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念】
碎骨拔毒,實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絕法子。
總要是醫者狠得下這顆心,病人撐得住一口氣,方才能熬得過這一場地獄往來,重獲一回新生。
其實重獲新生也不過是說得好聽。歸根究底,是傾此余生換一個多病多災稀薄脆弱的回光返照。
有命,無運。
道理自然都懂,可總有人面對兩條路,依舊沒得選。
心里早有了決斷,所以也不用選。
藺晨看著闔目歇在榻上的林殊,沒來由想嘆氣。
救他回來快兩個月了,到現在最后一次治療已經完成,有驚無險,總算一切順利,保住了他這條命。毒已去得七七八八,他需要再臥床一年以使骨肌重生。再起身時大概面目全非,已是全新的另一個人。
雖說換皮不換骨,但皮囊變了,自然人多少也是不一樣了。
可林殊還不醒。
已經兩天了,最后一次拔毒的藥效早已經過去,榻上的人依舊雙目緊閉,不肯睜眼。
他時常念念有聲,藺晨猜大概是在做夢。
也不曉得他夢里是梅嶺飛雪,烈焰焚天;還是無憂無慮,錦衣少年。
于是藺晨真的嘆了口氣,想起開始治療前爹爹給出兩個方案讓林殊選,而他的決定做得毫不遲疑。
當時藺晨覺得醫者父母心,自己總該勸勸他想清楚。畢竟英年早逝可不是什么好事。
卻見林殊手里緊緊攥著那只赤焰手環,咬牙看著他,眼眶有些紅,眼睛里滿滿的倔強和堅定。
藺晨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他當然知道為什么,七萬赤焰軍冤死,林氏祁王滅門,這筆債,林殊放不下。
他也勸不住。
大概上輩子他也欠了林殊一屁股債,才要落得這輩子只能陪著這家伙瞎折騰。
也是倒霉。
他想起剛把林殊救回來的時候。
滿身血,滿身泥,滿身傷,燒灼劃傷磕碰,骨頭也有碎裂,全身上下沒一處好地方。滿身滿頭滿臉的白毛,也和著血和泥臟成一團污穢。
他第一眼看到還有心情打趣這是人是猴,待知道這是林殊時卻笑不出來。
林氏權傾朝野,一門忠烈,他有些不忍想,是什么樣的事才能讓林殊這樣的人落得這樣的境地。
長這么大,讓他不忍的事情,委實不多。
三分驚奇七分感慨,因此對林殊倒是十分上心。爹交代的任務一項沒差,還盡心盡力帶著人替林殊清理了血跡處理了傷口,連滿頭滿臉的長毛,都親自替他打理了一遍。
收拾干凈了看著林殊滿臉白毛,想著若不是這毒折磨人,其實這么白茸茸一團還挺可愛。
林殊剛被救回瑯琊閣時半點聲音都沒有,微闔著眼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仿佛連靈魂也被抽空,叫人說不出他是夢是醒,是生是死。
藺晨曉得他中毒已深,舌根腫大,無法言語,就每天湊在床邊跟他講話。
一開始是他唱獨角戲,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從瑯琊山后谷里的蜂蜜講到前幾個月在滁州城遇見一個彈得一手好琵琶的小娘子。
藺晨有意轉移他的注意力,又難得有個安靜的好聽眾,自說自話也講得興致勃勃。全不管林殊兩眼空洞,直愣愣發呆。
等到林殊終于開口,也是意料之中嗯嗯啊啊地說不清話。偏偏藺晨就能聽懂。
聽懂了,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仿佛胸腔里埋了巨大一塊海綿,吸水膨脹,直撐得人胸口發悶,眼睛里都要溢出水來。
林殊開口第一句,問的是,“林府可還在么?”
他問這話時眼睛直直看著藺晨,眼神里是絕望的懇求。明知是什么結果,偏偏不甘心不死心,一定要親口確認,哪怕知道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沒有,卻仍舊絕望地祈禱著一個否定。
瑯琊閣已收了消息,林燮身死,晉陽長公主自刎,祁王被構陷入獄毒殺,祁王府上下連并林氏滿門,無一幸免。
藺晨皺了眉一時沒說話,看著那人的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終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開口時聲音低緩,“祁王和林府…抄家滅門。聽消息說,長公主是自絕而亡。…節哀。”
他看得到林殊眼里的山崩石催天塌地陷,仿佛萬物燃成了火又燒成了灰。
呼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近。
那是他第一次有點希望自己不是身在瑯琊閣,不必知天下事。
“景琰可好?云南穆府呢?怎樣了?”
林殊嗯嗯啊啊連比帶劃問得急切,藺晨卻在心里衡量要怎樣說要說多少。林殊的狀況不應當再受刺激,可若不說,大概也會讓他一直懸心。
“皇七子蕭景琰為這事上過幾次書可能還和皇上頂了兩句嘴,”藺晨小心斟酌著詞句,說得平緩無波,“不過終究是個皇子,沒嚴懲,被派到軍營歷練去了。”
“云南王穆深為林伯伯上書觸怒了皇上,但好歹是鎮邊大將,藩王重臣,只是被皇上斥責,罰了三個月閉門思過。”
“那個什么霓凰郡主,和你定過親是吧?……哎哎哎你別急別急,別亂動,她沒事。……瑯琊閣在云南的探子傳消息說,她好像還挺惦記你的……”
“藺…藺晨…”微弱的聲音有些沙啞,大概有個疏忽就不容易聽到。
“喲,醒了?恢復地不錯嘛你都能說話了,終于不用折磨我聽你哼哼唧唧還要猜意思。”藺晨刷地一聲收起手上扇子,起身取了溫在一邊的水和兩碗藥。“來吧大少爺,吃藥!今天藺大夫心情好,買一送一。”
林殊也不反抗,乖乖就手吃了藥又躺回去。
藺晨倒覺得有點奇怪,“哎,我說你……”
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藺晨,”林殊有些出神,“我這次睡了多久?”
“兩天了。再不醒我要拿針扎你了!”
“兩天…”林殊喃喃地念,“今天…是尾七了…”
藺晨一愣。
隨即又皺眉,“你不能下床。”
想想又補一句,“這種事,心意到了也就是了。林伯伯他們…想必不會怪你。”
“是。”林殊竟沒反對,“他們不會怪我。”
“他們都疼我,護著我,拼了命也要讓我活。他們必不會怪我。”
“我只是想著…我竟連送送他們都做不到。”
一時沉默。
“我沒有家了。”
林殊突然說,聲音很輕。
言語是淡的,可騙不過人。
藺晨偏偏頭咬了牙,深深出一口氣,終究也沒說出什么。
良久。
“哎,林殊,你以后要不要……”藺晨突然開口。
“是。該換個名字了。”他的表情和聲音都沉靜,仿佛突然間變成了再熟悉不過的一個陌生人,“以后叫我…梅長蘇吧。”
梅 長 蘇。
是碧血長槍的少年永遠葬在梅嶺雪下。
是自漫長的猙獰里破繭而出涅槃蘇醒。
是從此用另一個人生承擔過去的所有。
再不能奢望做林殊了。
“好啊,”藺晨聽了挑眉,隨即卻笑得歡暢,“名字不難聽,勉強能望我項背嘛……長蘇。”
窗外鶯飛草長,日光正好。
世界宛若新生。
BY扶夏
20151206