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剛上中大歷史系那會,一位同樣愛好歷史的好朋友問在大學里讀歷史可以讀點什么書,當時還沒有摸到入門門徑的我,居然向他推薦了剛剛重版的《柳如是別傳》。我不知道他后來有沒有買到這個書,雖然作為入門讀物來說的確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里面所貫穿的治史理念是相當值得今人借鑒的。陳寅恪先生耗費自己整個晚年的精力來“頌紅妝”,決不僅僅是為一名風塵女子立傳,實則字里行間,有著許多一輩子治史的心得和思考。僅摘錄數則分享如下,有心者在閱讀《柳如是別傳》的時候便可發現,除了陳先生那令人拍案叫絕的“以詩證史”邏輯外,在考證文字后不經意的幾句評論,方是其治史的獨門絕技。
“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詞用意之妙。”(頁一一)
這幾句話,解釋了既要找原始資料以證明最早的來源,又要找相關材料以通上下左右之關系。所以導師曾言,治史是聰明人下笨功夫,不僅要能讀懂材料,更要讀通材料。
“就所見文籍中記載河東君事跡者言之,要推顧云美所撰河東君傳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獨以其人之能文,實因其人于河東君具有同情心之故。”(頁三八)
陳寅恪先生曾稱治史必須具備“同情之理解”,史家必須把自己沉浸在研究對象的同一時間同一環境當中,才不至于用自己的“時代意見”,代替研究對象的“歷史意見”,妄生許多不必要的錯誤理解和評論。
“明季士人門戶之見最深,不獨國政為然,即朋友往來,家庭瑣屑亦莫不劃一鴻溝,互相排擠,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讀其著述,尤應博考而慎取者也。”(頁四四)
這就是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及其研究的時代,要有多幾分人情世故的理解。有許多世俗行為的問題未必能見諸直接的文字記載,但可以從時人的交往行為中得出一種不失真實的歷史感覺,這種感覺是在研究過程中不可缺乏的一種能力。羅志田先生說“歷史學不能缺乏想象力”,大概也是這個道理。
“寅恪曾謂河東君及其同時明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其原故,雖由于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學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頁七五)
這段話大體可以解釋柳如是為何能夠在晚明時期于眾人里脫穎而出,實則是個人的追求與時代環境之互動結果。而時代環境的特征,并非有著作可以一一概括,還是需要研究者仔細揣摩同時代人的互相交往,才能從研究對象所處的環境出發,慢慢理解其行為特點及作用結果。如果不能對這一環境有所把握,自然也難以理解柳如是的時代意義,更無法體會陳寅恪先生研究柳如是的微言大義了。
如是經驗巧談,尚需細心揣摩,明其大義而后仿之。近人多惑于陳先生晚年致力于一女子研究,謂其浪費時間精力,實不知陳先生將其畢生治學心得寓于此書之間,豈止于一杰出女子之研究乎?今日重讀《柳如是別傳》,實則不能將其單純作為一本研究著作來看,里面許多治史觀念與方法,十分值得我輩重新好好咀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