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名又來了，舉著他的小酒葫蘆，沖我搖晃。
“你煩不煩？”我躺在鋪了厚厚干草的石頭上，連姿勢都不想換。
“12號當鋪重現江湖，你不想聽聽這一次，什么可以換他們的酒嗎？”
我一下子坐起身來。12號當鋪的酒，江湖聞名。聞名得近乎神話。浩浩江湖，幾乎尋不到真正喝過他們酒的人。但江湖的每一個角落，卻都流傳著關于12號當鋪的酒天下無雙的傳奇。
天下無雙的酒，對好酒如我般的人，哦，不對，應該是如我一般的狐來說，其誘惑遠遠大于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對君王的誘惑。
無名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我很好奇，作為一個可以自由幻化模樣的狐，他為什么非給自己幻化出長了兩顆虎牙的少年，為了顯得人畜無害嗎？可是，一千多歲的老狐貍了，做出純情少年模樣，不覺得太矯情嗎？
“你故事那么多，快去換點酒回來啊！”他一笑，我就覺得心里堵得慌，如果不是12號當鋪的酒，我絕對懶得理他。
“我的故事都不夠好，千篇一律的，無非是小姐不聽老人言，愛錯了薄情郎最后郁郁而終的悲慘情事。你應該知道12號當鋪的掌柜有多挑剔，這些破故事從他那換來的酒，還不如我從皇宮里偷來的香。”
“換不到好酒你又來告訴我干嘛？無聊！”我復躺下，閉上眼睛。
“你的故事肯定可以換到一壺好酒。你不想試試嗎？”無名這次說話聲音很輕，似乎站得比較遠。我閉著眼一腳踢了個石子兒過去，聽得他“哎喲”一聲，便沒動靜了。
這個惹人煩的家伙應該會消停一日半日不會來吵我了。我側過身，換了個理應更舒適的姿勢，想繼續睡覺。這些年，有多少年了？三十年還是五十年？我的時光就是這樣昏昏沉沉睡過來的，睡得忘了時月。
二
“姒兒，姒兒。”誰在輕輕喚我？“姒兒快醒醒，你怎么又在這風口睡著了？”
睜開眼，那張年輕俊朗的臉正逼在眼前，眼睛清亮。“醒啦，來來來，我抱你回房里睡。”說完我的身體已從秋千架上落入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中。他是湦，我的王。
“你怎么天天睡不夠似的？你知不知道，朝官們最近屢屢進言，說你一定是蛇妖。”湦坐在榻上，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輕輕一揮，又氣又笑的，“你知道為什么說你是蛇妖嗎？因為他們說只有蛇才又懶又會媚術。”
“他們說的對啊，我就是蛇妖。你怕不怕？”
“怕。怕他們找到能傷你的法子。”他握著我手，略略用力，清朗俊逸的眉眼間有些悲傷憂慮。
他是我的王，他是整個周的王，他是個不自由的王。
他的王后，是申侯之女。他的太子，是申后的長子宜臼。申侯一家獨大，朝綱獨攬。湦在朝堂之上，漸漸少言。申后善妒，后宮也多起紛爭，美人們一個一個消失或死去，湦問都不能問。因為王后乃后宮之主，此等內室之事，自當由內室之長處理。
這些，都是湦娶了我之后跟我說的。雖然我本來也知道。
遇到湦的時候，他正郁郁獨行，驪山險峻，他牽馬緩步。無名猛地跳出，他被嚇得一個趔趄。但立定時長劍已出手，直奔無名咽間而去。無名急退，他則急追，一退一追幾十米，竟然不肯收手。直到，我在一旁驚呼。
他瞬間停住身勢，奔向我：“姑娘何事？”
我指指地上的蛇，一臉的驚嚇過度。他揮劍斬蛇的時候，我狠狠瞪向無名。天子貴胄，自有王族血氣護體，輕易招惹不得，就算是傷了他們，我們身為妖，也是要折損修為甚至遭天譴的。
“多謝公子搭救。這是舍弟，適才多有得罪，請公子見諒。”我自然趕緊一副楚楚可憐模樣。心里把無名罵了個遍體鱗傷。
他回禮，眼底清澈，一張俊朗的臉，卻微微泛紅：“敢問，敢問姑娘名諱？”
“家姊褒姒，十九，生性懶惰，至今無求親者登門。”無名語速極快，說完這些，人已離我幾丈遠。
湦的表情瞬間放松，然后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然后變成開懷大笑。他轉身面向無名：“這位小兄弟，可否為本王，哦，本公子引路，去你家求親？”
無名翻了翻眼睛：“家姊雖然懶惰了些，卻生得美貌，你就這樣兩手空空去求親，也未免太小看我們了。”
“那，那今天我只先去認個路，明日備得厚禮方來求親，可好？”湦被無名的話堵得一愣，但瞬息恢復了溫潤公子的氣度。
三
湦初娶我時，據說申侯是極滿意的。君王不早朝，申侯在朝堂之上更是自由自在，意氣風發。申后雖怒，卻因湦始終伴在我身邊，對我也做不了什么。我理所當然，活成了天下人口中魅惑君王的妖孽。
我當然不在乎這些。我卻不知道，這只是對湦重重圍堵的開端，我以為這只是申后對付我的把戲。深山修行千年，哪里看得清人心啊。
無名提醒過一次，我卻把他轟走了。說湦與我有這一段情緣的是你，現在提醒我離他遠點的又是你，做個這么愛管閑事的老狐貍煩不煩啊？有點狐貍精的風度行不行？
伯服出生后，湦幾乎寸步不離我們娘倆。所以后來我常常想，他是哪里來的勇氣和信心，敢廢掉原太子和申后而改立伯服為太子，改立我為新后？他難道不是孤家寡人嗎？他難道不清楚他只是名義上的王嗎？
他還是喜歡不帶隨從的出游。比如，牽著我和伯服的手，在驪山上緩緩走。他指著當年被無名驚到的懸崖告訴伯服，瞧，你舅舅當年竟然敢躲在這里嚇唬我！不過幸好他嚇唬我，不然，我哪里能娶到你娘這樣的女子？
“爹，宮人們都說娘是魅惑您的妖。”伯服眨眨清亮的眼睛，問湦。“娘真的是妖嗎？”
湦與我們娘倆在一起時，要求伯服喊我們爹娘，而非父王、母后。
湦笑：“你看你娘像妖嗎？”
“不像。我娘像仙女。”伯服清脆地答。湦開心大笑。
我卻笑不出。那種不祥的預感，直擊心臟。我是妖，修行千年的妖，對惡兆，異常敏銳。
四
《史記》載，“周幽王性暴戾，少思維，耽聲色”。世間關于湦的記載，自此基本定型：西周最后一任君王，性暴虐，沉迷聲色。最荒唐是為美人一笑而舉烽火三戲諸侯，又無故廢申后及太子，立妖女褒姒為后，立妖后之子伯服為太子。終引犬戎之禍而諸侯不救，致西周滅。
只是，后人的記載中，忘記了一點：湦的時代，尚無烽火臺。
五
“你一千多歲了，能不能找點別的事消遣？”我火大地跳起來，睡得好好的又被他吵醒了，他是不是我親兄弟？
“你不嘗嘗12號當鋪的酒？”他晃晃酒葫蘆，一股異香若有若無。
我一把搶過來，舉頭就往口中倒。辛辣、清冽，又混雜了驪山的青草味，我的眼淚噴涌而出。
“這酒有名嗎？太嗆了，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有，”無名慢悠悠接過葫蘆，“這酒叫朝露。你的故事換的。”
我用衣袖擦擦淚，一把搶回葫蘆：“既然是我的故事換的，自然歸我。“
”這么辛辣，居然叫朝露，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