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1月1日
在一切都未開始之前,在未知名的尋常巷角,歷史還沒嗅到你的氣息,未撫過你在我印象里那帶著青草味道的秀發,連墓志銘也沒來得及書寫,一切都還是鮮活的,如剛從樹上摘下的草莓,還帶著陽光與泥土的芳香。
這是一個冬夜里的夏日,一盞夏日燈照耀著,讓最寒冷的詩意都消失,留一縷來自澳大利亞的艷陽。暖融融的日光照耀在病歷上你清麗的證件照上,姓名:瑪麗,年齡:14,籍貫:未知,病因:機器時代的抑郁。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我們陌生的好似兩顆獨立的星球,這是無疑的,只是,與從前不同,相比漂浮在夜海中的星舟,我們倆之間脆弱的聯系像是地球與月球之間無可抗拒的引力,讓我深懷內疚,覺得好似利用你的軟弱一般。
這一次見面,你是脆弱的瓷娃娃,蒼白的腕子身上一抹淡漠的血痕,像藤蔓一樣爬過。這是你第五次試圖嘗試結束自己的性命,而我是個有良好聲譽的醫生,有著媲美人類的判斷力。
“你知道,你是我的第二十個醫生。”你坐在椅子上,身體僵硬地靠著,眼神淡漠。
“我知道。”
“所有醫生都用一個手段,輕柔的音樂,夏日燈,冥想與放松……,”你輕輕地笑了一下,好像在得意自己的觀察力:“要是沒有這些機器你們可怎么辦。”
“你想知道沒有機器怎么辦?“
還沒等她回答,我抬起手指,房間瞬間黑暗,只有一陣透明的風像鳥兒一樣飛過,帶起一陣子鳥鳴似的清脆聲響。
你的眼睛整的大大的,在黑夜里亮起。
“這是什么聲音。”
“你猜,不妨給它編個故事。”
“我不會編故事,我父母在學校給我選的是算法科,他說他們負擔不起創造科的學費,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創造天分……我不是隨便這么說說,我出生時的基因測驗說明我根本沒這個天分。”你喋喋不休地說。
“你不試試嗎?”我決定打斷你。
你愣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好吧,我試試。”
你下了個決心,開始磕磕巴巴地給我講了你人生的第一個故事:“深夜里,大家都睡了,光熄滅了,它需要休息,像我們要回到自己培養倉一樣,但不是每一縷光都會睡著,它會醒著,但它不敢發出光亮,沒有光亮的時候,它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像我剛剛聽到的那樣,這樣他就可以偷偷從培養倉中溜走,不驚擾到老師和同學,直到第二天清早,悄悄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培養倉了,”你鼓起腮幫子,呼出一口氣:“好啦,我講完啦,你肯定以為我是個瘋子。”
“不,你是天才。”
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之后,我把她帶出黑暗,送上等在一旁的校車。
瑪麗 :1月1日
他說我是個天才。
直到走出診所好久,坐在高速列車上,我都沒反應過來。反正,窗外的風景也跟夢境似的迅速倒退、逝去。我是個天才?
這真是個老舊的詞匯,老到只有父母才偶爾說起,配合著這個詞,他們會精準地說出某人的智商值、語言能力,樂觀與悲觀的傾向,“真是個完美的孩子啊。”他們會贊嘆道,接著把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放在我們身上。然而,在我心里,就是因為我們的“不完美”,我們才會成為他們的孩子。
我的父母只養得起六個孩子,是這個年代難得的小家庭。上世紀初葉每個地球人都相信地球是超載的,減少生育是共識,新生兒越少出生,“永生”便被越多人提起,可究竟有多少人能支付“永生”的費用呢?自然篩選下,人口像恒星塌縮一樣減少,直到他們意識到,硅基人的數量遠遠超過了碳基人,才敲響了警鐘。
必須提高人類的生育率,他們想。我們這一代人就出生在培育倉里,根據出生時的資質標價,由合適的“父母”領養,當然,多領養一個孩子,政府會給予相應的補貼。
我曾經想象過,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未通世事,我的培育倉已經標好了價碼,詳細寫明了各項參數,我像個廉價的商品一樣被販賣……那么我是誰呢?
我當然問過老師這個問題,雖然每次提問,我都要在自己培育倉里按下按鈕,然后等上半天,他才匆匆而來,敲響我的門,鉆進我的培育倉。
“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呢,你沒有感到幸福嗎,”老師總是微笑著,好像永遠沒有煩惱:“你永遠也不會被野獸追趕,也不再需要辛苦勞作,你要做的只是快快樂樂的長大,努力學習,用你的小腦瓜去理解硅基人,跟他們一直和諧共處。”
“硅基人遠比我們強大?”
“不是呀,是我們制造了硅基人,他們是我們的幫手。”
“那我們是被誰制造的呢,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另一個小一點的培育倉里面的。”我皺了皺眉:“那我是機器生的嗎?”
“當然不,機器只是一種手段,你生而為人,”老師皺起眉來,看起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到我的問題:“看看你的生物書吧。”
“我看過,精子與卵子相遇在人類女性的子宮里,生命便開始了最初的旅程,”我背出這句話,繼續說道:“可是,是誰的精子是誰的卵子呢,我并不是出生在人類女性的子宮里。”
“你……,”老師的面孔已從未有過的方式扭曲著,我的培育倉也從平靜的藍光變成橙色的,好像一個警告“好了,今天就到這里了,我希望你珍惜現在的生活。”
從此,我成為了危險分子,我被禁足,禁止與任何同學說話,他們開始帶我看一個又一個醫生,大部分都是硅基人,畢竟硅基人的服務更便宜,他們打開夏日燈,播放輕松的音樂,好像我是隨意的花草,只要曬曬太陽就能茁壯成長。
我的心里滾動著足夠吞沒一個世界的巖漿。
醫生 :2月28日
你還是不太愿意主動說話,不過我想,我們可以慢慢來。好消息是,你已經停止自殘,這使學校對我的工作褒揚有嘉。他們要求學生乖巧懂事,而我只要能做到這點,他們就要對我感恩戴德了,我卻不這么認為,人類是充滿好奇心與野性的動物,我不懂人類為何要閹割掉自己最精彩的一部分。
所以我喜歡聽你講故事,看那一縷對人間的熱望從你慣常緊閉的唇間冒出來,凡是情愿自絕于人世之人,通常抱著更大的期望。那是最鮮艷的火苗,我可不能讓他熄滅了。
于是,我等你找到最舒適的位子:“這一周你有什么好故事嗎?”
你并沒有給我期待中的回應:“沒有,醫生,這一周我并沒有編出什么好故事。”
“為什么呢,我可等著聽呢。”
“故事人生的比喻,醫生,”你皺起眉來,焦慮地說道:“我看了一本書,上面寫著,故事是人生的比喻,你是想用講故事盜取我心里的鑰匙。”
“不錯的比喻,你果然是個天才。”
“你在逃避我的問題,醫生,你想盡辦法撬開我的嘴,得到一些大逆不道的話,然后轉身告訴學校。”
“這不符合我的行事原則。”
你的眉頭皺的更深,仿佛是在懷疑我的誠意,在這個世界,硅基人的原則不是服從于碳基人嗎,尤其是付過錢的碳基人,我嘆了口氣,知道什么能打消你的疑慮:“我是個自由人,我并不隸屬于學校或任何人,很多年前,我的好友就替我買到了自由。”
硅基人生而屬于他的購買者,除非購買者替他支付贖金,讓他擁有一個自由的身份。
“請不要不安,你在這里說的任何話都不會傳到學校那邊。”
“昨天我在學校看見我父母了,雖然我不能從培育倉出去,但我看見他們穿過操場,去校長辦公室,我一直不安,怕他們把我領回去。”
“你怕離開學校。”
你開始焦躁不安起來,搓著手,雙腿不停變換著姿勢:“我害怕失去最后一點自由,雖然我不能夠跟別人說話,也不能出去,但我知道我是自由的,我還可以自由的看書,自由的思考,甚至,我有權利每周來見一次您。”
她的眼光黯了黯,就在這一刻,屬于醫生敏感的傳感系統感受到了你眼中光芒最細微的變化,即使那只是一瞬間的潮汐漲落,那細微的變化喚醒我的眼膜,電流一般通過我如絲線一般精巧的神經,敲擊堅硬的頭腦,柔軟的心房。
我已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即使我從事的工作如此需要共情。我試圖引導她吐露更多真相:“你為什么會覺得你父母會不讓你再上學呢?”
“因為我聽過,我聽過,”你突然掩面哭了出來,聲音抖了起來,繃不住帶起了哭腔:“他們要再領養一個孩子,一個杰出的孩子,一個他們夢寐以求的孩子,我們得給他讓路!”
我搜尋了自己的社會經驗,政府期待家庭領養“合適”的孩子,不可避免的,父母會領養幾個資質平庸的孩子,攢一段時間的錢,去換一個資質超等的孩子。
“你什么時候知道這件事?”
你話語中哭音未消:“一年之前。”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檔案,一年之前,正是你開始問奇怪的問題,開始懷疑自己人生價值的時刻。
“即使是父母,也不能完全決定你的人生,我們當然會步入命運,有些是我們無意間的選擇,有些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但我們永遠有成為自己的可能。”他頓了一頓,仿佛若有所思:“是的,任何人,碳基人,硅基人,但你不能去憎恨已發生在你身上的命運,就像你無法憎恨身上的鎖鏈一樣,想辦法,砸開他。“
你抬起淚眼,我從你的眼里看見了我。
“熱愛你的命運。”
說完這句話我愣住了,我是怎么了,怎么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講這句話,我難得有這樣的失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是他講完第一個故事,是我想教給他如何對待這個世界贈與我的不公,或是,我能從她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
?瑪麗 :2月28日
你打開了夏日燈,不知怎地,我依然睜著眼,金色的陽光落下來,就像金色的雨。
我安然合上我的眼,接住著這紛然而落金色的夢境,夢里我也成了一個治療師,第一個病人是我自己。我將一段段憂愁從我腦袋里抽出,變成苦咖啡上架著的云朵,一口口喝掉。
總有辦法的,我會給自己想個辦法,我對自己說。
?醫生 :浮生一日
不知你在夢里度了幾個春秋,眉頭緊皺又松開,一個夢,一句囈語,或者,一段短短的憂愁。
最普通的治療手段對你起效了,你輕松地像個普通的孩子。如儀式般,治療結束了,他如佛陀般拈了個拈花決,按下了按鈕,將你喚醒。
你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過整個診療室,熱烈的擁抱我。我是一個擅長沉思與提問的醫生,我的設計便是如此,并不常常靠擁抱來治療患者,所以我帶著驚慌,張著微微顫抖的手臂,屏住呼吸擁抱你帶來太陽的味道,每一根神經都在雀躍著,像得到禮物的孩子。
“我會成為我自己嗎,起碼現在,我感覺我抓住了我人生的鑰匙。”
“是的,你的大腦開始變得柔軟,心卻開始堅強。”我回答他,心里有著同樣的感受。
作為回應,你遞上一個微笑,像一個乖孩子,“如果我好了,我還能再來看你嗎?”
我愣住了,我該怎么回答呢,以我和她的關系,這是我不常聽到這樣的問話,隨身語料庫里搜尋不到,看來是需要聯網了。好一會兒,我才用輕松的口氣回答:“隨時。”
網上說,這是人類的“不必要承諾”,人類慣常做出不需兌現的承諾,也期待他人有同樣的回應,在這樣的時刻,安慰劑就是解藥。
那么,我就這樣應承她好了,但也許,真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也不錯,望著你離去的背影他想著,想著最后那個不該有的擁抱。
我再也沒在診療室里見過你,不過在新聞快遞里,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全息屏幕中,我仿佛看見你就站在我身前,你控訴你的父母為了新的孩子,迫你退學,甚至要求你盡早嫁人,你援引法律,成了第一個想要得到自由的孩子,開除不負責任的父母。
“我是個孩子,但我希望最終我能作為一個人存在,而不是一個商品,就像父母能自由的選擇我們,我們也希望能自由的選擇父母。”
我在我的大腦里搜尋法律,找到了,領養人須是自由人,但沒有硅基人不可領養碳基人的規定,沒有猶豫,我打開領養表格。
這是我認識你的第100天。
這是我認真想成為你父親的第一天。
我們必將分別,在未來某一天,但在此刻,我想跨越藩籬,擁抱真實的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