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澤●(一)

(一)

因著火車還沒開的緣故,而口袋里正好又有一支筆和幾張紙,坐在這陌生的大廳里,看著陌生的人從陌生的地方來,匆匆又往陌生的地方去,所以在等待之余總想著可以寫點什么。并非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是我對無聊枯坐感到難以忍受,莫說還有幾個鐘頭,連這大廳鐘盤跳過的無所事事的每分每秒,都讓我覺得抓狂。至于幾個鐘頭以后,呼哧哧的火車會把我拋到何處,這一事實卻似乎并沒有過度地煩擾我。畢竟,無論前途在哪里,對我而言同樣都是不可預知的。于是,在這些努力打發掉時間的一分一秒里,陪伴我的只有過去的一切。我在這一連串不可靠的記憶中,自言自語,沒有給別人帶去沉思或者希望的遠大抱負,這只是一個既記不太清、模模糊糊而又像糊在外窗玻璃上的水汽,怎么也擦也抹不掉的舊夢。很奇怪,因著火車還沒開的緣故,口袋里卻正好有一支筆和幾張紙,坐在這陌生的大廳……

到目前為止,表盤上的秒針還在一頓一頓地跳著。在一層薄薄的煙雨中,大廳巨大落地窗外霧色凄迷,或是因著雨、或是快黃昏了的緣故。這種景象倒常是在那個殘破的舊夢里見到,山嶺草丘之間各家的小屋灑落各處,在冬季春萌陰雨霧障時,消隱在云天之外。對于那時春耕的農夫,或早牧的牧人,抑或是等時待發的過客,毫無疑問,無論是誰,在這里都將經歷這場風雨——一場綿延不絕、罪惡的春雨。形形色色的旅人不時在我身側的椅上坐下,有的問我,“請問,現在幾點了?”;有的還費勁地從厚厚地冬襖里把藍底黑字的車票掏出來給我看看,

“哎,小兄弟,幫我看看這到艾夫岡的火車,是XX點開嗎?”

他看上去一臉和氣,措辭更是有意顯得親近。不過,我倒是想讓他盡快離開,在此等無所事事的時刻,我更愿意沉潛到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綴補殘破的綺夢。

“到天堂的車幾點開?黃昏嗎?”,我與其是在問答,還不如說是在自語。哈,又是自言自語……

在孩童時代我就是孤獨的,也是脾氣古怪的。不需要為自己辯護,誠實地,當太陽緩緩落下的時分,沉落的紫霞映出的灰黑的影子停留在山脊淡淡的一線,周近的阡陌屋田、礫石板橋也都變得像麻紗般疏離不清,我總是喜歡,挑一根最老最晃悠的扶手椅,到院子里坐下,看來來往往的歸客路人,行色匆忙。

由于年紀還不大的緣故,我不得不每天和其他同齡或稍大的孩子一起上學了。那所紅磚青瓦的學校也不遠,就在幾折起伏的草坡之后。學校的教育算不上正規,三個老師,三個班,最年輕的老師教最年幼的學生,最老的教年齡最大的學生,這就是傳統的規矩。

直到十八歲時(那真是個充滿幻想的年紀,特別是對于我),我終于升上了最高的班,而以前就在最高班的學生,還是在這個班。。這就是傳統的規矩。每天的幾個小時里,小老頭一進教室,就站在前面,手里翻卷著課本,頭微低著,嘴里就開始咕嘟咕嘟地開始念,像煮白開水一樣,眼周的皺紋包圍著一對小眼睛怯生生地躲在夾鼻的老花鏡后面。每隔一二十分鐘,他就會把手指偷偷地伸進腰包,像小孩偷糖吃一樣小心地拿出一塊懷表,覷一覷幾點了。不過在有些特別開心的日子里,比如他妻子昨天輸光了錢,今天沒錢再出去賭錢而在家給他做一頓還不太餿的午飯時,他就會變得格外精神奕奕,一邊笨拙地結結巴巴地讀著詩句,一邊努力收住從臉上不自覺漾出來的喜悅。我對他的記憶早就已經很模糊得斑駁不清了,像是老墻上的白石灰,還在一塊一塊地掉落。不過,我倒是還記得,在每天的課時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就會開始魂不守舍,拿著書的手也會微微發抖,特別是當他看見她的妻子從窗外經過時,心煩意亂地就不只是表現在臉上了,你仔細看他縮在衣袖里的手,皮膚皺褶的手指卻像初次見情郎的小姑娘一樣,一圈一圈地卷著棉衫前襟的衣角。對了,他的家就在學校里,也可以這么說,學校就是他的家,不消說,這也是傳統,也是規矩。學校一年中最美的還數秋季,野生在學校紅磚圍墻下的菊花幽幽地散發出歲末苦澀的氣息,一朵朵,黃色、淡紫色、曉白色的小菊花,在依靠的舊紅磚墻上留下一枝枝的剪影。可是過不了幾天,這些墻角下的一團一團的小花就會變成他妻子水杯里的“茶葉”。

還記得幾年前有一次,我和母親拿著些面包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喂天鵝,遠遠地看見他在小林路上魂不守舍、東走西蕩的,他抬起頭也遠遠地看見了我們,便很熱情地向母親走了過來。快要走近的時候,他卻突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了,放慢了腳下的速度,低著頭,一步一步在草地上蹭過來。兩人走得近了,他就更羞怯起來,眼睛一會看地,一會兒望天;和母親說話的時候,手上更是又開始心煩意亂地卷起了他的衣角,舒展開又卷起來。我們和他并排著往回走去,小林路旁金色的落葉積得厚實,踩上去也發不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成群的鳥兒在頭頂的頭上飛著,劃出一道道弧線,就像澄藍的玻璃幾上一道道的水劃痕。那次相遇一定是在秋季,因為秋天的味道和他的話音還一起糾纏在我的腦海里。

“別……別擔心。會好的,他進步的非常……非常快。我會好好教導他的”

他說話時眼神無定地左右飄忽著,手指卷著衣角又松開。我想,真讓人不忍心,我想替他挖個地洞,讓他可以鉆進去躲起來。可是他自己又不愿意主動離開,一直跟在我們旁邊,或者換一種說話,是跟在母親旁邊。倒是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

“老師,你的妻子快要回來了吧?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誤了……,我知道你的妻子一直挺……”,母親支支吾吾,我聽不太清她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是完完全全地聽懂了。

顧不了漲紅起來的一張老臉和已經堵在舌頭的一番辯解,他匆忙地向母親點點頭,錯身急交步地走開了。他匆匆地沿著鋪滿落葉的林間路走去,身影有一點傴僂、有一點弱小,我突然對他產生一種哀憐,我記不起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只記得自己忽然轉過身去,不愿再看他的背影,急抓過母親的手,將臉半埋在母親的腰里。心緒無法陳說。

“怎么了,老師剛才是在表揚你呀?我說錯話了?”,我卻說不出話來,把臉更深深地埋進母親的腰里。

“你或許是冷了吧。天黑了,我們回家吧!”

我的雙手使勁扭了扭母親的手臂,突然松開了,把臉抬了起來,一個人站在了一旁。風一吹,秋風呼呼,在山脊的另一側低吼;又不知多少的葉子落了下來,我想,不久這一片樹的葉子就都要落完的吧。

“冷?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冷!”

母親倒沒有回應我。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以為我在撒謊,又在故意裝怪。我們回來時,沒想到父親竟然在家,他坐在壁爐前面的軟椅上,時不時地把一兩根柴火喂進去火爐里去,火蛇燎吞,父親的臉也被燃燒跳躍的火焰映照得忽閃不定。母親看了父親一眼,卻沒有說什么,搖了搖墻上的掛鈴,不一會兒,喬娜便來到了客廳。母親對她耳語了幾句,她唯唯點頭,一會就上樓去了。我倚著墻靠在原地,聽得見樓上衣柜里翻找時磕碰镲撞的聲音,近處火蛇口里的柴枝不時的“噼啪”呻吟叫喚一兩聲。不久,我就聽到喬娜穿過樓上的走廊,走下樓梯,抱在懷里的皮滑的衣服廝磨出的沙沙聲了,幾秒鐘后,喬娜就又出現在了客廳里,手里拿著好幾件衣服。母親從中挑選出一件厚厚的紋金線的長袍,將它妥帖地披在我背上。

“我回來時,看見你們正和斯內普在一起”,父親沒看著母親,語調卻能自動找到她的收信人。

“是的。我們剛好遇見了。我覺得他的狀態不太好,雖然他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你一直不肯同意,不過他真不算是一個好老師。米利昂需要更好的老師”,父親聲調越說越高。

“別這樣說。我不能讓他離開我們,他甚至還不知道怎么和別人相處”

“只有你才一直如此認為。可他是個男人,他需要更廣闊的世界。你總不能一輩子都把他拴在你的身邊吧”

“不然我能把你輩子拴在我身邊嗎?”

……

很顯然,母親和父親又爭吵了起來,不過我卻并不擔心,因為他們倒經常是這樣。父親每隔幾個月就會離開家,一離開就又是幾個月,可是一回來,兩人又會吵上幾個月或是沉默上幾個月。后來,我才是漸漸明白了,他們爭吵的中心就是我。總的來說,母親想讓我一直跟著斯內普老師學習,或者請個家庭教師,反正就是不愿意讓我離開她;可是父親卻認為斯內普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好老師,我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游歷、去學習。父親在家時,母親和父親常常相默無言,卻只有在這件事情上能夠讓他們找到打破彼此間沉默的突破點。我有時候會突然認為,這或許就是他們的一種策略吧,一種兩人之間保持距離又保持溝通的方式。

可是不管怎么樣,日子就這樣慢慢地磨著、也慢慢地走著,像老牛拉著重犁在田間一樣慢慢地走著。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30,622評論 6 544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716評論 3 429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8,746評論 0 38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991評論 1 318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706評論 6 41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6,036評論 1 329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4,029評論 3 45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3,203評論 0 290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725評論 1 336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451評論 3 36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677評論 1 374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9,161評論 5 36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857評論 3 35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266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606評論 1 295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407評論 3 40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643評論 2 38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