可別跟他們學。”
“有個哥哥試過,跟我講了那些夢。我說是假的,他還罵了我。”
談話間已經走出大棚。加蓋的室外空間,真是無比神奇的體驗。表城的底部稀稀拉拉地有些燈,遠遠望去倒也像星空。水泥柱子和不見門窗的大樓林立,擋住了不少視線。眼睛習慣黑暗以后,那些幽微的光倒是足以讓人看清道路。氣味也應該是不怎么好的,但是久了也就聞不見了。一路上都是頗有廢土風的一些建筑。垃圾遍地。吉原方向的光有點特殊,很像是點燃的蠟燭。
路過一大圈接著天花板的圍墻。圍墻頂部被打開了一些窗戶,透出白花花的光。
“這是養豬場。”
“哦~長肥了要通過畜生道賣到上面的呀。豬都吃什么呀?”
我多余問了這么一句。
“能吃的不能吃的,豬又沒得挑。很多人死了也會被送到這里來。沒有家人的人。”
又是一爆炸性新聞,我差點沒吐出來。想起在拉面店里荻野特意說不要肉,原來他早就知道。
“所以……其實上面的人在吃下面的人?”
“只是死尸而已。”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你……將來有什么想做的事嗎?”
“想上學。想去表城上學。那邊是我們的學校,吉原的阿姨會來教認字。”
“走,去看一下。”
所謂的學校,遠望像是一座寺院。門前有石像。我以為是哪路神仙,走近一看簡直要嚇傻——居然是孔子的石像!而當地人顯然把他當財神了,因為石像前被撒了好多硬幣。
“從這里畢業了,能干嘛?”
“里城有幾家會社和企業的。產品通過‘地獄道’往表城去。”
“啥?‘地獄道’?是了,工作就是地獄嘛。”
“但‘地獄道’的活有點苦,有點無聊。有些哥哥去了‘修羅道’那邊,表城的人會來賭錢。那邊比較輕松,還有機會跟著大佬去表城。只是……”
“比較危險?”
“嗯,需要聽大佬的話。很多人就聽大佬的話去做夢了。大佬讓做夢就必須做。做了夢就會更聽話了。到家了。”
所謂的家在一小河邊的兩層小樓里。這邊有挺多看似住了人的房子,看來大家聚居在這邊。是了,他們肯定沒有水管和下水道,不在河邊大概很難生活。
“請。”
“打擾了。”
我輕聲說道。房間里很是雜亂。男孩點亮了燈——是用干電池點亮的小燈泡,像是學校物理課的道具。雖然很暗,但是里城生活的人們大概只需要這點亮度就好。
兩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小女孩睡著了。另有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還沒睡。見到我打了招呼,也并不害怕,看我提著可樂和巧克力來,開心就寫在臉上。
我坐下來休息。角落里突然響了起來。原來是一只關在籠子里的老鼠。籠子很破舊,但有一個能轉動的圓輪。大概是亮了燈的緣故,小家伙開始活躍起來。他們兄弟四人自己都沒什么吃的,居然養老鼠。于是我輕聲問道,
“它吃什么呀?”
小妹妹拿出一個塑料袋,居然是一包葵花籽!
“買的?”
“不,采來的。”
“這里不是沒有太陽嗎?”
“有的,在外面一直走,有陽光能漏下來的地方。那里長出來的。”
我有些感動,
“那就好,那就好……不過其實這個人也是可以吃的。”
兄妹倆聞所未聞,湊了過來,我給他們演示了嗑瓜子的方法。
“中國人可愛吃這個了。你們還可以把它們炒炒。可香了。”
兄妹倆嗑了幾個,笑得很開心。
“這是陽光的禮物。”
我想說點什么鼓舞他們的話,只想到了這個。
“太陽沒有忘記這里!”
妹妹點了點頭。
“你們快吃吧!……我先躺這邊休息一下。你們吃完我就該走啦。”
躺下來,轉過身,背對著兄妹倆。忍不住在心里嘆起氣來。
生在這里真可憐。怕是這輩子走不出去了。有點良心的,辛勤干活,被上面的人剝削,死了還要變成豬飼料,被上面的人吃掉。沒良心的,幫著大佬干盡壞勾當,做幾場美夢,怕是也免不了喂了豬,然后被上面人吃掉。唉,真慘。
面前的圓形籠子里,小老鼠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天也許是快亮了,但身處此地完全察覺不到。在小燈泡昏黃又暗淡的燈光下,一股強勁的困意襲來,迷迷蒙蒙中,籠子轉動的那轟隆轟隆,居然越來越像是汽車引擎的轟鳴。
聲明:拙作借用了日本電影《無人知曉》和《燕尾蝶》的部分設定與鏡頭,感謝是枝裕和先生和巖井俊二先生帶給了我們這么偉大的兩部作品,謹以此作向他們悲天憫人的情懷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