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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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所實習的第一天,秋聲起了個大早。

北方的冬天多么乏味,樹葉全都掉光了,一片毫無生氣的景象。不像南方,總是一片翠綠。她有些想念自己南方的家。

她不由得哼起電影《白毛女》中的曲調。“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風天那個雪地,兩只鳥……”

到了心理所門口,她不算熟練地翻出早就備好的電子門禁卡。“滴”的一聲,門開了。她拉開門,身后有人順勢扶了一下門。她以為是和她一起值班的同學,一邊回頭一邊說:“你還記得之前……”話說到一半,她愣住了。來的人并不是同學,而是一個男生,身材高大,有點微胖。秋聲一下子倍感尷尬,幸好對方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話語,徑直走向了大門內的沙發。

秋聲不敢多看對方,趕緊跑去休息室放包,又馬不停蹄地去咨詢室開燈、拿鑰匙,再用鑰匙把治療室的門打開,給儀器開機,登入程序。今天來得太早了,其他同學都還沒到。而她自己又是剛剛培訓完的新人,只能按照培訓時教的流程一一準備好,心情很是忐忑。做完這一切,她才有空看了看群消息。只見病人在群里說他已經到了,在外面的沙發上等待。

剛剛那個男生,就是今天的病人?秋聲平復了一下心情,從治療室出來,向沙發上的人影走去。

“您好,請問你是來做治療的嗎?”雖然心里沒底,但她也不至于太過膽怯。

“是的。”面前的男生看著跟自己差不多大,眉眼間有些熟悉,聽口音像是南方人。

“那我們進來等吧。”秋聲再次在心里回顧著培訓時要求。她把病人帶到咨詢室里坐下,又去架子上拿了兩個紙杯。“這邊飲水機有水,需要的話可以自己接。”她不是很擅長和男生交流,于是做完這些,她便退了出去。

直到治療開始的時候,秋聲才從電腦上看到了那人的信息,她不由得一怔:姓名何毅,性別男,年齡二十一歲。她很快想起,自己有一個初中同學,叫何可,后來改名叫了何毅,也是患有雙向情感障礙,還休過學,年齡也對得上。

不會這么巧吧?她于是又仔細看了看躺在治療椅上的那個人,身高體型確實差不多。至于長相,她感覺說不準。畢竟,這世界上哪兒有那么巧的事情。更何況,如果真是她的初中同學何可,怎么會沒有認出她來呢?

治療一共有五十次,分五天做,每隔一小時做一次,一天就是十個小時連軸轉。等一天的活結束,天色已經黑了。有些同學住得遠,就提前回去了。等做到最后一次的時候,治療室里就剩下了秋聲和何毅。隨著儀器的聲音停止,倒計時走到了零。

“今天的治療到這里就結束了,你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秋聲一邊填著登記表,一邊問道。

“唔……沒有。”

“明天還是一樣的治療,還是一樣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她收好記錄表和治療用具,等何毅先出去,在按部就班地關機、鎖門。

等她收拾好走出走出心理所大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李秋聲!”

她從寒冷中回過神來,卻看見何毅站在門口。

“你還記得我嗎?”

“何……可?”猶豫了再三,她還是喊出了那個更為熟悉的名字。

“是我。‘何毅’是我后來改的名。當然你叫我何可也沒關系,如果叫順嘴了的話。”

“你跟以前,變化有點大啊。”

“肯定啊,都這么多年沒見了。”

夜色模糊了對面人的臉,記憶里的鮮活少年和眼前的身影逐漸重疊在一起。簌簌的風吹過耳畔,一切又仿佛回到了那年——飄落的銀杏葉,一把巨大的傘。

秋聲也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次和何可坐同桌,兩人就相談甚歡。用何可的話來說就是,“感覺找到了一個知心朋友”。南方的冬天總是又濕又冷,兩個人被安排中午去掃公共區。何可的身材很高大,像大狗熊一樣,所以總是他撐傘。秋聲拿掃帚,何可拿撮箕,兩個人就沿著長長的、種滿銀杏的路慢慢走著,清掃沿途的落葉。飄著小雨的天氣,傘下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仿佛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午休時間不長,只有四十五分鐘,這項活動可以持續到午休結束。

秋聲也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子們總是起哄,總是笑她和何可是一對。可是,明明他們什么都沒有呀。何可就是對她很好,會在她考砸了的時候安慰她,會在她需要搬東西的時候來幫她。但是,誰也沒有越過那條紅線一步。

初一結束的時候,何可轉走了,他家里準備送他出國。事實證明,人品和學業從來沒有任何關聯,何可這么好的人,他的成績卻在班上一直吊車尾,屬于是回回月考都會挨老師批評的那種。秋聲已經不記得當時是誰告訴她何可要走的消息,她也完全想不起何可在學校最后的樣子。總之,既沒有同學的歡送,也沒有老友間的依依惜別。不過是他背著書包離開,從此班上少了一套桌椅;不過是花名冊上缺了一欄,從此學號空了一個。出國讀書是什么樣的?聽說國外的學業會輕松很多,會有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膚色的同學,會有各種各樣精彩的選修課和社團活動,是這樣嗎?

秋聲以為,她和何可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但她忘了,何可轉走之前,兩人加過QQ。所以后來,何可也曾在QQ上找過她。從兩人的對話中,她也能拼湊出一些何可后來的生活:在國外的學習并不比國內輕松,特別是何可的英語不算好,光是語言大關就足夠困擾他。種族歧視和校園欺凌也是一大難題,用何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就幾個中國人一起抱團”。她不知道何可具體經歷了什么,只記得他過得很不開心,甚至流露過許多消極的想法。她能做的,也只是盡己所能地安慰何可。畢竟初中生,連手機都要偷偷地用。總之,去了國外的何可,并沒有如預期那般“變得更好”。當秋聲被中考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何可在地球的另一邊,也經歷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后來,秋聲考上了重點高中,何可因為雙相情感障礙回國醫治,沒有在國外繼續讀高中。一整年,他都在醫院和家里度過,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gap year”。秋聲只記得何可那時的QQ空間里總是發些在醫院的照片。有一張他手上扎著留置針的,標簽上名字那一欄寫著“何毅”,或許他就是那個時候改的名吧。

曾經鮮活的少年失掉了色彩。何可說,秋聲能想到的結束生命的方式,他都嘗試過,都被救回來了。有時候,何可會聊著聊著突然失控,說出一些會讓秋聲難過的話。等他清醒過來,卻又十分愧疚地道歉,言語間甚至有些卑微。而此刻的秋聲,也不在是曾經懵懂的女孩,在初中的后兩年,她也遇到了許多事情,那些從別人口中蹦出來的詞匯,她當時只覺得奇怪,直到大學的時候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覺寒意徹骨。她慢慢地封閉自己,長出無數堅硬的刺,被迫成為一只刺猬,將自己牢牢地卷起來。

在這樣的境遇下,她和何可又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與何可不同的是,她沒有去醫院,她家里不讓。所以這么多年,她是靠硬扛過來的。不過后來她學了心理學,才知道所謂的“硬扛”,也未嘗不是一種治療方式,至少不會對藥物產生依賴。

高二的暑假,何可幾乎每個晚上都來找她聊天。聊學習,聊生活,聊未來。在離開學校一年后,何可以體育生身份上了另一所重點高中,學足球。他養了一只貓,叫“小林”,胖乎乎的樣子跟記憶里的何可很像。他說,感覺自己好些了。秋聲自然為他高興。

只不過,每天晚上都聊,還聊到很晚,秋聲有些招架不住了。但她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她怕傷害到何可。更讓她措手不及的是,沒有過幾天,何可就對她表白了。喜歡來得猝不及防,秋聲只覺得那么突然,就像六月飛雪一樣,如此反常。她拒絕了何可,不是因為何可不夠好。拒絕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高中學習很緊張沒空談戀愛呀,比如現在大家還太小并不懂什么是愛呀,比如家長管得很嚴拿不到手機呀。但秋聲很確定,最主要的原因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天真爛漫的她了。

何可對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初一的時候。他喜歡的一直是初一那年的李秋聲——愛笑,愛說話,有許多古靈精怪的想法,是一個性格活潑的女孩子。而現在的秋聲,跟從前的秋聲,已經很不一樣了。她很清楚,如果說從前的她是一朵花,那么現在的她,已經枯萎了。就算何可見到了現在的自己,他或許不會多看一眼。

可何可說得那么真誠。他說:“秋聲,我喜歡你,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這是我的人生初表白。我會等你,等到你愿意選擇我,等到家里給我安排對象。”人世間有多少遺憾和錯過!如果此時的何可還是初一時健康、樂觀、總是笑呵呵的何可,秋聲也許會有一絲心動。可是,錯過了的人就是錯過了,秋聲也好,何可也罷,兩個有趣的靈魂相遇了,又在他們最投機的時候分開,等他們重逢的時候,彼此都變得破碎不堪,想給對方一個擁抱,卻發現自己的碎片不慎劃破了對方的傷口。

如果我沒有經歷這些,你也沒有經歷這些,也許我們能在一起。但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我們是兩個破碎的人,都在努力尋找能治愈自己的那個人,又如何能相互治愈呢?天各一方,或許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從那之后,秋聲再也沒有回過何可的消息。不過何可,依然關注著秋聲的QQ空間——這是他們唯一的聯系。每當秋聲在空間里流露出不開心,何可的對話框總是會亮起,總是一句“在嗎”或者“嗨”——他似乎很怕打擾秋聲。后來,秋聲干脆刪掉了何可的QQ。或許是“我會等到你愿意選擇我”這句話的分量太重,她不想耽誤這樣一個真誠又執著的男孩子。總之,從那之后,何可就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只從他們共同的朋友那里聽說過,何可談戀愛了,以及,何可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沒想到,你居然在干這個。你現在,這么厲害了。”記憶里的何可消失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分明還是何毅。

“也沒有啦。倒是你,不是好些了嗎?怎么又來治療?”

“后來又復發了唄。我的主治醫生推薦我來這里試試。這種病,沒個三年五年可治不好。”何毅苦笑了一下,又馬上轉移話題。“那你呢?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學心理累不累?”

“累確實累,不過,都挺好的。”秋聲不知道為何,總感覺她和何可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就像無論如何也回不到過去了,疏離感填滿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明明有很多話可以說,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秋聲,其實,我一直想為我以前說過的話道歉,那個時候年齡小,不懂事,給你造成了困擾。我知道你把我刪了,結果我又不敢把你加回來,怕惹你生氣。”何毅的聲音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但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卻又跟從前沒什么兩樣。

“哎呀,沒事。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你現在的任務呢,就是好好度過剩下的四天。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十個小時還是挺累人的。”

何毅的身體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秋聲,我喜歡你,一直以來都喜歡你。當時被你刪了,我想努力地忘掉你。于是,就答應了別人的表白。不過后來我們發現不合適,就分了。然后我發現,我還是忘不掉你。所以,我還有機會嗎?”或許是還想爭取一下,他又接著說。“我承認我以前特別幼稚。現在我都懂了,我會給你選擇的自由。喜歡你是我一廂情愿,就算你拒絕也沒關系。我也經歷過絕望,我懂你經歷過的那些事情。所以別人也許不理解你的應激反應,但我理解。我知道更多的時候都是你照顧別人、遷就別人、給別人撐傘,但我愿意保護你,也愿意照顧你,在我這里,你可以盡情做那個躲在傘下的人。”

秋聲怔住了。其實何毅開口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料到了他會說什么。她太了解他了,他也太了解她了。要說沒有一絲感動,那是假的。可是,何毅越是要對她好,她便越要把何毅往外推。愛與不愛,都是不講道理的。她很清楚,自己真真切切地明白何毅的好,但是她對何毅沒有愛情。既然沒有愛,便不應該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高中的時候,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嗎?”她試圖用最冷靜的語氣說出來。

“而且,我早就沒有你想的那么好了。就算我答應你,你也會因為發現了我的變化而討厭我,最后分手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和當初不同,被拒絕的何毅反而露出了一副釋然的表情。“那……我們還能做朋友嗎?比如,把聯系方式加回來。我知道你的過去,你也知道我的過去。我懂你為什么抗拒,你也懂我為什么失控。沒準以后,還可以幫到你。就像,初中的時候一樣。只是朋友。”

秋聲笑了,這次,她不再感到難以承受。畢竟,大家都不再是容易沖動的年紀了,該保持的距離和分寸,都會自覺地保持好。更何況,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共情與理解是多么稀缺的東西。“治療還有四天呢,看你的表現咯。不出意外的話,這四天我都會在心理所,全天都在。”

“哦對了,不要這樣說自己。我加的病友群里有很多和你有類似經歷的人。跟他們比起來,你已經很厲害了。過去的這些事都沒法阻止你變優秀。真的,相信自己。”

“那你,好好治病,好好生活。”

“嗯。”

就此告別。夜色如潑墨,訴說著多少故事和傳奇。秋聲慢慢地走著。天地間飛來了兩只鳥,在冰天雪地里,它們相遇了,也許會相互取暖,度過這個冬天。但等春天到來的時候,也許它們會飛向不同的地方。不必惋惜,也不必哀傷,畢竟分離和告別才是生命的常態。這世界上多的是惺惺相惜的感情,并非一定要發展為愛戀。更何況,有些人是候鳥,而有些人是留鳥。習性不同,便不必強求一個看似美滿的結局。

至少,在著寒冷的冬夜里,有多少脆弱而頑強的生命,依舊在努力地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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