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聽老媽嘮家常，她突然用一種奇特的口吻跟我說：“你知道“老瞎子”么，她終于死了！“我愣了一下，老媽接著說，”死的時候，身上赤條條的，什么都沒穿。“說完她半是憐憫半是感慨地說，死了也好，早死早超生。”
我心里默然，與其那樣遭罪的活著，還真不如死了。兩根條凳三塊板搭的床，一床破舊棉被，還在堂間，剩飯剩菜囫圇著，看見人家吃包子就伸手去要，病了就躺在床上一整天，那樣的生活，80多歲的高齡，就是有點生氣也磨折完了。
我嘆息一聲，思緒飄回到20年前。老家的村子不大，早上打開大門，就能聽見鄉里相鄰的家長里短，這位“老瞎子”離我家不算特別近，但也不遠，約摸著一里路，但她應該跟我爺爺拐著彎沾點親，聽爺爺喊她表嫂，也因此，她時常來我家串門，關于她，我還是知道一些底細的。
“老瞎子”名如其人，她的一只眼睛是瞎的，這也是有故事的名頭。上世紀80年代，在我們那個村子里，還并不流行外出務工，但是大鍋飯的時代已經過去，有點子關系的進到水泥廠子或者磚窯廠里，養活一家老小也不是問題，但是大多數的青壯年，仍然面對漸漸長大的子女生計問題。“老瞎子”當時眼睛并沒有瞎，大家都叫她云大娘，有兩兒一女，大兒子當時20來歲，正面臨著所有窮苦青年都會苦惱的婚戀問題，家里實在毫無根基，全仰仗地里的收成，兒子的婚姻大事著實棘手。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云大娘不知從哪里聽說，后山正缺砸石頭的伙計，她攛掇著丈夫和兒子去砸石頭。”砸石頭“是用火藥將堅硬的石頭炸開，將大塊的碎石搬下來，再經人琢成石板，這是蓋房子的必用材料，是個能掙錢的伙計。但是同時也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伙計，畢竟是和炸藥打交道，后山砸石頭的人致殘疾的不在少數，無病殘的幾乎是都是歷經數次成功幸運的攢下爆破經驗的好手。
她的丈夫與兒子并沒有任何爆破的經驗，他們很猶豫。但云大嫂子并不這樣想，她認為她剛剛虔誠地（五倍的香火蠟燭）拜了土地公和觀音，他們定會護佑他們一家，所以她毅然決然讓丈夫與兒子加入砸石的隊伍。
也許是拜的土地公與觀音顯了靈，父子兩毫無經驗的爆破竟然成功了，余下的幾次也很順利，父子倆毫發無傷，云大娘很得意，認為菩薩護著他們一家，賺了錢，兒子的婚姻大事就有著落了。在一個中午，她上山給父子兩送吃食，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么地，她突發奇想，提出讓父子兩給她演示一下爆破，然而這一次，觀音與土地公并未給予她這個信徒足夠的庇護。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后，她丈夫失去了性命，她瞎了一只眼，幸運地是被丈夫護住的兒子毫發無傷。這也是她年歲漸長后人們稱她為”老瞎子“的由來。云大娘在山上哭天搶地，那時候，鄉親們雖窮，也還厚道，湊錢幫她料理了喪事，但以后的生活，娘幾個還得自己過下去。
丈夫的去世，讓兒子的親事更加難辦，稍微好點的姑娘也不肯嫁過來過這樣黃連一般的苦日子。丈夫的死她萬分愧疚，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婆家絕后。她積極四處托人，興許是有人同情她家的遭遇，一個媒人帶話過來，有一戶生了6個閨女一個兒子的人家，正嫌棄家里能出力的胳膊少，要吃的嘴多（80年代農村重男輕女思想還是很濃重的），云大娘忙不迭地上門替兒子求親，掏家底給姑娘的爹送了兩條大魚，說盡好話，哄回了大兒子的親事。
新娶回的媳婦是那戶人家的三女兒，梳著油光可鑒的大辮子，嘴巴邊上的大黑痣有點礙眼，但是大屁股生養沒問題。云大娘對這個大兒媳還是非常喜愛的，進門一年多就讓她抱上了孫子。她同一輩分的牌友也漸漸叫起了她”老瞎子“，她倒也不惱火，只是逢人就說媳婦的好，過世的丈夫看見也能瞑目了。
但這個梅嬸子（老瞎子的大媳婦），在我們小孩子的眼里，著實不算是個平易近人的女性長輩。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田間小路窄，她可從來不會讓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用眼瞪著我們，讓我們乖乖給她讓路，但是遇上長輩，她又笑嘻嘻親熱地地打招呼，裝出大方爽朗的樣子，說實話，我們都不是很喜歡她。
現在看來，很多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在過去就已經初見端倪。但這些，“老瞎子”卻渾然未覺，以至于她的后半生活的那樣艱難........
門前的桂花開了又落，幾年后，老瞎子的女兒彩鳳出落得亭亭玉立，明亮的眸子，烏泱泱的頭發，小麥色的皮膚透著健康與活力，村里的適齡小伙子跟前跟后，忙獻殷勤。老瞎子看在眼里，心里卻回想起大媳婦的話，媽，彩鳳的親事可不能馬虎，要給妹子找個好的，將來日子好了，也能幫襯幫襯她哥。我娘家那邊有個能耐的，在外面吃的開，去年回家就帶回了一萬多呢！90年代初的小村，一萬塊顯然是一次筆巨款，以至于老瞎子都沒聽見其他的，她滿心里都是那‘’一萬塊‘’，仿佛盡在咫尺，她一伸手就能抓住。
一個夏日的中午，彩鳳從地里回來，見到自家門前站著一個五短身材，滿口黑牙的胖子，眼睛還不老實地往她身上粘。她厭惡地給了那人一記眼刀子，鉆進屋里問她媽，那人是誰啊？她大嫂眨了眨眼，笑咪咪地說是自己娘家的堂兄弟，今天路過這邊，留著吃頓飯。
彩鳳不傻，這個大嫂從來不做沒便宜的事，想起那人的眼神，猜到那人應該是來“插親”(當地未婚男青年經熟人介紹到女方家里相看對象）的。原本她也到了年齡，但是這樣的男人她不喜歡，那雙綠豆般的眼睛冒的光，叫人很不舒服。她想起同村的大海，臉闊鼻挺，跟她說話還會臉紅，若是真要嫁人......她想到這里臉上一熱，順手摸了摸頭上的蝴蝶發夾，大海前些日子上縣城給她帶回來的，她很喜歡一直戴著的。
吃午飯的時候，她死活不上桌，躲在自己房里，她媽也沒法子。待人走了后，她媽進她屋里說：”你嫂子娘家的本家兄弟，在外面混的有模有樣，去年就搞了一萬多塊錢，你看著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看不上“！彩鳳的性格有點隨她媽，算的上是村里的辣妹子。老瞎子對著站在門口的大媳婦搖了搖頭，表示閨女沒上心，還得另想法子。之后的具體細節模糊而隱秘，我只知道一年后，彩鳳姑姑嫁人了，她的出嫁排場挺大，黑色桑塔拉來迎的親，嫁的就是她嫂子娘家的本家兄弟。
女兒順利出嫁之后，老瞎子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她覺得兒子女兒都過上好日子了，這大媳婦是個福星，開始把管家的權力移交給大媳婦了，甚至將自己的大部分私房錢也拿了出來，希望大媳婦能當好這個家。我那梅嬸子生了兒子，地位穩固，此時又得了婆婆的歡心，愈發驕矜，挺好的家，就是小叔子有點礙眼，得想個法子打發出去。她趁著婆婆不在家的時候，處處話里話外挾制那個老實的小伙子，阿力叔話少，孝順，家里最小，許多事他做不了主，他知道姐姐不想嫁，可是沒法子，生米煮成熟飯…現在的家已經被大嫂拿捏了，他知道大嫂的意思，以后他娶親，不僅要花家里的錢，房子也要分出一半，精明至極的大嫂哪里肯呢？
所幸的是，當時外出打工的風氣漸漸也在小村興起了，阿力眼見著家里是待不住了，求了同村的大海哥，帶他出門打工。阿力叔回來已經是兩年后了。與此同時，他也帶回來一個湖南媳婦，老瞎子見兒子不僅帶了錢還帶了人回來，自然是欣喜萬分，她當然更沒看見大媳婦對小媳婦不太友善的審視。
阿力叔的湖南媳婦說著一口濃重的湖南方言，和我們格格不入，大伙背地里都叫她”湖南佬“。可是她特別愛笑，見人就招呼，一點不怕生，我們小孩子到她家邊上，她都是笑瞇瞇地塞幾顆糖，我們都喜歡這個”湖南佬“嬸子。阿力叔是個好小伙子，他想讓自己的媳婦享受一下閑淡的田園生活，畢竟在外務工還是很辛苦的，而他又知道，大嫂估計是不愿意分屋給他的，他得想法子多掙點錢，免得媳婦以后受苦。于是他做了一個他畢生都后悔的事-他讓”湖南佬“留在家里，獨自去打工。
地里的油菜花黃了，老瞎子家里開始傳出吵鬧聲，爺爺時常去勸架，我好奇，他們說，小孩子別問大人的事。有一天我上學回家在路上遇見”湖南佬“，她明顯地枯萎了，臉上不再蕩漾著甜甜的笑渦，青黑著眼眶，看見我喊她，也只勉強點了點頭，我看著她的背影，長長地，那樣孤單......
不要小瞧生活中那些很小的悲苦與不平，積蓄多了，往往會產生可怕的后果！
一個夏日的晚上，爺爺和奶奶雙雙去了老瞎子家，快八點了還沒回來，最后我實在憋不住，也拉著弟弟去了，一進屋子，我就看見“湖南佬”坐在地上哭，梅嬸子不停地在罵人，老瞎子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隱約知道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情，此時，梅嬸子尖利地喊道：“媽，你還護著她，你太不把我當回事了，要么她走，要么明天我就帶曉晨（她兒子）回娘家，您看著辦吧！”
老瞎子抬眼看看大兒媳婦，又看看小兒媳婦，深深嘆口氣，輕聲說：“小芳（湖南佬的名字），你還是走吧，我們家跟你沒緣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舍不得孫子啊！
湖南佬聽到這話，哭的越發傷心，她沒想到婆婆會這樣趕她走，她明明已經很讓著嫂子了，她連婆婆的錢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她怎么會拿呢？可是大嫂一口要定是自己.....
梅嬸子見婆婆開口了，她飛快地走進”湖南佬“的屋里，片刻后出來，將一只包扔在她面前，掏出一百塊錢說：“別說我做大嫂的刻薄，你也沒和阿力扯證（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只有19歲，還未到法定婚齡），100塊錢拿去，現在就走，離開我們家！”
爺爺開口說：”現在天太黑了，要不明天再走吧！“可梅嬸子瞪著眼說：“現在就走，今晚月亮大，她看得清路。三叔您回家忙吧，我們家的事我們自己處理。”
“湖南佬”靜靜地看著婆婆，老瞎子沒有再開口，她拎起地上的包，沿著那皎白的月光，細長的身影在蜿蜒的小路慢慢消失.....
從此，我再也沒聽過“湖南佬”的消息，是死了還是活著，多年之后，我心有余悸，那個背井離鄉的女孩，在漆黑的夜晚獨自一人，她會面臨怎樣的危險，我不敢甚至不再有勇氣去想.....
三個月后，阿力叔回來了，滿心歡喜準備籌備婚禮，可是他并沒有看見那個可愛的“妻子”，打聽清楚前因后果后，這個老實的年輕人走了，從此再也沒回來，他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表達對母親與大嫂的怨憤！
時間過的那么快，老瞎子真的開始老了，背駝了，耳朵聾了，甚至連反應也不靈敏，女兒鼻青臉腫地回來，她也無法給予援手，只好抱著女兒一起哭，再后來，女兒也不回來了。她孤單地在老屋里生活（數年前大媳婦就辟了一塊地，蓋起了新房，只是沒接她過去）。
再后來，她實在太老了，一手帶大的孫子過年回家看到奶奶不落忍，硬逼著媽將她接回自己家，可是孫子就過年那幾天在家，在其余的將近350天，她都是蜷縮在那張簡易床上，直到生命的盡頭.....
至今，我無法評價那位梅嬸子的所作所為，只想著那可憐的老人，愿她在地下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