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之致諸弟【979】2024-8-5(2)
致諸弟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二月初一日
兩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書函諒已收到。頃接四弟信,謂前信小注中誤寫二字。其詩比即付還,今亦不忘其所誤謂何矣。
諸弟寫信總云倉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難,每次至撫院赍ji奏廳(攜帶奏章或文書上奏給皇帝的行為。在古代,這一行為通常由特定的官員執行,這些官員被稱為赍奏官。赍奏官的職責是負責將各地的奏章或文書傳遞至朝廷,以便皇帝能夠了解地方情況并作出相應的決策。)打聽云云。是何其蠢也!靜坐的書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寫信,何必打聽折差行期而后動筆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萬無一失,何必問了無關涉之赍奏廳哉?若弟等倉忙,則兄之倉忙殆過十倍,將終歲無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詩第二首,弟不能解,數千里致書來問,此極虛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問,何患不一日千里?茲另紙寫明寄回。家塾讀書,余明知非諸弟所甚愿,然近處實無名師可從,省城如陳堯農、羅羅山皆可謂明師,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城二年,詩文與字皆無大長進。如今我雖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聽。不如安分耐煩,寂處里閭lv(巷),無師無友,挺然特立,做作第一等人物。此則我之所期于諸弟者也。昔婺源汪雙池(汪紱(1692年-1759年),初名烜,又名敬堂,字燦人, 別號雙池、重生?;罩萱脑矗ń駥俳鳎┤恕G逦膶W家、醫學家、 哲學家。 學尊程朱理學,排斥陸王心學,對李贄等人攻擊尤甚,稱之為“妖人”。對清代的章句訓詁之學和推行的八股取士制度深為不滿。)先生一貧如洗,三十以前在窯上為人傭工畫碗,三十以后讀書,訓蒙到老,終身不應科舉,卒著書百余卷,為本朝有數名儒。彼何嘗有師友哉?又何嘗出里閭哉?余所望于諸弟者,如是而已,然總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買筆付回,刻下實無妙便,須公車歸乃可帶回。大約府試院試可得用,縣試則趕不到也。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則余請樹堂看。隨到隨改,不過兩月,家中又可收到。書不
詳盡,余俟續具。?
兄國藩手草
評點:送妹夫王五詩
這封信里提到諸弟來信問送王五(即王率五)詩的第二首如何理解的事,故而我們就來專門談談送王五的詩。
王待聘在京城住了三個月后,搭乘糧船回湖南。王來京的目的沒有達到,離京的心情肯定不會好。曾氏除送他十兩銀子、五千錢(船費及沿途伙食費不須付,五千錢為零用,十兩銀子為家用)外,再送他五首七律。(五千文相當于五兩銀子,一兩銀子相當于人民幣二百元,不過銀子是整的,而銅錢是散的。)
其一為:“飄然棄我即山林,野服黃冠抵萬金。滾滾污塵得少辟,茫茫歧路一長吟。梁鴻旅食妻孥共,蘇季貧歸憂患深。東去大江蘆荻老,皇天颯颯正秋霜?!?/p>
其二為:“荊楚楩楠夾道栽,于人無杵世無情。豈知斤斧聯翩至,復道牛羊爛漫來!金碧觚棱依日月,崢嶸大棟逼風雪?;仡^卻羨曲轅櫟,歲歲偷閑作棄材?!?/p>
其三為:“高嵋山下草芊綿,去國蹉跎今六年。村老半聞悲薤露,人間容易即桑田。炎云涼雨有翻覆,舞榭歌臺況變遷。莫訝榮枯無定態,君今猶守舊青氈。”
其四為:“有齊季女吾弟行,操臼jiu君家老孟光。曾是弋鳧fyiu(用帶有繩子的箭射野鳥)相勞饗xiang(用酒食款待人。也泛指對人提供某些東西。也同‘享’),猶聞雛鳳已軒昂。秦嘉上計心情薄,王霸躬耕身世忘。織屨辟纑lu(絲線頭)終古事,牛衣歲月即羲皇(即伏羲)。”
其五為:“老弟三年困省門,寒山無律可回溫。由來命分政須爾,久信文章不足尊。南雁乖違少書信,西風牢落對乾坤。因君傳語告予季,失馬亡羊莫更論?!?/p>
諸弟問的是第二首,曾氏有“另紙寫明”,可惜這“另紙”已不見了,好在有詩存,我們還是可以說說的。
首聯說,兩湖常見的楩楠piannan(兩種高大的樹木,寓意高材棟梁)自個兒生長在路旁,并不妨礙別人。頜聯說,誰料砍伐的刀斧接踵而來,還要加上牛隊羊群的踐踏破壞。頸聯說,巍峨 大廈上的屋脊金碧輝煌高聳云天,的確令人仰慕,但它卻易遭風雷的打擊。尾聯說,回過頭來看,真正值得羨慕的倒是那些彎彎曲曲的樹木,因為被視為棄材反而安度歲月,得以全身免禍。
這首詩并不太難解,他與其他四首共同組成一個主題:不必外出求功名富貴,在家鄉安于清貧最好。一句“牛衣歲月即羲皇”,道出了五首詩的全部宗旨。
曾氏的弟弟們都是讀書人,這首詩字面上的意思相信他們可以理解,千里致書京師,問的大概不是這層。那么他們問的是什么?估計可能問是:為什么大哥要寫這首詩?難道你遭遇了“斤斧”“風雷”,抑或是朝中近日出了什么事?
曾氏的諸弟與其大哥一樣,都是熱衷功名事業的人,但是他們之間在境界上有一個很大的差距。曾氏熱衷功名事業,但同時也看到了功名事業給人帶來的負面;其諸弟則一門子心思追求功名利祿,只盯著它帶給人生風光的一面,卻不去考慮它同時而來的風險的一面。
這種差距源于學問與閱歷,也源于人的稟賦。曾氏寫這五首詩的時候年僅三十四歲,而且他當時官運很好,并未遭遇打擊,能有這種認識,多半源于“慧根”。但是,他將這種認識寫在送給妹夫的詩中,也多多少少有點矯情:妹夫求的是最低微的小吏,無非是謀一口飯吃罷了,談不上楩楠、觚棱之望,也還不到遭斤斧風雷之災的時候,何必要談這種深層次的話題,又何必要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位卑乏力?
曾氏處世的雙重人格,在處理妹夫來京求職一事上,已見倪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