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鳥的戰爭
一日,到朋友任真家做客,屁股剛在他家的沙發上落定,一只身著漂亮淡藍色禮服的鸚鵡從他家客廳一棵高及屋頂的茂密的發財樹上,縱身一躍,在我眼前劃一個優美的弧線出了陽臺。不一會兒又從陽臺如一支斑斕的羽毛款款飄進,毫不顧忌地落在了我的肩頭,還給我送上了一串悅耳的撩人心旌的歌聲,驚得我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
任真給我介紹他新買的電腦時,又有一只可愛的穿綠色旗袍的小鸚鵡從陽臺輕輕滑翔到他電腦的鍵盤上,拍打著美麗的翅膀,極頑皮、歡快地在鍵盤上舞蹈著,看得我更是瞠目結舌。
這讓我想起了舞廳、酒吧、T型臺上那些花枝招展獻媚、顯美的尤物。
可任真仿佛已司空見慣,眼中似乎根本就沒有這只鸚鵡的存在,手徑直伸向了鍵盤。
當任真的手指剛在鍵盤上敲擊了一下,那只鸚鵡又像得到了某種暗示,兩腿一使勁跳上任的手背,沿著任的胳膊一路小跑到任的肩頭后,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的鍵盤。
那份靈性非親眼所見你絕不會相信。
從任真家出來,不知是一種什么想法驅使著我的腿腳,徑直去了鳥市,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只穿藍色禮服的,一只穿黃色旗袍的兩只虎皮鸚鵡。
我對鳥沒什么研究,養鳥跟養花一樣,只是依葫蘆畫瓢,鸚鵡學舌,跟在別人后面湊熱鬧,或只是為了給自己空寂的生活增添一點靈動和鮮活的氣息。對什么鳥吃什么、怎么養那一點少得可憐的知識,還是在買鳥時賣鳥人用三兩分鐘時間臨時傳授的。至目前,雖然已有一年多的養鳥歷史,但我從沒翻看過養鳥的書,也沒與任何養鳥的人進行過經驗交流,鳥自從到我家落戶,喂食、喂水那不怎么繁重但卻讓人操心的具體工作全由妻一個人承擔,鳥在我只是偶爾聽到的幾聲不悅耳也不刺耳可有可無的鳴叫。
可能是什么樹結什么果,什么山養什么猴,我買的那兩只鸚鵡表面上看與任的沒有多大區別,可一放出鳥籠,那區別可就大了去了,簡直不像一族。
記得兩只鳥到我家安居落戶后不久的一個周末,我想它們已完全適應了我家的環境,便打開鳥籠想放出它們,使在任真家看過的節目,由它倆為我演一場,以使無味的周末有點味道。
誰知這兩個小家伙一出鳥籠,猶如從鐵籠中放出的猛獸,亦像兩枚導航失靈的炮彈,在幾個房間里射來射去,不但看不到優美的弧線從空中劃過及讓人眼睛一亮的靈動表現,而且弄得滿房子的羽毛跟它一起飛,讓人擔心它會撞在哪一面墻上成為一堆肉泥的雕塑。
什么東西都是放起來容易收起來難。本想看看兩只鸚鵡的精彩表演,可好戲不但沒有看到,反為將它收入籠中我和妻在幾間房子里左突右沖,爬上爬下,前仆后繼了一個上午。
從此,我對這兩鸚鵡便沒了興趣,籠子成了它倆惟一的舞臺,自己表演自己看,沒有掌聲,沒有喝彩。
一日,任真打電話給我,說他兒子不小心打開了窗戶,一只在房中自由飛翔的鸚鵡從窗戶飛了出去 ,尋找真正的自由去了,剩下的那只鬧相思病,把鳥籠都快撞破了。為了鸚鵡的生命安全,他想將剩下的那只送給我,讓我的兩只鸚鵡給他的那只做個伴。
那天在任真家看兩只鸚鵡表演時,我反復夸獎了多次他的鸚鵡,原想任真先生會來個“寶劍”贈英雄、“良駒”送伯樂,很慷慨地送一只給我。可那兩只鸚鵡就像這家伙的情人一樣,他始終沒舍得送我一個,甚至連那么一點點意思都沒有。
君子不奪人所愛,所以,我才自己買了兩只把玩。
正為買了兩只笨鳥而生氣的我,聽到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放下電話直奔任真家,見了任真害怕自己那不爭氣的嘴再夸人家鸚鵡兩句,惹任真愛不釋手,二話沒說提起那只沒有飛走的穿綠色旗袍的鸚鵡一陣風回了家。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鳥籠想看它一顯身手。也許是對環境不熟悉的緣故,它試探著把小腦袋伸出鳥籠口,極警覺地四下望了望,又將頭伸出伸進試了試后,翅膀一展飛了出來,在房間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了我的書柜上。
我喜出望外,眼睛追隨著它的身影坐在了書柜旁,等著看它更精彩的表演。
可除了那道弧線之外,它再沒有任何節目,傻楞楞地站在書柜上,就像一塊綠色橡皮泥捏的,不叫也不動。
這樣過了快一個小時,看它還沒有登臺表演的意思,為防重蹈任的覆轍,妻說先放回籠子等熟悉一段時間再看。
妻說著便伸手去捉它,可就在妻的手快要碰到它時,這家伙竟然“獸”性大發,用它那并不起眼的鐵鉤似的嘴,猛地一下鉗住了妻那瘦弱的手指。妻疼得大叫著在空中摔了幾下,也沒將它摔開。
我見狀一個箭步沖了上去,老虎撲蒼蠅樣,一把抓在手中,原想就憑我這排山倒海的氣勢不嚇死它,起碼可讓它鳴鑼收兵。誰知這家伙竟然視死如歸,嘴像螞蟥樣鉗在妻的手指上,就是不松口。
任真挺善良的一個哥兒們,怎么會培養出這么兇神惡煞的一只鳥呢?
看來這是個死硬分子,不來點硬的,它是不會屈服的。我以其鳥之道還致其鳥之身,學著它的樣子,將兩根手指臨時編組成代號為“鳥嘴”的戰斗集體,迅速向這家伙發起了攻擊。
戰爭歷來是強者勝陰者勝。雖然它襲擊的是連心的手指,可畢竟離心藏還有十萬八千里,它就是把那根手指咬得吃了,也絕傷及不到妻的性命。而我則直取它的咽喉,一下就卡住了它生命的通道,只要我心狠點手指稍一加力,它小子的命可就飛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世間沒有比人更陰險、更惡毒、更聰明、也更強大的敵人了。獸中之王老虎怎么樣,還不是被人活捉了關在籠子里,想拔它的牙不用跟它商量,想取它的皮不用征得它同意。鋼鐵夠死硬的了吧,可人給它捏個翅膀就能讓它在天上飛,給它捏個輪子,就可讓它大江南北地跑。水夠陰的了吧,可人讓它上山它就得乖乖上山,讓它繞道它就得低眉順眼沿著人手指的方向而去,要是不聽話,就將它攔腰砍斷,比如長江、黃河這兩個中國大地上最偉大的柔道高手,它們的腰還不是在劉家峽和三峽等地被砍斷了一次又一次,使它越來越溫順、聽話。
沒有女兒拳頭大的一只鸚鵡又算得了什么,它哪是我這個偉丈夫的對手,只一個小狙擊它便敗下陣來。
看著妻手指淚珠樣往外滲的鮮血,我更是氣憤至極,對著它那不及一個指頭蛋大小的臉,左右開弓就是幾個耳光,并大罵:你小子竟然敢對我老婆動粗,打狗還得看主人,何況是我老婆。
從此,這小子在我們心目中的位置一落千丈。也許是恨鳥及鳥的緣故,妻自從遭襲擊后,對幾只鸚鵡的生死漠不關心,想起了就給把食,想不起了就讓它過段貧下中農的日子,或讓它了解一下什么是饑荒年代。
這樣過了大約半年的一天天剛蒙蒙亮,一陣慘烈的鳥叫從陽臺方向射進了我的耳朵,將我從夢中驚了醒來。
早對幾只鸚鵡獻媚的叫、饑渴的叫無動于衷的我,早把它們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我,被這黎明前的慘叫驚得從床上坐了起來,跟當時從鳥嘴救妻樣幾步沖到了陽臺。
只見鳥籠里各色羽毛如鵝毛大雪飛揚,其間還夾雜著劈里啪啦的打擊聲,整個一派軍伐混戰。
路見不平我一聲吼,混戰各方偃旗息鼓,羽毛像一場演出結束后的帷幕徐徐落下。
直到這時我才看清,籠中的三只鸚鵡有兩只就像戰后的難民,身上那曾經美麗的讓人羨慕的盛裝,被撕扯的支離破碎,近乎于裸體。由此可見,他們之間進行了多么激烈的廝殺。
由于我這個第三國的介入,它們暫時停止了爭斗,各居籠中一角,怒目相視。只有那只穿藍色衣服的鸚鵡依然衣冠楚楚地站在鳥籠中那個平衡木似的橫桿上,小腦袋扭來扭去,一會兒看看天空尚不明朗的云,一會兒看看目瞪口呆的我,再左顧右盼地看看那兩個赤膊上陣的廝殺者,一付左右為難的表情。
我對飛禽走獸不甚了解,除雞之外,對長翅膀的,哪樣的是男生,哪樣的是女生,我一概分不清、弄不明,所以,對它們為什么起戰爭,就不得而知了。
在我的恫嚇下,戰事煙消云散了一陣后,任那只綠色鸚鵡斜瞟了一眼我買的黃色那只,展開翅膀想飛到藍色的那只跟前。
借用任真一句話,沒有羽毛的翅膀算不上翅膀。那只綠色鸚鵡那已算不上翅膀的翅膀徒勞地動了幾下,沒有找到飛的感覺,只蹦了一兩厘米那么一點。
沒有翅膀的鳥算不上鳥。不知任真先生是否同意我沿他的邏輯推出的這個結論,但那只鸚鵡同意了我的這一論點,放棄了作為鳥的特性,學著人的樣子,把翅膀和嘴變成手,靈巧地攀著籠子周圍的鐵絲,如攀巖者,幾下便竄到了藍色的那只跟前,很親昵地用沒有多少毛的臉,在藍色的那只臉上蹭來蹭去 ,隨后又如久別的小夫妻緊緊地吻在了一起。
在籠底的黃色那只看在眼里,醋意大發,也把嘴和沒毛的翅膀變成手,攀著籠子的鐵絲,蹦到了橫桿上,二話不說,一爪子將那只忘情的綠色鸚鵡打到籠底的深淵,然后趾高氣揚地踩著《斗牛士》的鼓點,幾個弧步滑到藍色的那只面前,極殷情地送上了那張因戰斗傷得很丑陋的臉。
藍色的那只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主動地送上了它的臉、它的吻。
這兩只剛進行到動情處,綠色的那只又沖了上來,將黃色的那只又撲了下去。
拉鋸戰就這樣展開了。它們不停地爭來搶去,直看得我眼花繚亂。
看了一會兒,我似乎明白了一點,它們這是在為情而戰。可我不明白的是,它們到底哪個是男,哪個是女,誰是真丈夫,誰是第三者。從衣衫整潔的藍色鸚鵡的表情和表現上,我看不清它到底鐘情的是哪一個。至于它們是不是同性戀就更不得而知了。
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和平愛好者,看著它們戰得不可開交,實在不忍心,決定插手它們的事端,調停這場戰爭。我將手伸進鳥籠,抓住一只沒穿衣服的,捉出了籠子,想以此法分開它們。可我的手剛一松,它便像一顆子彈樣兩腿一蹬,從我手中射向了鳥籠。也許是由于沖力太大,它被撞昏掉在了地上。蘇醒后,又使勁撲打著那沒了羽毛的翅膀往起飛了幾下,見徒勞無益,便眼望著頭上的鳥籠,用我從未聽過的一種近似撕心裂肺的聲音尖叫不停。
聽著它的叫聲,我的心似乎也要被這叫聲給撕裂了。我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就伸手把那只穿藍色衣服的又捉到了籠外,讓它們團聚。
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手和那只穿藍色衣服的鸚鵡剛一離開鳥籠,里面那只沒穿衣服的又像頭斗牛一樣,勇往直前、義無返顧地往外沖。撞了昏,昏了醒,醒了又沖,并不斷尖叫著。
我像搞試驗似的,又將在外面的那只沒穿衣服的捉放進了鳥籠,只留那只穿藍色衣服的在籠外。
在籠子里的已分不清顏色的兩只鸚鵡相互看了一眼,似乎覺著沒有了爭斗的理由,便又像商量好了似的,赤膊上陣,如同兩個小炮彈,一同往外撞擊。
為防意外,我又將它們兩個放了出來,心想陽臺大,有利于躲避,可能會減輕一些戰斗傷害。
到了陽臺后,由于戰斗的區域擴大了,似乎更有利于它們施展拳腳,兩只沒穿衣服的鸚鵡又投入了戰斗,且比在籠子里撕打的更激烈,更讓人觸目驚心。
有戰爭就避免不了流血,在兩鸚鵡的混戰中,點點血跡像朵朵梅花開滿了我的陽臺。
我心疼我雪白的陽臺,無可奈何地將它們全部又捉放進了鳥籠。
一進鳥籠,戰火又起,且越來越慘烈。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看下去,扭頭而去,任它們窩里斗去。想它們斗累了,斗不動了,總會停戰吧。
上班后,向同事們討教勸鳥架之方。你一言,我一語,綜合大家意見,我決定分別將這三只鳥流放到三家,讓它們一個看不見一個,找不著爭斗的對手,這場戰事或許能熄滅。
因怕戰事持續時間過長,傷了兩只鸚鵡的元氣,我急急忙忙趕到鳥市買了兩個鳥籠,匆匆跑回家,想使自己的決心早日付諸行動。
可回家到陽臺一看,我傻了眼,那兩只爭斗者,早晨時沒了毛,這會兒連皮都沒了,全身血肉模糊。尤其是那兩個家伙的頭和脖子部分,跟案板上剁好的餃餡一樣,一個眼珠外露,慘不忍睹,一個腦漿崩裂,看不清面目。
它們不知什么時候已戰死疆場。
而那只穿藍色盛裝、皮毛絲毫無損的家伙似乎還有情有意,用臉蹭蹭這個無眼的頭,又跳到另一個身邊,用嘴牽牽那個沒毛沒皮的身,來來回回,不厭其煩,甚至對我的到來也熟視無睹,依然故我。
我放下剛買的鳥籠,找了張紙,將兩只戰死的勇士取出扔進了垃圾道。等洗了手返回時,剩下的那個穿藍色盛裝的鸚鵡,頭夾在鳥籠的兩根鐵絲中間,已氣絕身亡。按情形推斷,它是在我扔那兩只尸體期間,往外沖撞時被夾致死。
我鄂然了,震驚了,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